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安明
上海番禺路很久以前叫哥伦比亚路。
匈牙利著名设计师邬达克在这里设计建造了很多洋楼,有法式的、英式的、西班牙式的、意大利式的……形成了特有的哥伦比亚生活圈。
在番禺路最北端与延安西路的交会处,20世纪60年代有一个很大的邮局,邮局后面便有一栋西班牙式的洋楼。
这座洋楼并不特别显眼,簇新的金属大门面对马路,外立面平缓的红筒瓦屋面,乳白色水泥砂浆拉毛墙面,阳台反S形铸铁花锦栏杆,处处散发着西班牙建筑特有的韵味。室内装修也很是讲究:白色圆顶,硬木地板,拼花瓷砖,水晶吊灯,实木廊柱。
不知什么原因,我出生时,父亲便搬进了这栋洋楼,一住就是十几年。
洋楼的男主人是一位商人,据说在南京路开过最早的照相馆。他身材瘦小,皮肤白净,布满皱纹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看上去很是斯文。洋楼的女主人是一位地道的西班牙人,肥胖的身材,硕大的臀部,与男主人形成极大的反差,蓝眼睛、棕色长发。虽是洋人,却一口的吴侬软语,烧一手地道的上海菜。女主人待人热情,老远就打招呼,寒暄不停。还经常约母亲一起买菜,一起逛商场。
一开始我们有点陌生,但很快就熟悉起来,渐渐也就喜欢上这里的一切。
主人家生有两个儿子,都是洋面孔,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大儿子叫希希,是一名儿科医生;小儿子叫良良,没有工作,整天宅家。
听母亲说,我刚学会走路时,总是跌跟头,走不稳,希希看到后,立即对母亲说孩子缺钙。于是他从医院配了很多鱼肝油,那棕色的小瓶,外加一个吸管,用吸管吸出,滴入嘴里,现在想起还总能记得那鱼肝油的腥味。
希希寡言少语,待人善良。一次我们一家在上海过年,我跟母亲买完东西一起上楼,由于好动,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希希正在楼下,一个箭步抢着把我抱了下来,急忙检查有没有受伤,幸好只是一点皮外伤,他才放心,但嘴里一直责怪着我的母亲。
良良在家喜欢热闹。我只记得经常有漂亮的女孩来找他,有一大帮人在家搞聚会。每次总能听到女主人在厨房里格格的爽笑声和煎炒油炸的滋滋声。
我们小时候很是调皮,经常从楼下玩闹到楼上,从一个房间冲到另一个房间。一次一不小心撞开了男主人的书房门,只见书房四壁满是藏书,可能是打扰的原因,男主人从眼镜里透露出犀利的目光,吓得我们赶紧跑下了楼。在我的印象里,男主人很少下楼,除了吃饭就是看书看报。听父亲说,他一直在写书,已经写了好多年了。
其实我对洋楼印象最深的是一楼朝南的私家花园,花园里有四季花草,这里是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春季赏花,夏季纳凉,冬季踏雪。尤其是秋季:深秋的夜晚,月光皎洁,无人捕捉的蟋蟀欢畅地叫个不停;路灯映照下,法桐树摇曳的斑影,透过竹篱笆编织的围墙,洒在我们身上,真是叫人浮想联翩。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工厂从华山路搬到了五角场。不久,父亲就搬出了洋楼。
后来听说良良结婚了,找了一个漂亮的上海姑娘,还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当上了特型演员,演了好几部电影。希希也成了一名儿科专家,只是再也没有听到有关他们父母的消息。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番禺路。可那栋洋楼里的美好时光,却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时常在梦中浮现。去年夏天,阔别四十多年,我特地来到番禺路,去寻找那栋曾经的洋楼。遗憾的是它已被拆除,变成了一栋现代化的高楼。
我静静地站在番禺路的北端,尽可能寻觅它曾经的模样。庆幸的是,隔壁60号孙中山之子孙科的洋楼还在,已经修缮一新,供人参观游览。再往南,原上海手表厂里还保留着两栋洋楼,只是风吹日晒,斑痕累累。
走到番禺路129号,这是一栋散发着浓郁英伦风格的洋楼,它就是邬达克的故居,现在已经变成了邬达克博物馆。邬达克曾经设计过上海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等著名建筑,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建筑设计大师。贝聿铭曾这样评价说,邬达克“永远是上海城市轮廓的一抹亮色”。
渐渐地天色已晚,我站在光影之下的番禺路,没有了儿时的安静,多了些城市的喧闹。不知洋楼的人家迁往了哪里,也不知男主人的那本书写好了没有,更不知他在书中想向我们叙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