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991年在日本
在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有一段珍贵的日子,整个属于黄色。
1988年,上海曾经历一场“甲型肝炎”流行的恐怖。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班回家,路过新村的菜摊,看见有毛蚶卖,兴奋地买回家洗净,用开水一烫,就和同样嗜海鲜的老公大吃起来。我的女儿3岁,不好好吃饭在地下跑,我拿了毛蚶肉追她,硬塞到她嘴巴里,被她一再吐出来。
只隔了一个星期左右,我突然上吐下泻,老公抱着女儿扶着我去医院打点滴,然后把我送到妈妈那儿,他抱了女儿去奶奶家。泻到第二天,我人不行了,随妈妈去地段医院看病,突然在门口软下来,连门槛也跨不过去。这时,整个上海已经发现了多起“甲肝”,一检查,我也被判患了“流行性甲肝”。
我被隔离在妈妈家的亭子间,全身乏力,眼睛蜡黄。妈妈跑上跑下帮我煮猪肝汤,鲫鱼汤。像送牢饭一样,放在门口让我拿进去吃。楼上还有哥哥一家,我不敢出门,除了用那里的厕所。
我是很惭愧,嫁也嫁出去了,生病了还要回家麻烦妈妈,连累哥哥。我更是想念我的女儿,想念老公。
一天,突然我听到楼下电话间阿姨叫我的名字,妈妈赶紧跑下去帮我听,回来惊慌地告诉我,你老公也得了甲肝,被隔离到浦东自己的家了!
可是我听到这个消息,只沮丧了一会儿,小学数学里学的“合并同类项”“嘟”地一下从头脑中冒出来,黄黄的脸上露出欣喜。我翻身坐起来,對妈妈说,我要回浦东去,和老公会合,反正两个人是同一种传染病,要死要活都要在一起。
妈妈无奈,怕我路上撑不住,便拿出钱来,叫我坐出租车回家……我把自己包装了一下,表面很镇静地跳上一辆出租车。大气不敢出地回到浦东。老公没有料到有人会“探监”,出来开门的时候一脸惶惑。见到是我,开心得哈哈大笑。我一看,这哪里还是我以往面皮白皙的老公,整张脸黄得像一张蜡光纸,眼白也是黄的,再一笑,相当可怕。老公夸我聪明,和他心通,能回来和他同甘共苦。我抱着他哭了,责怪自己传染给他。
我们两个关在浦东新村的房间里,除了吃就是睡,如果没有一台电视机,仿佛与世隔绝。我们体质很弱,说不了很多话就会昏昏睡去,爬起来煮点粥吃些酱菜,再睡。有时我早醒来,就着阳光侧脸看着老公。自从结婚生孩子以后,每天忙忙碌碌往返黄浦江两岸,送孩子,上班,买菜、烧饭,免不了为了一些琐事拌嘴,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清闲过,我也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看他的脸,抚摸他。
老公醒来了,微笑着说,怎么样?有力气啦?要听医生的话,女儿还等着我们早点去接她呢。我笑了,我们乖乖地手拉手看天花板,称赞女儿的精怪,想象着如果那天她被我逼迫,吃下那有毒毛蚶,后果不可设想。
那一个月中,我们无人打扰,偶尔出去买点菜,也不敢多去公用电话间,怕招人嫌。一个多月以后,我拿到合格的化验单,可以解禁了,而他的指标仍然没有合格。
我实在等不了他了,决定独自去看望女儿,把女儿抱到妈妈那儿去,让她奶奶休息。老公耍赖,像孩子一样,一定要跟着我去看女儿。我让他发誓决不碰孩子,也不跟她说话,只是隔三步路看看而已。
我穿了一套新衣服喜气洋洋的,老公理屈词穷、偷偷摸摸似的跟着我来到复兴路奶奶家。天哪,一个月不见,女儿妞妞长大很多,梳了小辫子倚在大门上吃香蕉。我弯下身来对她说:“妞妞,叫我呀!”想不到妞妞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很久,竟然叫了我一声“阿姨”!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抱起她说,我是妈妈呀,我是妈妈呀,妞妞怎么连妈妈也不认识啦。
我一点儿也没有察觉,这时妞妞的奶奶已经不高兴了,她吃辛吃苦带了孩子一个多月,我见面连一句好话也没有给她说,反而像女儿受到虐待似的痛哭流涕。我老公机灵,连忙跨前一步对他妈妈说好话,并使劲向我使眼色。我们不能一起在奶奶家吃饭,我像捡到失而复得的宝贝,要抱女儿走了,这时老公显出缠绵来。
有孩子的女人就是这样奇怪,前几天还和他好得像新婚,见到孩子就把老公完全忘记。我忘了他接下去又要被关到浦东孤零零地生活,老公很有涵养地建议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公园走一走,那里空气流通。好吧。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复兴公园,老公和我们母女隔着三步路的距离,像一个陌生叔叔似的和妞妞搭话,讨好她,而一有接近女儿的迹象就被我大喝一声。
终于我带着妞妞回到妈妈那里,想住几天。但是想不到家里居然多了个半岁的小毛头,原来我嫂子也得了甲肝,而我哥哥远在日本。妈妈忙得一塌糊涂,没有留我,现在我也忘记了结果是和女儿流浪到哪里去了……
1988年那一场流行性甲肝带给我一片混乱的回忆,在这片混乱的黄色中,唯有一段湖面般平静的日子是美丽的,那种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美丽种在我的心里。(写于2005年,本刊有删改)
编辑/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