凯特·福克[美国]
我豁出去了。在和伊利诺伊州几个依然健在的亲戚过了一个凄凉的感恩节后,我在回到旧金山的路上下载了Tinder、Bumble和其他几个我曾在Instagram上看到过广告的App。我决心每天对几百个男人进行筛选,并努力给跟我匹配的人發消息。
我向来都不大喜欢在App上找所谓浪漫伴侣的想法,这简直跟叫披萨或优步一样。更复杂的是,据说在旧金山使用各类交友软件的男人当中,有一半都是印迹人。但我还有什么选择余地呢?现在每个人似乎都在通过App发现彼此。上次失恋后,我花了一段时间“让事情自然发生”,这就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可几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我意识到如果我不主动,如果我不用手去推开命运温暖的背影的话,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说到底,要么再也不约会了,要么就得冒一冒被印迹人糟践的风险。尽管,我想,凡事总是有点儿风险的。
早期的印迹人很容易识别。首先,他们太过英俊了。他们的皮肤光滑,容光焕发,身材匀称,高高瘦瘦的。下颌线都可以用来切面包。看着就像模特儿,没一点儿幽默感。
几年前我遇到过这么一个。我的朋友彼得邀请我参加了一个晚宴,一个由跟他一起在日落区长大的某科技公司创始人主持的晚宴;他俩曾一起跟随Phish乐队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向音乐会的观众销售硝化甘油爆米花。除了在教堂的地下室里一起参加过一些为不再喝酒的人举办的聚会之外,彼得和我并没有真正的交往。但我挺无聊,而且这正好是个免费的晚餐,彼得说得好像他已经问过很多人但都被他们拒绝了似的,这也减轻了我的压力。
晚餐时,我坐在一个叫罗杰的人身边。他有一种很明显的印迹人模样——高高的额头,茂密的头发,修长的眉毛——但我并没有认出那是什么,因为当时媒体上的印迹人现象并不突出。他很热情,问起我的家庭、我的教师工作,以及我对科技行业的不满。
罗杰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取悦我,但我并没有被他迷住。吸引我的反而是他的殷勤和他对我内心想法的预判,比如,再给我来一份法式沙拉,再给我来一杯水,在我把一大块红烧肉掉在裙摆上后赶紧给我来一张餐巾纸。我会说些自嘲的话,他会坚定地看着我,并向我保证我是个很棒的人,应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但这并非我所愿。罗杰并不了解我,也不能可靠地判断我的价值;除非他的立场是每个人都有价值,而这无异于没做任何判断。当我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时,他提供了一个似乎是事先写好的背景故事。
“我来自美国北部的牧场,”他告诉我:“我的父亲很严厉,但很有爱心。我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女人,她把我们四个人养成了坚强、能干的成年人。我的童年并非没有苦难,但这些逆境将我塑造成了今天的我。现在我住在旧金山湾区,一个充满创新和可能性的地方。我很感激我所获得的生活,我知道这得感谢在这一路上爱我、支持我的人。”
我勉强笑着表示赞同。“哇哦,”我说:“那太好了。”
当我开着我那辆破旧的丰田卡罗拉把彼得送回里士满时,他透露说他的朋友,也就是活动的主持人,在晚宴上安插了印迹人。
“印迹人?”
“这是一个缩写。”彼得解释说:“他们是仿生类人。触觉性错觉领域的最新进展。”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假人。”
我掩饰住自己的震惊,没让彼得的心思得逞。“所以你邀请我参加某个公司新产品的图灵测试,却没有任何报酬?”我说。
“你吃了免费的晚餐,不是吗?”
“嗯,他很无聊,”我说:“而且太帅了。我讨厌那样的男人。”
“太帅了?”
“是啊,我对他们没兴趣。”
彼得让我给我的餐桌同伴的各种属性打分,并希望我把这些都写在随冰淇淋一起分发的评论卡上。我习惯性地给罗杰打了五分。回想起来,我很高兴没有用我的诚实反馈替印迹革命助纣为虐。
这些人本来是被设计用来从事需要高度同情心的护理工作的。他们本应在临终关怀中心和老年护理中心工作,照顾那些正在受苦、不久将死去的人。这样的工作通常报酬很低,而让他们去做这些工作会更好,也更合乎道德,所以人们的想法是让他们去做这些工作,他们会做得很好,几个月后他们会消失,他们的肉身就会化作一团水汽。
但是除了少数精英医院外,医院并没有对印迹项目进行投资,因为它的成本高得令人望而却步,并且也不怎么受捐赠机构的欢迎。即使事实证明印迹技术能比人类更有效地完成护理工作,那些能负担得起顶级医疗服务的家庭并不喜欢让他们的亲人接受印迹技术的照顾。没多久,这一技术就被一家俄罗斯公司盗用了,它被用于非法活动,最常见的就是身份欺诈。印迹人开始利用交友软件来攻击弱势女性。去年夏天,我的朋友艾丽西娅就遇到过这种情况。
“朋友”这个词我用得很宽泛。艾丽西娅是我在康复社区认识的。我们一群人有时会在聚会后出去吃东西,就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也就是六个月前,艾丽西娅告诉我们她和一个叫史蒂夫的印迹人之间发生的经历。我已经怀疑艾丽西娅已经被印迹人糟践了,因为几周前,她在脸书上的个人资料让我参与了一场诡异的对话。一天深夜,她给我发了个短信: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鞋子。起初我以为她只是想故态复萌,趁机侮辱我一下。
我们五个人在吉尔利街的一家小餐馆吃饭,虽然那儿菜价过高,味道不好,但我们还是很喜欢。艾丽西娅像个孩子一样点了一杯巧克力奶昔,她又说起了那段经历。两人仅仅交往几个星期后,史蒂夫就提议他们周末去大苏尔岛旅行。这简直就是教科书般的印迹人糟践行为,艾丽西娅对此应该有所警觉的。印迹人总是想去大苏尔,因为那里的手机服务很不稳定,可以留出一些时间来获取受害者的数据。他们会用赞美、大吃大喝和美好的性爱来款待一个女人,接着在半夜里偷取她手机里的数据,复制她的信用卡信息,然后消失在撩人的“噗”声之中,就像雨滴打在金属桶的底部,只剩下一团团薰衣草味的水汽。
“我一觉醒来,他就不见了。”艾丽西娅说:“不过,房间里的味道很好闻。”
艾丽西娅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弄清史蒂夫干的好事。他的手段是报复性的而且异常地亲密。他利用艾丽西娅在约会几周内泄露的信息给她的每一个联系人都发了个性化的邮件。他甚至在她的脸书上贴出了她曾发给他的挑逗性自拍和手机里的照片。我们都见过这些照片——艾丽西娅穿着蕾丝胸罩和丁字裤,在她公寓昏暗的公用浴室里对着一面全光镜搔首弄姿;她的背以一个看起来很痛苦的角度拱起,以便展示她的屁股。
在餐厅里,艾丽西娅搞得跟个好不容易才拥有了一丁点智慧的人似的。“如果一件事看起来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可能就是真的。”她说着,然后继续用她的奶昔吸管吸空气。我和其他几个人点了点头,觉得艾丽西娅真是个大白痴。史蒂夫连自己的印迹人身份都没掩饰好,可她还是爱上了他,依然抱有希望,认为属于自己的爱情终于到来了。
印迹技术不断地进步。据称,现在的印迹人已经被编程赋予了更复杂的心理特征、明显的缺陷和多样化的身体特征,这使得察觉他们的身份变得越来越困难。印迹人始终是男性,因为他们的最初创造者认为男性更容易传递权威感,从而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被无良医院员工性侵的风险。我可不想成为艾丽西娅那样,所以我在App上与男性聊天时一直保持着警惕。
几周后我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和萨姆匹配上了。他的个人资料简短而平淡,只是提到他热爱瑜伽、背包旅行和现场音乐。他在一家科技公司从事防火墙方面的工作。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他也懒得解释。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他说,然后把话题换成了他想看的乐队。
第一次约会时,我们去了我家附近的一家泰国餐厅。萨姆身材高大,相当有魅力,但跟我曾在晚宴上遇到的那个男模特般光鲜亮丽的印迹人不一样。他的身体壮实,肩膀在黑色牛仔夹克下面显得很宽。棕色的头发披在肩上,脸上还留着斑驳的胡须,这似乎是个偶然,就好像某一天他的剃须刀用完了,懒得再买了一样。
萨姆对着菜单思索了半天。我提议我们把咖喱和面条分开吃,他同意了,似乎一下子减轻了做决定的负担。点完菜后,在我的提示下,他粗略地描述了他在威斯康星州度过的童年。他的叙述不像罗杰那般滔滔不绝,这让我确信了他所言非虚。萨姆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攻读了计算机科学的硕士学位,后来和他相恋多年的女友解除了婚约。当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分手时,他只是说他们开始约会的时候太年轻了,后来两人就渐渐分道扬镳了。八个月前他搬到了旧金山,寻求新的开始。
我告诉萨姆我在这个城市住了十年,然后等着他问我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但后来我们的食物来了,就没再聊这个话题。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当我们在App上发短信的时候,我会提及我的生活,但萨姆从不会沿着我的话题进行合理的追问。我还蛮欣赏这些关于人类自私的例子的。即使新一代的印迹人比老一代配置了更多缺点,我想他们还是准备好了去搜集一个女人过往的琐屑,这会帮助他们更好地了解她,以便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更彻底地操弄她。萨姆的漫不经心对我而言也算是一种自由。我可以随便说什么,他只点点头而已,过一会儿就开始说别的事了。
我让萨姆来决定我们约会的节奏,等他发短信跟我说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出去玩。在我们第三次约会时,晚饭后我邀请他回了我的公寓,我们做爱了。萨姆像摆弄一双他会经常穿出去的新鞋一样精心地摆弄着我的身体。虽不至于让人心惊肉跳,但刚开始的性爱很少有像他这样的。没什么可怕的,在这方面我看到了他无限的潜力。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把控着自己的重量和膝盖的位置。
当我躺在黑暗中,手臂搭在萨姆的胸前时,我等待着那股古老而陈旧的空虚,等待着那种躺在另一个人身边的别样的孤独。但是,这一次,这种悲伤没有到来。有萨姆在身边的感觉很好,仿佛最后一块拼图都已经拼接好了。多年来,我的公寓第一次显得圆满。平时和我一起睡在床上的猫咪们也都搬离了床。我在黑暗中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在椅子上、沙发上,或者在壁橱里。萨姆来的时候已经抚摸了它们一会儿,他让一只猫轻轻咬他的手,另一只猫在他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上流着口水。四只哺乳动物同在一个屋檐下真好,我们中的每一个都相信其他人不会在我们睡觉时杀了我们。我想,这就是家庭的魅力所在。这就是这些年来每个人都在做的事情。
星期一,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尽管我正在和某人约会,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当我骑车经过市场时,我的感觉高涨。我通过一个刚上过床的女人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
我差不多算是个老师。多年来,我在一所以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私立学校和一所在中国大量招生的营利性艺术院校做着两份兼职工作。上午的时候,我去私立学校给一个十四人的班级教中高级英语课程。这些学生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大多來自瑞士、韩国和沙特阿拉伯。名册上的学生每周都有变化。没什么延续性,也没有朝着一个终点前进的感觉。我们先是读完专有教科书,然后从头再读。
下午的时候,我就会去上一门艺术课,我提供的是学院所谓的“语言支持”。当老师讲授时装设计、计算机动画或艺术史的时候,我就做笔记。讲课结束后,我会等着留学生们向我寻求帮助——向他们解释一些难懂的词汇和美式口语,给他们刚才的听课内容提供口头化的克里夫笔记(译者注:“克里夫笔记”原文为“CliffsNotes”,是美国知名的学习指南网站,由Cliff Hillegass于1958年创办;该网站的指南册由老师和教授亲自撰写,旨在为读者提供文献大意和文献当中确切词汇的意义。)——但他们很少来找我。
我在神经化学的迷雾中度过了那个星期一。我单身已经够久了,我的依恋之心已经枯竭,不再萌动。现在它们又被激活了,我想知道,除了性我怎么还在乎其他事情。我忍住了给萨姆发短信的冲动。单身岁月让我变得坚强,我决心不破坏这段新的关系。我愿意等着萨姆来联系我,哪怕要等好几天。即使他永远不来联系我,我也能坦然接受。也许他是一个印迹人,或者只是一个不想恋爱的人而已。这种不确定性是存在的本质。我们把事物带入生活,然后,时间流逝;事物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这就是一切。
我没有马上向朋友们提起萨姆。一切都进展得挺顺利,我知道他们会把这当成个不祥之兆。我已经接受了被印迹人糟践的可能性,但我也不想从别人那里听到关于我的疑虑的任何回应。
当萨姆和我约会了一个月后,我和彼得、凯文和丹在周二晚上的见面后又去餐厅里聚会。这三个男人都四十多岁了,而且都是单身。丹告诉我们他一直在和一个邻居睡觉;这位邻居现在希望每天晚上都能过来看电视,但丹更喜欢一个人看电视。凯文问我有没有交往过什么人,我提到了萨姆,并小心翼翼地淡化我的投入程度。
我记得每到星期天克莱门特街上都会出现一个小小的农贸市场。晨雾消散,我们去了那个落在寒冷的蓝天下面的市场。我们买了羽衣甘蓝、青苹果、芹菜、甜菜和生姜,平摊了费用。我看着萨姆和小贩们闲聊。他花了几分钟的时间问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他家果园里的苹果有哪些不同的品种,我觉得挺自豪的,甚至想象着小男孩被萨姆的阳刚之气给打动了。回厨房后我们洗干净这些农产品,把它们切成块轮流丢进了榨汁机的漏斗里,然后用特制的棍子往下捣。
我们端着一杯又酸又甜的颗粒状果汁回到客厅。我感觉到一种新鲜的轻松感在我们之间萦绕开来,仿佛做果汁这件事儿已经把我们封存在家庭日常生活的泡沫中了。我让萨姆教我如何投出一个假想的棒球,我知道这个请求会正中他下怀。他经常提到他高中时是个左撇子投手。他差点就被一所一级学校录取了——不管那意味着什么——但事情却被一位对他怀恨在心的教练搅黄了,在招聘人员来访的那天他拒绝让萨姆上场,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我们站在公寓中央,萨姆教我如何转动上半身,以便将我全部的力量都灌输到投手上去。我从装着镜子的墙上看到我们在镜子里滑动,里面还露出了我的衣橱。当我抽回手臂准备再投一个假球时,我想起了我爸爸在芝加哥郊区的后院里教我投球的场景;他为我没有“像个女孩一样”投球而感到骄傲,尽管我可能也就那样。
我跟萨姆提起这个,并且一不留神就开始说起我爸爸染上毒瘾的事,正好是在他教我投掷棒球的那天。我们坐在爱情专座上,我讲述了我父亲逐渐消失的整个故事。他当时消失了几个星期,回来的时候状态似乎比以前更糟糕。他一度去了戒毒所,回来后胡子拉碴的。我告诉萨姆当我看到我爸爸留着胡子时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好像他被一个相似的男人取代了一样,细节上总有点不对劲,跟电视剧换了几季演员一样。那时我十四岁,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之后的五年里,他偶尔会给我和我妈妈来一封信,信中充满了歉意,还承诺说他正在清理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和我们在一起。最后,信都不来了,我妈妈觉得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的好。
我的讲述几乎没什么情感;在治疗中、聚会时、以及在以往恋爱关系的早期阶段,甚至在我觉得恋爱关系可能会变得更糟糕的时候,我都讲过这个故事。情感已经被吸干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事实,就像榨汁机吐出的纤维。
萨姆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说完后,他把空果汁杯放在茶几上,用他宽大的手捧起我的脸,吻了我一下。这是一个非常棒的姿势,但感觉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就像是从电影里搬出来的某个场景——女人身上露出伤疤,男人深沉地亲吻着每一个伤疤,确认他仍然接受并渴望她。
但是,当萨姆有一次离开我的公寓时,我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凄凉。我感觉到我们已经铸就了一种新的亲密关系,就像一块热乎乎的石头掖在我的喉咙底,让我倍感温暖。
旅行的前一天晚上,萨姆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上我们开着我的卡罗拉一路向北。当我们穿过金门大桥的時候下起了雨,浓雾遮住了视线,这里的风景仿佛拒绝参与我周末的浪漫叙事曲。我们在圣拉斐尔的乔氏超市停了下来,在那儿购买了一些我们事先列在清单上的物品。当我们推着购物车排队等候的时候,我想象着和萨姆年复一年地做这样的事情。我们可能会在某个地方买一套房子。我们会在不同的房间里工作,给对方送果汁。在一次令人惊讶的命运转角之后,我也会拥有别人所拥有的东西。
度假村在门多西诺市的东边,通过密林中的窄路就可以抵达。萨姆要求开最后一段路,我紧张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我的旧车像一个塑料玩具,随时可能会散架。
在门房办理完入住手续后我们找到了我们的房间,一间很小的独立式小屋,沿着一条砾石小道可以通向游泳池。门没有上锁。有人劝我们不要把值钱的东西放在房间里,我就欣然把手机放在了汽车后备箱里。我本打算穿上泳衣的,但很明显,这样进入更衣室后会显得很扎眼,不太好。大家都是光着身子泡游泳池的。透过更衣室的窗户看那些人,大多是情侣,也有几个形单影只的中年男人,都是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漫步。我忽然闪过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偏见——是关于那些迷之自信地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游荡的嬉皮士的。当我脱下衣服,把它们堆在储物柜里时,我觉得有些害羞;在这种情况下一丝不挂和在公寓里与萨姆一起赤身裸体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的。
我们坐在第一个泳池的躺椅上,一阵冰冷的毛毛雨落在了我们肩上。几分钟后,裸体似乎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没有泳衣,人体就成了一个中性的东西,脱离了色情,尽管当我们从一个游泳池走到另一个游泳池时,我还是会用毛巾裹住自己。我们探索了一番度假村的景点:没什么温度的大泳池,几个温热的池子,一个用彩色瓷砖围成的小冷池,一个桑拿房和一个由雪松木甲板隔开的蒸汽房。当我们走完一圈回到第一个游泳池的时候,我瞥了一眼挂在更衣室入口上方的时钟,发现只过了一个小时。我胸口一紧,我心里嘀咕,我们来的时间不是挺久了嘛。
当我们坐在温热的水池里时,我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其他人身上。我们对面是一个年长的男人,绵长而细密的灰色头发扎成了马尾,他的眼睛轻轻闭着,薄薄的嘴唇也静静地闭着。一对情侣从桑拿房里走了出来。看起来很奇怪——女的其貌不扬,三十大几了,身体柔软,脸蛋瘦削,不怎么起眼,而男的又高又壮,肌肉发达,拥有年轻演员般的惊人样貌。
我轻轻推了推萨姆。“你觉得他是个印迹人吗?”我低声说着,朝那对情侣那边点头示意。
“是个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关于印迹人的消息,因为新闻上已经有大量关于窃用印迹技术最新进展的报道了。我向他解释了这个现象,萨姆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我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不爽,于是想激起他更多的反应。
“我们刚开始约会的时候,我就担心过你会不会是一个印迹人。”我说。
“哦,是吗?”萨姆说。
“我还在寻找线索。”我说。
萨姆耸了耸肩。“好吧,抱歉让你失望了。”他说着,在水下面俏皮地捏了捏我的左大腿。
谈话又陷入了沉寂。萨姆不愿意和我一起猜测这对不怎么般配的情侣,我有点恼火;他们已经回更衣室里去了。开车的时候,有音乐作为缓冲,我们倒也可以长时间不说话。当我们在最热的泳池里进行最后一次餐前浸泡时,我等着看萨姆在没有外界提示的情况下会聊些什么。他开始抱怨说,度假村禁止在酒店内烹调肉食;他担心没法获得足够的蛋白质来维持他在健身房精心锻炼出来的肌肉。我问他我们分开的那一周他吃了什么,他说主要是无皮鸡肉和混合蔬菜,还有香草味的增肌蛋白粉。
“哇,”我说:“你真是个蛋白质恶魔。”
萨姆生气地看了我一眼。“我不会像你那么说。”他说。
“不会吗?”
“你把它说得听起来有点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虽然我意识到我确实表达了這样的意思。我有点紧张,急切地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开始讲一个关于前男友的故事,他是一个年轻人,在一个叫做凳子的专门做翻唱的乐队里当贝斯手。我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他的。在他戒酒之前,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只吃芥末酱沙丁鱼,他酗酒的时候就会在西夫韦超市里买好几罐。在他戒酒的头六个月里,他每天只吃一加仑冰淇淋。
“不过,我们约会时,他恢复了正常的饮食习惯。”我说:“嗯,够正常的了。可他还是吃了很多冰淇淋。”
萨姆的嘴在一片乱蓬蓬的胡须中显得很红润。“真恶心。”他说。
“当然,”我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想听到关于你约会过其他什么人的事。”萨姆说。
这让我措手不及。“为什么不呢?”
“尤其是那些只吃沙丁鱼的怪人。”
“这只是他的一点,”我连忙说:“他也有很多优点。”
“我觉得谈论以前的伴侣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萨姆说:“你以前也这么做过,那时候也挺扫兴的。”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了一种熟悉的、闷闷不乐的沉默中。在我们去淋浴房的路上,萨姆试图哄我。当他指着温水池边上的一套陶瓷花盆时,我感觉到了他最后的努力,“很可爱!”我心不在焉地应承他。
冲洗完皮肤上的矿物质后,我们在更衣室里穿好了衣服。当我们沿着碎石车道向门房——也就是我们存放无肉食品的厨房——走过去时,萨姆一直拉着我的手。
“你没事吧?”他问我。
“没事儿。”我僵硬地答道。
“嘿。”他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我说:“对不起,行了吧?”
“没关系,”我迎着他的目光说:“我不会再提我的前男友了。”
“不,你别这么说。我还是希望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释怀地笑了。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感到抱歉,尽管我怀疑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进屋后,我们用蔬菜和丹贝做了墨西哥卷饼,放在铁锅里翻炒。我们在小屋里一个类似于火车车厢的地方吃饭,桌子靠着窗户,可以俯瞰茂密的森林峡谷。虽然萨姆已经道歉了,但我还是觉得和他有些疏远,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似的。
“我希望你也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
萨姆紧咬着嘴巴以示回应。他一定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了这个话题。“好吧,”他说:“当然啦,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我是说,我也想听听你的过去,”我说:“比如说你的前女友。”
萨姆笑了起来。“怎么突然有种治疗的感觉?”
“你做过心理治疗吗?”我问道;一听这话,我顿时兴奋起来。
萨姆的脸红了。“有过几次,和我的前女友一起做过情侣咨询。”
“有用吗?”
“我不知道,”萨姆说着,弄开墨西哥卷饼,挑出了大块的丹贝:“我不擅长谈论感情。我想,这就是我的成长方式吧。”
我提醒自己,接受一个即便像他现在这样的伴侣是很重要的,就像我的朋友们来找我抱怨他们的另一半时我曾向他们建议的那样。但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小冲突打破了我内心的判断标准。第二天的时候,我又发现萨姆做了一些让我恼火的事情。那会儿就我俩在桑拿房里,我开始讲一个关于一个大学朋友的故事,她的婚姻出了问题,萨姆居然发出了一阵怪里怪气的假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很惊愕。
“没什么,”他说:“我和我哥哥有时候就这样相互寻开心。”
“你是不是对我说的话不感兴趣?”
那对不怎么般配的情侣进了桑拿房。那女人在我们下面的长椅上铺了一条毛巾,横躺在上面,奶头高耸,而那个一脸印迹人模样的男人坐在了一张阿迪朗达克椅上,双腿岔得很开。在与我的目光短暂相接的刹那,他丰满的嘴唇蜷缩出了一个微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萨姆轻声说着,拍了拍我的大腿:“只是个玩笑而已。”
后来,当我们坐在一个温暖的水池里时,我跟萨姆说起我在艺术院校的工作,我告诉他我长时间的无所事事,我的耻辱感和那种一文不值的感觉,因为我只是单纯地待在那里就能持续领到工资。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到工资咯?”他说:“听起来很不错吖。“
我发现我无法恰当地表达我的荒谬处境。乍一听似乎是我被宠坏了。我赶紧换了个话题,告诉他我参加的聚会,我的健康计划。一开始,萨姆很支持我的清醒姿态,说你能把你的负面情绪都吐出来,这挺好的。但是,当我谈到聚会如何将各种类型的人聚集在一起的美妙之处时,我意识到我听起来一定像是被什么给洗脑了,搞得好像我属于新时代某个邪教似的。
我转过身来,看到他闭着眼睛,头后仰着靠在池边上,似乎在沉思,也可能是睡着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开始渴望回到我的公寓,和猫咪们一起待着。晚饭时,我一边听着萨姆对小屋的装饰评头论足一边点头,我已经彻底放弃了来一场真正有深度的交流的念头。我们吃完了带来的大部分食物,只剩下了些小麦玉米饼和什锦干果。在餐厅的另一头,那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和她火辣辣的男友正坐在一起喝着红酒,吃着精致的炒菜。我对那个人的继续存在感到恼火。我确信他就是个印迹人,并且某个晚上他就会消散成一团水汽。我想象着她能一个人在池子里充分享受剩下的假期,然后返回被印迹人侵扰后的混乱生活中去。但他们就在那儿,穿着毛绒绒的长袍,轻声而热烈地絮语。有一瞬间,那个女人被男人说的话逗笑了,然后愧疚地瞥了我们一眼,似乎是为打乱了小屋的宁静而感到尴尬。
回到房间后我们开始做爱,我渴望萨姆用一种能迅速激发我快感的方式插入我的身体。我们轻巧地扭动着身体,以免打扰到其他人。结束后,我们躺在黑暗中,我的头靠在萨姆的胸前。从我们来的那天起,我就没化过妆。我的头发乱蓬蓬的,仍然湿漉漉的,还散发着公共浴室提供的茶树洗发水的味道。在过去的三天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赤身裸体,浑身湿透。自从我们到了这里后我就没看过屏幕,手机关机着,锁在了后备箱里。我本想着全身心地和萨姆相处,但是没有了分心之物后我们之间的隔阂反而逐渐显露了出来。我觉得那个真实的自我好像被锁在城市的深库之中。我原以为萨姆也有一个类似的深库,但我无法想象那里面可能藏着什么。
“这儿真好。”我低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尝试,但萨姆不知道。我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暴露出自己隐藏的一些软肋。
但他只是喃喃地说,“嗯嗯。”几分钟过去了,我感觉到他紧绷着的肌肉在我的胳膊下松弛下来。古老而陈旧的孤独感在我身上肆意蔓延。我回想起我曾在宴会上遇到的罗杰,没错,就是那个印迹人。他是如何饶有兴趣地问我问题的。他是如何注意到我的杯子空了,然后主动给我斟满的。
早上,我们开车回城。我告诉萨姆我会把他送到市中心的湾区快车车站附近。我把车停在麦卡利斯特路边,打开双闪。萨姆解开安全带,把手放在我膝蓋上,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又一次觉得他在模仿电影里的东西。他那一刻的亲昵姿态似乎就是一种模仿,就像他那声打断我的怪笑一样,以伤害我的感情为代价,他和他缺席的哥哥分享了一个笑话。“真是个愉快的周末。”他说,我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我应承道。萨姆用手托起我的侧脸——我苦涩地想,又要来他的招牌动作了——在我的嘴上长长地吻了一下。当他终于下车时,我松了一口气。我看见他站在麦卡利斯特路和波尔克街的拐角处,等待着红灯变绿。从这个视角来看,他可能是任何一个路人,他的存在是一个中性的事实,与我无关。我突然意识到萨姆可能是一个印迹人,一种新型的印迹人,旨在通过与主人之间保持安全距离来进行长期欺骗。转念又觉得这两种可能对我而言都已无所谓了。
回到家,猫咪们到门口来迎接我,但没有以前那么敏捷了。我打开一罐湿的食物,用黄油刀尖把馅饼从中间切开,然后给摆在地板上的两个六角形黑色盘子里各分了一半。我不在的时候,我让邻居顺便过来喂一下它们,但他没把垃圾箱弄出来,我把垃圾箱里堆积的杂物都清理干净了。在尚未开始的一天的强烈光线中,我重新打量我的公寓。房间里很安静,在这片安静中,我隐隐听到时间在缓缓前进。
我和萨姆相处了三个月,时间不算长,但已足够让我对重新开始感到疲惫不堪。我想象着和他分手,把我们刚开始建立的一切夷为平地。我会和一个不同的男人做同样的事情,树立新的爱情里程碑,并再一次地,和新的男人重复同样的事情。我会把自己剥开,打开我的过去,给他看。我们会一起做果汁。我会悉心清洗榨汁机的每一块地方,再用毛巾擦干,把它放回抽屉。一开始会有一段兴奋期,然后他会厌倦我,或者我厌倦他。不管持续多久,最终都会结束。
我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萨姆给我发了短信,这让我有些吃惊。短信上写道,真是个愉快的周末。他散漫地重复着他早已在车上就表达过的情绪,还用心形的表情符号做了短信的标点,这可是他第一次发这样的表情符号。我知道,他把这看得挺重并认为我也会这样想,大概也算是爱情专属仪式吧。
我缓缓地坐到了爱情专座上。我没有立即回萨姆的短信,但我已经知道我会写些什么了,并且我也很可能会为此而后悔不已。
一周前,我去海特街和我一个正在办理离婚手续的大学朋友一起吃晚餐,路上得穿过金门公园。经过一个空地时,有五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坐在野餐桌旁。这奇怪的景象让我停了下来。仔细一看,他们并不完全一样;尽管有着相同的身高和体型,并始终保持着古板、笔直的相同姿势,但他们的模样略有差别。他们一边打牌一边平静地说着话,他们彼此之间的自在舒适感令我惊讶不已,仿佛他们相识已久,只需只言片语就能理解彼此一样。
很快,其中一个发现了我,他金棕色的眼睛开始发亮,他的能量被激活,朝着我说:“嘿!”说着就从野餐桌上爬起来,朝我慢跑过来。“你看起来真是个迷人又聪明的女人,一个韵味无穷的人。要不要来个约会?你见过大苏尔的夏日美景吗?”
其他人转过身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修长而完美的手在桌面上摆弄着纸牌。
朝着他们为我腾开的地方,我走了过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