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
被 捕
1932年4月初,南京的街头已经春意盎然,春风吹醒了沉睡的梧桐树,刚刚脱去棉服的人们走出家门享受着午后的春阳。城南一条街上的居民发现五六个陌生人在他们的周围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太阳西沉后,这几个人还没有走开,天色完全黑下来后,这帮人从四处向着一户人家走去。粗暴地敲门后,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领头的叫喊着:“李耘生,李耘生。”小姑娘说:“哥哥一直没在家,去汉口了。”来人又问:“章蕴在哪里?”小姑娘说:“嫂子也不在家,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姑娘看这帮人在家里翻箱倒柜,就把哥哥的儿子小宁抱到房东家去了。这几个人把李耘生的家翻个底朝天,也没有搜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于是,他们留下两人在暗处守株待兔,等着李耘生章蕴夫妇自投罗网。一连三天,没见李耘生夫妇回来,这两人只好把小姑娘和两岁多的李小宁带走了。
这群人是国民党特务。这家的男主人叫李耘生,女主人章蕴,此时正有孕在身。
自从特务闯进李家后,房东就知道李耘生出事了,按约定,他在屋外竖起了竹竿,以提醒回家的李耘生夫妇家里出事了。当天晚上,李耘生夫妇并没有回家。第二天,他俩回来了,正在菜园子里干活的房东远远地看见了他们,用锄头示意家里出事了。李耘生夫妇警觉地转过身去,一东一西地离开了,逃过了特务的蹲守。
三四天后,李耘生安排妻子章蕴化装成病妇回湖南老家待产。章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丈夫,但她此时挺着大肚子,特征明显行动又不便,怕留下来给丈夫带来麻烦。李耘生告诉妻子,处理完紧急情况后,他就去上海向党组织汇报,到时再相见。章蕴带着失子之痛和对丈夫的担心离开了南京。她希望很快就能再见到丈夫与儿子。
送走妻子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耘生在游府西街教堂门前被捕,特务立即将他押至南京宪兵司令部看守所。
两年前的夏天,南京党组织遭到国民党特务严重破坏,为了恢复党组织,1931年2月,李耘生被中共江苏省委派回南京,任中共南京地下党的组织部长,以白下路贫儿教养院历史教员的身份作掩护进行革命工作,妻子章蕴则以国民政府农矿部职员的身份掩护李耘生从事地下工作。李耘生以教书为名,秘密恢复和发展南京党组织。他在讲课时,时常讲一些革命道理对学生进行启发诱导;并主动接近一些进步教职员,秘密发展了5位青年入党。晚上与节假日,他深入工厂、农村、街道,进行社会调查,秘密发展党员,在国民党的宪兵队、警卫队中秘密培養先进分子,甚至在国民党中央无线电台建立中共组织。半年多时间里,他建立了10多个党支部,有近200名党员,南京党组织得到恢复和发展。
1931年11月,中共南京特委成立,李耘生任特委书记,负责江宁、江浦、句容、溧水、溧阳、宜兴等地党的工作。为了配合苏区红军反围剿斗争,李耘生在京(南京)杭国道沿线建立了一支近百人的武装游击队。他经常怀揣南京附近郊区的简要地图,指挥着这支武装力量,神出鬼没地活动在京杭国道上,给国民党以有力打击。
正在李耘生革命活动顺利之时,南京的革命形势急剧恶化。
京华印书馆中共支部书记李向荣和军委交通吴恕相继被捕,供出暴动和罢工计划;军委书记路大奎被捕后叛变,带领特务守候街头搜捕党员;市委书记王善堂被捕后叛变,交出了全市党员密写名单。
特务根据名单搜捕李耘生时,李耘生正在外奔波忙碌,只有李耘生妹妹带着儿子小宁守在家里。
牺 牲
李耘生被捕后,不承认自己是李耘生,说当局抓错了人,他以“李涤尘”的名字同敌人周旋。叛徒路大奎被带来当场辨认,李耘生斥责叛徒是为了开脱自已陷害他人,依然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敌人将信将疑,不能确定他就是南京地下党的特委书记李耘生。一个特务向特务头子说:“我们抱来的那个孩子已经两岁多了,一定能认出他的爸爸。”特务头子一听,马上露出奸诈的笑容:“快,快,去抱孩子。”
于是,一出人间惨剧发生了。
狱警抱着李耘生两岁多的儿子李小宁来到看守所,走近7号的铁栏杆前,李耘生一下子看到了狱警抱着的孩子是自己的儿子小宁,他立即意识到特务的恶毒计谋,忍着上前抱儿子的冲动,转过身去。谁知,儿子已经看到了父亲,哭喊着“爸爸!爸爸!”小宁一边哭喊着一边双手扑向铁栏杆:“爸爸,爸爸,我要爸爸!”李耘生转过身来,走近铁栏杆,把手伸出铁栏,抚摸着儿子瘦弱的小身体,擦干儿子小脸上的泪水,强忍着的泪水涌了出来,刚刚还大哭的儿子笑了起来。狱警一声不吭,抱着小宁离开了7号牢房。小宁再一次地哭喊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儿子远去了,长长的走廊上是小宁“爸爸,爸爸”的回音。李耘生肝肠欲断,日夜思念担心的儿子竟然以这种方式相见。
李耘生的身份暴露后,敌人对他软硬兼施,百般利诱,逼他说出党的秘密,遭到李耘生的拒绝,最后敌人对他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只要你说四个字‘愿意转变就是生路。” 李耘生想都没想选择了后者。
1932年6月8日凌晨,一声尖厉的“李—耘—生”的嚎叫,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也惊醒了李耘生与狱中难友。李耘生知道自己马上要为党牺牲了。他从容地起来,穿好衣服,将床铺上的书叠好,送给难友作为纪念,然后大步跨出牢门。一个执法官走上前来问:“你还有什么遗嘱?要不要给家里写封信?”李耘生答道: “我的家信早已经写好,遗嘱就是希望亲人们与你们斗争到底!”几天前,李耘生确实给家人留下了遗嘱,遗嘱写在一张纸条上, 托人转给妻子章蕴:“过去一百斤的担子两人分担,以后只好由你一个人来挑了。” 这天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在东方时,李耘生迎着晨曦走向雨花台刑场。
妻子的思念
章蕴回到长沙两个月后,生下了女儿早力。她得知李耘生牺牲的噩耗后,几乎被悲痛击倒,脑海中常浮现与李耘生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1926年的武汉,李耘生任中共武汉硚口特区区委书记,章蕴任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湖北汉口特别市党部妇女部长。当时的武汉被北洋军阀所控制,国共两党的党员被称为“革命党”,一经抓获即被就地正法。那天早晨,章蕴和汉口特别市党部的青年部长陈定一外出,分别向妇女和学生宣传北伐。傍晚,章蕴回来,看到武昌火巷口的灯柱上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她走近一看,竟然是陈定一。章蕴如五雷轰顶,就在她不知所措时,迎面走来一位青年,劝她赶快离开这危险之地。这人一直陪着她走到区委机关,这位青年就是李耘生。
1927年初,章蕴调任中共汉口硚口特区组织部长兼妇女部长,与李耘生成了革命同事,不久又成了革命伴侣。现在她刚刚生下女儿,就失去了丈夫。母亲和姐姐百般劝慰,章蕴逐渐走出痛苦。1936年秋,她回到了党组织的怀抱,任中共湘潭中心县委书记,继续革命征程。抗战期间,章蕴来到东南地区,在新四军和华中地区担任领导职务。
1945年上半年,章蕴向党组织提出寻找儿子小宁的下落。在党组织的多方努力下,小宁终于找到了。李耘生牺牲后,小宁被送到孤儿院,远在山东的祖父得知消息后,变卖了仅有的田产,将孙子赎回。章蕴见到小宁的时候,小宁已经15岁了,她紧紧搂着儿子瘦弱的身躯,泪如雨下。
后来李小宁去苏联学习造船,回国后在国防科工委工作,曾任国防科工委外事局局长,在岗位上做出了不凡的贡献。但他一直认为,父亲的牺牲是他间接造成的,他的那声“爸爸”,给他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心理阴影。
1982年,在李耘生牺牲50周年时,章蕴在女儿早力的陪伴下来到雨花台,站在李耘生遗像前,久久地注视着英俊儒雅的李耘生,感慨地对女儿说:“看,你的父亲还是这么年轻啊!”回到住处,章蕴夜不能寐,起身写下了一首《如梦令 告英灵》:
回首雨花台畔,别语匆匆遗愿。
五十易春秋,日日在肩双担。
双担,双担,未敢白头言倦。
回首雨花台畔,从此一家离散。
遗腹女初生,千绪万思相伴。
遗范,遗范,儿女受人称赞。
回首雨花台畔,休说离愁千万。
血雨又腥风,奔走后方前线。
弹冠,弹冠,欢庆天旋地转。
骇浪恶风难忘,换得神怡心旷。
春色满人间,告慰英灵如上。
如上,如上,胡不破云归望。
(责任编辑 孙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