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
蛮多年前,那时没“上海动物园”这名字,同样地方挂的是“西郊公园”牌子。
人人晓得西郊公园有老虎有大象有狮子有狗熊,几乎人人也都去过一回了,没啥大稀奇了。稀奇的倒是西郊公园不到一点那地方,横着过来有条虹梅路,虹梅路两侧是大片毛豆地。
夏天过路人们常常吃惊:为啥毛豆地里有穿着市区流行“的确良”衬衫的男人们带着些男孩子在翻土。又不是学农,这些人干啥?常常还看见这种人掏出皮夹,拿钱塞给赶过来的毛豆地农人,嘴巴里讲:“对不住,对不住,把毛豆藤翻乱了。是小囡喜欢白相,侬多多包涵!”
反正,左看右看,这些人翻土翻了好久,什么也没拔出或摘掉带走,的确良衬衣胸袋里只是饱鼓鼓插着些小绿竹管,大人小孩吹口哨,开开心心回市区去了。
一
考试考到班级头里头,放暑假随便侬白相蹔蝍。
阿爸上面这句话,小宝拆开凤凰牌香烟壳子,捋平,写在白的一面。
礼拜天中午吃好了饭,姆妈收拾桌子,小宝把烟壳纸摊开到玻璃台面,口袋里掏出中华牌铅笔,心咚咚跳,抬头讲:“阿爸,签字呀!”
阿爸还在咪最后半海碗特加饭,碟子里剩下一只油汪汪鸡屁股。他看看小宝推过来的纸,接过铅笔,先在小宝这句写得歪歪扭扭的话下翻译:
小宝期末考如果考全班第一,我,小宝的阿爸,会特许他暑假期间尽情捉蟋蟀斗蟋蟀,不加干涉,作为奖励。(若有需要,此条子可以给班主任老师看)
写了,他拿起纸头看看,翻过纸张,又看看那印得淡金黄的凤凰,摸摸自己和儿子先后留下的凸纹笔迹,放下,龙飞凤舞签上他大名:葛祥鸣。
小宝假装低头喝姆妈端来的绿豆汤,一只手折起香烟壳纸,放鼻子上闻闻烟丝留下的甜味,赶紧塞进西装短裤口袋。他想,第一名么只有一个。考了第一,夏天才是真夏天;考不到第一,哪怕第二,阿爸也不会让人逍遥,要捉扳头,千奇百怪搞复习。
自古华山一条道,考第一就考第一,斗蹔蝍小宝既然在附近弄堂算第一块牌子,读书也该掼开别人一条马路的。哼,该老卵不老卵,是阿乌卵,我葛小宝不当阿乌卵。
小宝手插西裤口袋里,低头顺二楼走廊往前走,想到二楼半大晒台上透透气。耳朵里只听见嘤的一声,他疾回头,朝左边一瞥,瞥见黄东风贼忒嘻嘻在房里抄他新婚老婆的腰,酒糟鼻头在女人蓬开的头发里闻呀闻;他老婆扭着推他,嘴里就发点声音。
黄东风会白相蹔蝍呀,小宝心里叹,每年黄东风都弄来品相不错的狠蹔蝍,整个夏天捧鸟笼样式捧着小小蹔蝍罐子,穿身白绸子睏衣睏裤,耀武扬威,随时跟别人开斗,赢了大家零用钱,攒起来讨到了老婆,现在成天关起房门不晓得做啥,弄出比蹔蝍叫还凌乱的声音。
小宝拉着铁梯扶手,低头透过镂空铁皮踏脚看底楼公用水台,慢悠悠地爬到大晒台上。晒台上空气好,天空里飞几只黄色大楷纸和细竹篾做的鹞子(小学语文书上把“鹞子”写成“风筝”),是隔壁弄堂里人在放。靠墙大缸里种的枸杞甩大枝条去石围栏外头,滴溜溜发亮的红丸子嵌在绿叶里,成群挂下去……小宝抬鼻头吸气,心想:“第一名还从没考到过,哪能办啦?”
班里常考第一名的阿明同住这栋楼,阿明的阿爸是厂里工程师,姆妈是中学里的数学教师。阿明讲话客客气气,不过有点温吞水,语气让人吃不准,总滑进滑出。小宝阿爸跟小宝分析过阿明的姿态,阿爸一面吃老酒一面讲:“阿明么,小赤佬人聪明来兮,不过被屋里厢大人教坏了。”
想吃老虎肉,最好跟猫咪先混混熟。要考第一名,必须先吃得住阿明。
小宝不戆,这点形势看得清。啥事体不需要先做,先去跟阿明聊聊“第一名”这桩事体本身。
小宝探头到大晒台围栏外,先看见隔壁363弄人家青瓦片屋顶,再收回眼神,看泄出墙去的枸杞枝,风过枝梢,小红果子间栖满各种颜色的蜻蜓。
小宝伸直手臂,屏息移动,手指靠近一只红蜻蜓。他放过了红蜻蜓,一把逮住钢蓝色的大绿蜻蜓,就是大家叫它“直升飞机”的那种。
阿明手捧一本《东周列国志》,不是他自己想看,是阿爸规定他看的。大礼拜天下午想睏中觉,阿爸不允许。
烽火戏诸侯这种故事老套,阿明没兴趣,阿明对书里小国小城古人们相互算计不感兴趣。阿明读过这本书前五十页,有点厌恶,不过他摸摸后颈,觉得作为老祖宗们的后裔,最好也不要忘乎所以。忘乎所以,很容易导致后头颈吃刀子。
阿明坐家门口过道里木摇椅上,没拿书的那只手扇着扇子,六月里天,梅雨马上来,闷的。他眼梢看见同班同学小宝从晒台跑下来,塌头落襻,原地转圈,后来,猛一张望,就朝自己这边来。
阿明从面门前移开小说:“小宝,侬忙啥?”
小宝招招手:“喂,生物老师布置的作业侬完成啦?”
阿明从摇椅上起身,把书放椅面上,走过去,搭牢小宝肩胛:“小宝,生物课侬拿手,老师要人人交昆蟲标本,我啥地方去寻虫子?”
没等他开口要,一只抖翅膀大蜻蜓跳出来,差点密密麻麻细脚趾乱抓阿明鼻头。阿明往后一跳,喉咙里发酸,要呕。小宝笑了:“侬怕虫,实在心不定,我帮侬做成标本,放盒子里,侬交作业啦!”
阿明连连点头,“交关好,交关好,谢谢小宝,等有机会,阿拉报答侬!”
小宝转身走远了,阿明从摇椅上拿书,进门放书桌上。阿爸正在吃饭台子上摊开图纸研究,阿明讲:“我出去市面上兜一转来,旧书店里淘书。”
看见阿爸一点头,阿明立刻拔脚,从楼梯上长手长脚跑下去,重心不稳,赛过一只螳螂逃乌鸫,翻跟斗从花盘上直跌到花根。
生物、地理、历史及作文这种副课科目阿明考不过小宝,这是阿明心里隐痛。
阿明的大哥已经进了交通大学,俨然天生脑瓜子跟人家不同。阿哥跟阿明开玩笑:“凭爸妈遗传,侬跟我,该是跳级生料作,任何科目,第一名必须由阿拉兄弟俩承包。”
阿明虽然头点得鸡啄米,但心烦,主课没问题,副课小宝有优势。小宝天生活络,欢蹦乱跳,地理历史过目不忘,生物实验室里就他手脚灵活,还会写作文,绘声绘色。阿明靠稳定的数学、化学、物理及英文满分记录保持综合第一地位,其实并不像阿哥讲得那般简单。阿爸姆妈遗传是好,要承认,但小宝在副课方面的遗传可能更加好。
不管三七二十一,等一根大头针当胸钉绿蜻蜓到泡沫塑料块上,小宝就转了心思,要去干他喜欢的正事。
斗蹔蝍尽管是其他老小们的消遣,但不是小宝的。小宝觉得斗蹔蝍这件事必须严肃,必须闭上傻笑嘴巴,捏紧由牛筋草编来的蹔蝍丝草,带着尊敬和悲伤,观赏这威风凛凛黑虫们之间的决斗。
要晓得,蹔蝍每一次斗,斗到断脚伤翅,斗到奄奄一息,斗到身首分离,小宝都一幕幕看在眼里印到心里。他越来越尊敬从黑暗里逮来的夜虫子。越是敬意与日俱增,他就越看不起人,看不起周围的人,渐渐像所有人他都敢斜睨。
他翻出前年去年斗蹔蝍赢来的五六只陶土蹔蝍罐子。这是把虫逮来后请虫住的宾馆,里头有小水罐和食槽,每天由小宝充当宾馆服务员打扫卫生的。今年的客虫还没来,碗大陶土罐子里空空的,有股阴湿气味。这股气味小宝闻了要扭头,但对蹔蝍这种土里石头下的虫子,倒来得正好呢!
小抽屉里还有十几枚青绿色竹管筒,是砍下一截截小竹子得的,一头是竹子分节处的格挡,另一头开着口。只要在野地里逮住蹔蝍,就让它钻黑乎乎的竹筒,扯把草,团起来堵住开口,筒就是运虫子的工具。出门逮虫时,这些筒子都放在绿帆布书包底部。
当然,一起躺在抽屉里的就是蹔蝍网了:一个铁环,尾巴竖起来当把手,铁环上以大城手工艺者的精湛工艺编织了细密的丝线网,网富有弹性,形成半个球形。
逮虫,无论白天黑夜,讲究眼明手快,眼光要比虫早蹦一步,一网罩下去,茶杯口大的圆环要正好罩住虫子。假使手慢,碰上蹔蝍跳起来,很可能一扣扣断了虫子有力但脆性的大腿。废掉虫子的战斗价值,是世间最煞风景的阿乌卵故事!一个大城少年,如果这种倒霉事做多了,要坏名气的。
小宝阿爸已经喝完老酒。他这种弄堂爷叔从不会喝到失态的,他不追求酩酊,他恶心发酒疯的人,他要的是微醺。
小宝阿爸伸手在小宝头发上捋捋:“喂,小宝,今朝礼拜天,看看玩具是可以的。不过,记得牛皮不可以随便吹,吹多了坏名气。侬期末考试考不到第一名的话,自己识相,晓得难为情,就讲不起来硬话咯。唉,我真为侬担心,为侬担心呀!”
“阿爸,”小宝推开自己老子的手,头颈一犟,“事体还没结果,打击我做啥?我今朝看看蹔蝍罐,就是想今年要赤膊上阵好好白相,争取香飘周围十条马路,扎我台型,帮侬老头子也争点光!至于考试,我自会搏一记!”
阿爸笑了,小宝也矜持地笑笑,放好东西走出楼房,走到马路上。马路上长辫子的电车叮叮当当开来开去,脚踏车像万千蚱蜢,在路上低飞。小宝靠自己两只脚,有初中少年用不光的氣力,朝江阴路花鸟市场步行过去。
斗蹔蝍,看看是桩粗人起哄谈笑借以赌博的俗事,小宝觉得有深奥的学问。虫子有一样,也有不一样的。赢,赢得光明,有时也蹊跷;输,则不能输得不明不白。
江阴路花鸟市场不但有人捉了蹔蝍出来卖,也常有弄堂里阿猫阿狗聚在摊间现场开斗,他们斗蹔蝍输赢蛮大的,经常有人作弊,被对方揪打。小宝听说过这市场,但从前没来过,这个礼拜天下午,他第一次到江阴路,觉得自己是到学堂去。
二
市中心尽管房子鳞次栉比,好白相地方毕竟不多。出门右手转弯,走到南角子十字路口,有爿南货店,小宝阿明经常去买买鱼皮花生跟椒盐花生。花生米侪用旧报纸包成三角包,有的松,有的紧。阿明会摸摸三角包,挑紧的,里头多几粒;小宝晓得紧的包包合算,不过不好意思一只只摸过去。再值得一提的是美琪大戏院,磬磬哐哐常演出新戏,最近还放电影《少林寺》,大小和尚不念经,武斗。再过去到南京路口,有旧书店,一箩筐一箩筐随便拣。
小宝有时跟阿明门口碰见,一道走路去学堂,要经过五四游泳池。隔开栏杆,看见碧碧绿池子里胖瘦男女戏水,阿明叹气:“空池子就好了,空池子就能游泳了。”小宝笑:“人多,像淴浴了。等天气冷点,人看见水发抖,我们再去游。”
到了学堂里,小宝历来不跟阿明一道白相,讲句“再会”就分开。
小宝闷皮,欢喜独来独往。上课听讲蛮认真,独怕同桌讲闲话打断思路。下课他去过厕所就跑楼下,跑到灌木丛里去看七星瓢虫,刮刮枝条上胭脂虫,弄几指头红。中午大家吃好便当,小宝必去校图书馆,那里小小房间没什么人,他借出大部头书来慢慢读。
阿明比小宝会交朋友,阿明跟各种路数的男生都讲几句。碰上讲功课,他讲得少,功课好,讲多了就算老卵呱气;要是讲美苏讲UFO,阿明滔滔不绝,像这才是他专长。阿明身体不很强壮,踢足球大家不太看得中,他自告奋勇守门,一旦扑到球,死死趴在地上,像揪牢一只老母鸡。终于,大家表扬阿明守门守得牢。
时不时,有人要寻阿明赌东道。这些人不买账阿明,凭什么样样学问阿明最懂!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有些事体显而易见么,当然要当场跟阿明赌一赌。
阿明逢赌必应,当然不肯赌钱,阿明讲:“大家一人一枚校徽,输掉,就没有了。我跟你们赌校徽。”
怎么讲呢,阿明不可能样样学问比别人好,譬如,阿明不跟小宝赌历史和地理。但事实上阿明手里校徽越积越多,他自己那个号码的校徽从来没有易主。
小宝从来没和阿明赌过东道,他完全没冲动。阿明数学好化学好物理好,小宝不羡慕。小宝对数学毫无兴趣,对化学和物理兴趣有的,但不特别强烈。如果昆虫学是主课,小宝倒愿意跟任何人赌东道,输掉校徽也没关系,只要长知识。小宝认为学问家是那些吃饱饭没事做研究蹔蝍或把鸣虫放胸口捂着养过冬的老头,他们说虫,头头是道。
至于小宝历史考得好,地理考得好,那也是顺水推舟便宜事:古代发生过什么事,类似于化石上的昆虫印痕,小宝愿意数其细细纤毛;地球上有哪些地貌、哪些国度及哪些气候,这也应该晓得,这跟明了虫子的事出于同样好奇。
第一次跑去江阴路花鸟市场,小宝觉得眼睛不够用,终于晓得二郎神额角头留一只时开时闭的眼十分必要。他首先看到各种竹编的精巧蝈蝈笼子,每只笼子里都有挂手挂脚眼珠贼大的蝈蝈,它们转个身都麻烦,就是“囚”字的虫子版,但它们都有绿玉般毛豆子吃,一边用大门牙啃,一边翅膀摩擦,弹奏“吃吃吃”声音。
“侬啥辰光把它们放了?秋天?”小宝问虫子店掌柜胖老头子。这老头子慈眉善目,笑嘻嘻一直在看小宝。
“放生?小阿弟,侬睏醒了再讲话好伐?”掌柜老头子嘿嘿笑。
小宝没再说戆话。小宝挥手踢脚,感受一番自己不是虫子而享有的自由。
一群人从市场小天井跑过,跑到马路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牢两个人。这两个人手里举着蹔蝍盆,另有一个矮的,端一个空盆。
叽叽呱呱大家开始下注,举蹔蝍盆的两个油腻汉笑嘻嘻,嘴里骂娘,另一只手竖起了满头白丝的蹔蝍丝草,先撩撩自己鼻翼。
小宝怯生生走出虫子店,往人群靠近。他只能看见一坨坨肉屁股,小宝绕着人堆走,靠在砖墙上,有个小孩可以挤过去的缝隙。
小宝看看缝隙里头,就是一个举蹔蝍盆的人,那人长得高,人围得太多太近,他弯腰不方便。他两只手都有东西,用肘捅人群:“散开点,散开点,刚刚长满翅的新蹔蝍,被你们这种阿乌卵熏也熏死掉!”
这高个子看见了墙边小宝:“咦,小囡来,到里头来,帮我接接手!”
小宝挤进缝隙,成了斗蹔蝍的圈里人,倒看得最真切。首先小宝明白要赶走这些人身上的葱蒜气是不可能的,他们吃错了药,正疯头势,个个咧大嘴笑,骂人家的娘,身体像肉浪头,一波又一波涌上来。
小宝接过高个子手里蹔蝍盆,牢牢立定,就算人家撞他,他也要保护这盆里的虫,他感到警卫者的神圣。
高个子叫骂,用力把挤上来的人推出去,还拍了几个矮子的头顶,骂人娘时加了“烂污”两个小宝觉得别开生面的形容词。
终于,空出一个圈来,斗蹔蝍的几个人可以蹲下,空的那只大蹔蝍盆放在路面中间,高个子跟另一个捧蹔蝍盆的相视一笑:“册那,开斗?”
掀开盖子,小宝靠在墙根上倒吸冷气,两只黑嚓嚓的大蹔蝍活像两只微缩的狼!要放到一只盆里,要斗了!它们挥舞细细的枪须,好像京剧武打前角儿们甩山鸡翎子,两只肱二头肌形状白灰灰大腿撑住盆底,来不及等见对方,就瞿瞿瞿抖翅膀,摆头豁牙……
阿明接过小宝给的硬纸板盒,里头是蜻蜓标本,交生物老师正好。阿明走路上,对身边小宝讲:“小宝,我哪能报答侬?我不欢喜欠人家人情。”
小宝做尴尬面孔:“一只蜻蜓,讲啥客气话。本来天上飞过来的。”
阿明嗯一声,走几步,还讲:“我赢来的都是校徽,校徽侬不稀罕,否则我倒可以送侬一把校徽。”
“侬老卵,”小宝笑,“送校徽一把把送。”
走过游泳池,池子里人少了些,看上去真诱人。
小宝讲:“要么,侬告诉我一个诀窍好了,做得到做不到看我自己。我想快速提高数学成绩,我数学太臭了。”
“诀窍?”阿明掀开盒头看看钉着大头钉的绿蜻蜓,“数学的诀窍?嗯,其实初中阶段的数学没啥诀窍,侬找几本参考书,照上头练,马上就会。”
“阿明,我哪来参考书!”小宝笑,“我姆妈又不是数学老师!”
阿明笑笑:“简单,参考书我借侬。”
小宝阿爸夜里吃老酒,笑了。小赤佬就是要正确引导嘛,大家来看,阿拉懂引导小囡。现在,小宝吃了夜饭,啥地方不去白相,坐房间角落里研究数学参考书了!想考班级第一了!想跟阿明拼一拼,帮爷老头子争光了!好,做得到,暑假里随便侬,白相得翻天翻地也可以。
小宝恭恭敬敬打开阿明借出的参考书,仔细读每一句,比读老中医写的处方还认真。读起来有点昏天黑地,不过,昏天黑地仔细看,也有一丝丝亮光的。如果能弄清爽数学,暑假整整两个月,就能到花鸟市场、到其它弄堂、到赌虫的人拉的场子里去长见识,研究真正的学问啦!
拼了,小宝想。搏一记,期末考总分要赢过阿明!
这种心事,不能告诉阿明的。阿明其实很看重自己永远第一这事实。
搏了几天数学参考书,小宝精神头萎靡不振,是熬夜了。不过心里厢踏实,学会了一点么事,有不懂的,想问阿明的,不好意思问,人情难欠的。
梅雨来了,天湿漉漉,上课天天带把傘。大门口撑伞又碰到阿明,阿明讲:“走,一道去学堂。”
雨暂停,走到五四游泳池门口,阿明讲:“小宝,今朝上半天好像没课,是广播里全校听报告,是伐?”
小宝接灵子,笑:“要么阿拉趁游泳池没人,好好游一游,吃过中饭再去学堂,就讲侬伤风传染我,大家发寒热?”
阿明看看乌云下灰绿色泳池,游泳池倒还开放的。阿明转身:“快点回去拿游泳裤,书包放好。”
大概因为天气预报要落大雨,泳池里真的没人。连更衣室都没去,裤子汗衫挂在泳池边遮阳伞下,两个朋友赤脚踏水门汀地上,脚趾没感到温热,雨水已把地面浇成了微凉。阿明小心谨慎走铁梯下泳池,小宝怪叫一声,冲到深水区,一个猛子扎进了厚厚水波。
开心啊,像两条鱼游来游去,想游到啥地方就游到啥地方,没人站在水池里挡住小宝和阿明。
“阿明,侬游过来看水虱子,这虫永远漂在泳池水面上的,长脚滑滑,比在陆地上省力。”
阿明像受伤的虾一样慢慢游来,戒备地看虫。
天空一声响雷,豆大雨点打下来,小宝打了好几下冷颤,喊:“潜到水下去,水下暖!”
雨水像瀑布浇下来,到处扬起雨雾,还夹带隔壁五四中学操场上飞来的落叶,带了夏天的初味。小宝从水里跳起来,压到阿明背上,把他摁到水下。阿明尝了尝滋味,自己开始学扎猛子,终于原地跳起,拱起屁股,会入水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泳池边是水花,打在水面是小浪花。初中俩少年在雨水和池水里吼喊,刚开始变声的调子听来软软的,其实像两条泥鳅在水里。
可是,阿明游到小宝身边说:“喂,我觉得我跟侬是两条龙啊!”
冷到受不住了,爬上泳池边,抱自己光身子在雨里抖,苦等雨停。雨变小了,天空亮起来,赶走上午的晦暗。
匆匆穿西式短裤时候,两条西短颜色差不多,样子分不清,终于拿错穿错了。趿上凉鞋,头发和身体透湿着,往家跑。
姆妈是中学老师,最恨学生旷课。阿明怕被责怪,到家就立马换衣服洗衣服,他摸摸短裤口袋,掏出一张陌生烟壳纸,是淡金黄色的凤凰烟壳。
阿明展开烟纸,看见了父子两个人的笔迹,他第一次知道小宝的阿爸名叫葛祥鸣。
三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的季节,正是野胡子(黑蚱蝉)在法国梧桐上唱“稽”、叶斯嗒(蛁蟟)在香椿树上唱“叶斯嗒”,以及麻皮(蟪蛄)飞到人家吊灯上气急败坏喊“吱吱”的时节,上海的这三种蝉都从土里出齐了。
考完,小宝不晓得自己考怎么样,阿爸同意他在成绩没出来的几天里先放开身段白相。阿爸讲:“白相吧,好好白相几天。我看侬这暑假也就有资格野野胡这几天。”
管它呢,这倒真是,小宝明白自己是个小孩,小孩就是不能决定自己的人。大人的世界,别的他不懂,有一点他十拿九稳:大人做事,不会对小孩子“上路”的,“上路”就是让别人得好处,自己没什么拿,大人凭什么让小孩得好处?假使阿爸不能在阿明爸面前神气一回,绝不会让我小宝暑假过得轻松自在。
小宝跟黄东风商量,想借他粘知了的竹棒用用。黄东风站在楼道里剔牙,手在自己丝绸睏衣上拍拍:“小宝,竹棒子借侬,没所谓,侬倒是拿什么粘知了呢?”
小宝挠头:“我弄点糨糊?”
黄东风嘿嘿笑,手放到寸头上自己摸自己:“这个必须用桃树树脂的,我家有,我老婆是无锡人,她家里带来的。”
小宝想,我能做啥报答黄东风呢。小宝问了:“我还是帮侬拎二十一铅桶清水吧?一楼水台拎上来,倒门口水缸里,每天三桶?”
黄东风酒糟鼻头抽抽,厂里三天没去,脸上油光不蒙灰尘,黄东风讲:“水别拎了,人家会说我用童工。我老婆爱吃雪糕,也不要侬出钱,侬又没钱的,就帮她跑跑腿,去南角子买买吧。暑假里,能买几回买几回。”
小宝低着头,不发声音。抬起头就说:“算了,我不捉知了了,算放生吧。女人,阿拉服侍不来!”
黄东风一叠连声喊“喔哟小宝”,小宝抽身便上了马路,往江阴路花鸟市场去了。
开宝总算开出来,小宝站学堂各班成绩榜前团团晕:期末考全班第一名是葛小宝,第二名才是阿明,总分相差两分。
小宝摸摸头颈,头颈里没汗,小宝摸摸边上那个男生头颈,摸到一手腻汗。小宝大叫一声,跑回教室,拎起书包就奔出了校园。
虫子店的老掌柜正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噼噼啪啪打一只老木头算盘,抬头看看小宝,点点头。
小宝喘着气:“老爷叔,我就跑来问一句,本地的蹔蝍可以捉了伐?夜里已经叫了蛮长久!”
老掌柜笑:“小宝,真不要买我几只好蹔蝍?山东的呀,只只狠三狠四,本地蹔蝍长得慢,没啥厉害货色。”
小宝摇摇头点点头:“我只斗本地蹔蝍。我考了第一名,阿爸放我白相两个月!”
老掌柜慢吞吞摸出一只蹔蝍网,网大密实,凡铁丝部位都细细绑着红塑料线,做工指正漂亮!老头子讲:“小宝,借侬去捉虫,要是有狠虫,拿来这里斗!”
阿明姆妈长相比同龄人老,可能因为表情严肃也未可知。阿明姆妈每天回来,一路有人叫她谭老师,说明她是重要人物,不是一般妇女。
谭老师戴黑框眼镜,头发齐耳,白衬衣领子一年四季浆过,身上衣裳叫做列宁装。
谭老师下班到家,肯定要干家务,淘米洗菜生煤炉做饭是逃不掉的。不过,谭老师不抱怨,她定定心心做这些事情。等老公小囡吃过了饭,她还要洗碗洗锅子,擦桌子扫地拖地板,然后才能批作业。
阿明晓得姆妈在家里的首要大事是针对自己,她下了班,不是马上做家务,首先要阿明把当天各项课程对她复述一遍。阿明已意识到,姆妈干家务时都想儿子的功课,准备好饭后要跟他拎要点。
因为期末考已结束,谭老师也松宽些,所以直到周末,才有时间打开阿明带回家的各科考卷,仔细看一遍。谭老师眉头从周六下午看见阿明数学卷开始皱起,一直到几年后阿明高分考取交通大学才真正松开。
“阿明,儂来。”姆妈那天下午烦躁地喊了一声,这栋房子大概第一次听到谭老师如此困惑不安的声音,“阿明,数学考卷为啥漏答两道应用题?”
阿明慢慢蹭进房间:“姆妈,我看漏了。”
谭老师端详端详考卷,犀利看儿子一眼:“这怎么可能看漏?这种题目肯定是能答的,分数倒无妨,我觉得侬蹊跷!”
一时间谭老师也抓不到什么侦讯逻辑,只好教训阿明:“数学培养人清晰有纪律的头脑,方家明,侬如果糊涂,弄得自己将来考不上理工科大学,侬就废了!”
阿明笑笑:“姆妈,侬不担心,也没必要疑神疑鬼,我没谈恋爱,也没有喜欢我的女生。侬可以把心放落肚皮。”
谭老师被儿子说笑,放过了他。阿明看娘心情蛮好,讲:“今朝葛家小宝请我夜里一道去捉蹔蝍,我可以去白相伐?”
谭老师又皱眉头:“阿明,侬蹊跷嘞,侬看见虫一向怕的,怎么答应小宝去捉蹔蝍?葛小宝是楼里一只野猫,黑灯瞎火,什么污泥角落也敢去的。”
“我就是想练练胆量呀。”阿明马上插话,“就到楼背后荒草石头地里捉蹔蝍。我帮小宝打手电筒。”
谭老师上下看儿子,摆摆手:“随便,随便。去管去,当心蛇虫百脚!”
小宝阿明刚背了帆布书包朝楼房后门出去,小宝阿爸窗口看见,噗哧笑一声:“到后门乱地上去,两个小囡想聊斋志异?”
小宝阿爸吃多一点黄酒了,浑身蛮热,跟小宝姆妈打声招呼,就往大晒台上去风凉。上得铁梯,只见大晒台上一位戴眼镜朋友练剑。手里木剑到处轻轻点一点,像虚空里画标点符号。剑的红缨垂下来,在中式白褂子上荡来荡去。
“方工噱头,舞剑像练毛笔字。”
阿明阿爸一看是这位老兄,凝一凝神,收了剑,点头:“葛兄,夜饭吃好了?侬会过日子,有滋有味。小囡也培养得蛮好!”
“小囡是阿明出挑,样样功课第一。”小宝阿爸咧嘴一笑。
“阿明跟姆妈学理科,不稀奇,理科好点。小宝自家钻研,不但文科有天才,理科也出头了,期末考小宝总分第一,阿明第二。”方工程师讲到最后一句,有点涩嘴巴。
“哈哈哈,”小宝阿爸忍不住仰天笑了,笑得短促,马上收拢,“偶尔一回,偶尔一回,不作数的。小宝顶多一匹黑马,爆发一趟;阿明稳定发挥,十有八九当第一名,这是用不到去怀疑的。方工跟谭老师的囡,绝对聪明!”
阿明阿爸看看小宝阿爸翘起的大拇指,只好跟着笑,笑了还要表个态:“葛兄过奖了,过奖了。这样,小宝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小囡有灵气。今后,凡是需要我们夫妻俩在节骨眼上辅导一下,尽管开口。阿明也要靠小宝带,多接接地气,今天就跟小宝捉蹔蝍去了,我跟老婆讲,这是大好事!”
小宝阿爸开心,平常方工程师交关欢喜搭架子,今朝儿子小宝争气,连带老子脸上有光。小宝阿爸讲:“方工客气了,暑假里,男小孩么就要多白相,道伴很要紧的,小宝跟阿明轧淘,阿拉放心的。”
这时候天黑透了,后门外乱石头荒地上亮起两道手电,白花花光束转来转去。
小宝嘴叼蹔蝍网,耳听蹔蝍叫,手里电筒盯着角落照。阿明跟小宝身后,老踩到乱砖头,站不稳当。
小宝把自己手电交给阿明:“阿明,我准备翻大石头,侬等我一翻开,两只手电筒一道照,记牢,不要移动。我会用网罩住蹔蝍!”
阿明应一声,脚底立稳当,手电筒对牢一块有青苔的大石头。小宝试了试石头,把蹔蝍网柄咬在两排白牙间,悠在下巴前头。他蹲下,索性跪在草地上,两只手找好支点,吸口气,猛推一把大石头,石头滚翻出去。
阿明恶心得“哦哟”一声,他看见手电光里石头下全是扭动的蜈蚣、百脚、蚯蚓和西瓜虫,总之全是见不得人的怪物。但见小宝眼明手快,嘴里拿下蹔蝍网,一网兜下去,一只黑色大蹔蝍蹦起来,没蹦开,在半圆形网上撞了一头,落地,又跳在絲网内侧,枪须乱抖,晓得无路可逃了!
小宝从绿书包里掏出一根竹管筒,左手捂着网底,把筒子头塞进指缝,那只蹔蝍天性觉得暗处安全,一头钻入筒中。小宝扔开蹔蝍网,拔起地上青草,堵住了竹管筒口。草香溢入两人鼻孔,第一只本地蹔蝍到手啦!
阿明叹气:“小宝,刚刚还有一只大的,不跳开,侬没抓。后来溜掉了。”
小宝鼻孔嗤一声,夜色里看不清他眼神:“阿明,侬讨骂。那只是雌的,三妹仔!以后侬看清爽,蹔蝍屁股后面八字形两根尾枪的,是会斗的雄虫。要是三根尾枪,侬捉回家,跟侬谈谈恋爱可以,斗是不肯斗的。”
阿明又恶心起来:“小宝侬这人惹厌,我怎么跟雌的蹔蝍谈恋爱,侬教教我?”
小宝笑:“容易,容易,侬学雄的叫,瞿瞿瞿。接下去么,不教侬也会!”
四
暑假正式开始了。
小宝阿爸先跟小宝姆妈通气,通好了气,晚饭后一道寻小宝讲话。
“小宝,阿爸讲闲话算闲话,侬考第一,暑假随意,白相开心。”小宝阿爸打开新的特加饭,让小宝姆妈倒铜铫子里去炉子上热。
“好的,有数了。”小宝点头,心想阿爸说得狡猾,后面肯定有花绊。
“至于复习功课么,这种事体是这样的,有个大道理在里头,侬晓得一下也好。”阿爸立马开始摆花绊了。小宝偷笑。
“侬葛小宝,将来要不要有出息?讲得通俗易懂点,将来小宝侬喜欢上一个女小囡,别人想必也要来竞争的,是吧?喏,假设一个侬,另一个是阿明,那么女小囡选谁当男朋友呢?当然要选有出息的。小宝上复旦大学,阿明上交通大学,将来小宝要是当了阿明领导,女小囡选侬就没选错。反过来的话,哎呀,小宝,误人家终身,阿乌卵了!”小宝阿爸馋酒,酒没上桌,就止不住口乱讲一气。
葛小宝张一对大眼睛,听得匪夷所思,这啥招数,跟我暑假白相蹔蝍有关无关?
姆妈端着热过的黄酒来,阿爸敲敲桌子,总结:“反正,一句话,决定权在侬葛小宝自己手里。我已跟阿明的阿爸讲好,如果侬小宝复习功课有学问要请教,暑假里他夫妻俩都肯辅导。要不要,侬自己看着办啦!”
没想到葛小宝笑了:“真的?早就想去问问谭老师数学,怕她请我吃闭门羹。要是她肯了,我斗蹔蝍斗烦,就拿数学参考书解闷,去请教她!”
小宝阿爸开心,喊小宝姆妈再弄几只酱油皮蛋来下酒:“小宝是块料作,好,谢谢老天爷。这种事,都是前定的,阿爸姆妈碰碰运气而已。等小宝将来出息,我老头子面上有光!”
葛小宝跟方家明一道捉蹔蝍,倒也大方,分一半蹔蝍盆跟捉来的大小蹔蝍给阿明,还教会阿明采牛筋草动手做蹔蝍丝草。怎样折断草茎,慢慢剥开,等可以爆丝,猛往下一抹,技术练得好,白丝就多,蓬开,伸去挠蹔蝍面门时效果好,弄到蹔蝍痒痒兴起,瞿瞿瞿张翅膀,开牙就咬。
几乎连着一礼拜晚上到后门荒地当猎手,几乎把叫声洪亮的蹔蝍全部俘虏来,蹔蝍盆不够,阿明连铁皮罐也贡献出来。小宝讲阿拉不必麻烦,当场可以判断。
兴冲冲就在小宝家日光灯管下放开一只大蹔蝍盆,小宝书包里摸出竹管筒,把虫双双放到盆里。刚捉来的蹔蝍野性,又吃了惊,枪须一甩,撩到对方就直扑,连鼓翅鸣笛也省了。有些虫实力悬殊,不到三格子决出胜负。有的却动人心魄,翻滚恶斗,锯子般牙齿绞合住,肉身颠簸,登时断下大腿来,却不渗液出血,继续格斗,简直有几十个上百个回合,最终不是胜负,而是生死。力战死去的蹔蝍翻白肚子躺盆底,牙齿边小白须还在蠕动,胜利者鸣响翅叶,瞿瞿连声,好似人类的凯歌……
小宝恭恭敬敬把战死角斗盆的蹔蝍倒出来,用棉花纸头包严实,准备埋到它们生存的石头底下去。
阿明懂了:“小宝,斗输了的,我们就不要了,放生吧。这样,有几个盆,我们就留几只,都是常胜将军。”
小宝点头,小宝阿爸冷笑一声,喝口冷酒:“两个小囡,假仁假义,斗输了放生,自由自在;赢了倒要留下继续拼命,公平吗?”
小宝和阿明都张大嘴巴,开动脑子想。想了半天,阿明问:“那么,输了的当场踩死?”
小宝抖着下嘴唇,不讲话,小宝阿爸看他,死命地看。
小宝声音低下去:“踩死不好,大家侪是文明人好不好!我倒有个计较,把输了的放在一个大玻璃广口瓶子里,让它们互相斗吧,低头不见抬头见,非斗不可了,这样,最后还有几个练出来的将军,反败为胜。”
小宝阿爸瞪着小宝看了几眼,笑道:“算侬狠!”
小宝对阿明讲:“附近没什么好蹔蝍了,都叫得跟蚊子似的,听也听不见。明天阿拉一道去静安寺对面静安公园,听说那里有大蹔蝍。”
阿明毛骨悚然:“小宝,侬没搞错伐?静安公园从前是有钱人的公墓区,那里的石头侬敢翻?”
小宝傲然抬头:“不懂不要乱讲话!听声音咯,蹔蝍叫声瞿瞿瞿,那种叫‘棺材板的虫,头是扁平的,叫起来呲呲呲的。我教侬分清!我们白天去,不要怕!”
阿明正在犯愁,哪能向姆妈解释自己要同小宝去静安公园翻土,没想到小宝探头探脑,笑嘻嘻找上门来,还问阿明:“阿明,侬姆妈在家?我来请教请教。”
阿明听了浑淘淘,不晓得小宝啥意思,谭老师倒听见了,到房门口朝小宝上下一打量,脸上还是老样子冷冷的:“小宝,侬请教啥?数学题?”
小宝忽然严肃,一个立正,脚后跟靠在一起,朝阿明姆妈一鞠躬:“谭老师,我请教数学题,参考书上没讲透,请谭老师指教。”
阿明摸摸心坎,有点吓咝咝,小宝做啥,事先不打招呼。怎么暑假里比学期里还顶真,是不是考了一趟第一,上瘾头了,想再考好,继续老卵下去?
谭老师不言不语也不笑,呒没表情,她问小宝:“小宝,啥心思?放假还攻数学,想当陈景润?”
小宝有点慌张,也有点腻姿疙瘩,看看谭老师,又朝阿明笑笑:“谭老师,我的数学差来兮,要跟阿明交朋友,必须补一补。”
阿明笑:“小宝,侬嘴巴会讲。”
谭老师微笑一记:“补数学可以,阿明历史地理不够好,小宝也带带阿明,讲点诀窍听。”
小宝眉花眼笑:“我死记硬背呀,阿明聪明人,不肯像我这样死读书的。”
谭老师指指儿子:“阿明,听见了伐?这是小宝婉转的批评。”
谭老师讲明了自己有空教小宝的时段。小宝跟阿明逛到马路上,小宝跑隔壁弄堂口老杨烟纸店买两根雪糕两根棒冰,请阿明同时吃雪糕和棒冰。
阿明嘴唇被冰得发紫,笑:“小宝,侬十三点,寿头怪气,寻我姆妈问啥数学?问我就可以了。”
小宝唆棒冰:“问侬?想当我师傅,阿明侬过分了。将来,侬考侬理科大学,我考我文科大学。侬在交大算文科最好一个,我蹲了复旦,算数学最好一个,就可以了。还是向侬姆妈讨教,免得坍将来母校的招势。”
“小宝想得远。”阿明吃光雪糕,开始吃棒冰,“我不一定考交大,就告诉侬小宝一个人,我要进更了不得的大学。”
“随便侬。”小宝踢踢馬路上石头,“其实读文科,不上大学也没所谓。不过阿爸依不过,还是考吧。”
两个初中小囡谈好了考大学问题,回家拿上这几天群殴产生的最狠蹔蝍,开路去江阴路市场。小宝盆里是“老大”,阿明盆里是“老二”,这老大老二是勉强分出来的,因为身材巨大的那只虽斗不过浑身漆黑的那只,却从未认输,只是跑到一边,继续耀武扬威,斗志昂扬。
江阴路市场里虫子店老掌柜在,那群赌蹔蝍的人不在。
小宝把蹔蝍盆往玻璃柜台一放:“老爷叔,侬借我的网罩很好,比人家的大一圈,我一套一个准。这里两只蹔蝍是一圈圈斗出来的狠角色,要不要拿侬好蹔蝍来斗一斗?”
老掌柜哈哈笑:“哪里抓的?市区里的蹔蝍跟外地蹔蝍没法比,就像侬这种嫩头小囡打不过山东人家大码子儿子。”
老头从里头房间捧出一只雕花镂字的紫砂蹔蝍大盆,放店里中间茶几上,揭开圆盖,用塑料喷筒往里喷了喷水。
他又回进去捧出一只青苔涩斑旧盆:“试试看,就算斗着白相。这只是我留下的山东大蹔蝍。”
揭开盖,老掌柜的蹔蝍不是突突突像狼乱走那种,是只温温雅雅棕红色身体粗大的货色,无声无息,像对盆外世界不感兴趣,不准备跳盆越狱。
小宝对阿明笑:“都是大码子,倒好。我们用‘老二。”
小宝打开比较寒酸的盆子,不用网,两只手抄下去,把“老二”笼在手里,等老掌柜用网请山东蹔蝍进了角斗大盆,他轻轻松手,让“老二”自由自在从盆沿下去。
老掌柜喊声好:“小宝,侬这只是好虫,头颈皮圈厚得不一般,盔甲兵!”
阿明和小宝围拢来,但见两只大虫都不躁动,枪须摆一摆,握手似的。张开巨牙,瞿瞿几声示威,却并不主动进攻。老掌柜手一抖,抖出一根极好极华美的丝草,白白丝线拂尘般往两只虫面门上撩,渐渐摆头开牙。
第一回合斗得真算勉强,两只大虫好似都厌战,彼此点到为止,过过招,比较武艺,没硬牙铜头的大动作。气氛没热就冷下来,各自头冲一边,瞿瞿鼓翅,好似人鼓掌,要混过这一局。
老掌柜哈哈大笑,对小宝阿明摇头:“两只蹔蝍都是老手,晓得你死我活,不肯真斗。”
把虫各自撩回,放好原来盆里。老掌柜换一只新来的山东虫,说这只火爆脾气,能把其它虫当场拦腰咬断。小宝听了严肃,拿出“老大”来应敌。
果不其然,一切既在意料中,又出乎意料。“老大”好动,进了角斗盆,威风凛凛便走一圈,看起来,这边是只黑虫,那边是只发亮的褐虫子,长像有点愣,没命地鼓翅鸣金。
只一抖,两只虫便飞起来绞成看不清的一团,山东虫连翻三个筋斗,被“老大”甩到盆外,兀自在鸣叫。老掌柜仔细看,没事,全肢全腿,用网兜住,送回盆底。
“老大”已然有胜者之态,两根超长枪须甩甩,严阵以待。山东虫突突往前冲,扑上来,老大张牙拒敌。相持着,两只虫左右颤动,就是不退一步。忽然咔的一声,正不知谁输谁赢,黑虫“老大”响亮地鸣叫起来。
老掌柜点头:“这虫好,赢了。”他用网把山东虫套出来,隔着网子让小宝阿明看虫的牙。牙原来已豁开,断了一侧,合不拢,虚吊在脸上。
小宝出网套回“老大”,宝贝般放盆收起。只见老掌柜大踏步走到后门,朝一只红冠子大公鸡吆喝一声,网子里甩出那豁牙虫,被公鸡一喙下去,登时呜呼哀哉!
老掌柜笑道:“小宝,侬结棍的!来,斗虫不能没彩头,这里的蹔蝍盆,挑喜欢的拿几只回去养虫!”
小宝喜不自禁,跟阿明细看那些漂亮堂皇的蹔蝍盆,很多都雕着花纹,古色古香。老掌柜大方,动手装了八只大盆,放塑料袋子里:“小宝,改天拿这两只蹔蝍来斗,准定赢钱!”
“我们不赌。”阿明代小宝回答。
“不赌?”老掌柜点点头,“那好,算我租你们的虫斗一回,赢了,你们喜欢什么,都可以拿回去白相。”
五
這暑假倒也过得新奇。
从前的暑假,小宝和阿明都自愿非自愿被家里大人管着复习功课,好是好,日子没什么趣味。现在小宝和阿明交朋友,一起读书,读累了捉知了,网蜻蜓,套蝴蝶,还斗蹔蝍。玩虫玩腻,再坐下读书。小宝攻数学,阿明翻历史和地理。不是一起在阿明家坐,就是来小宝家门口。
小宝阿爸写过纸条,小宝就是白相翻天,他也要守信用,屏牢。看小宝自己肯用功,阿爸蛮开心,出钞票买点心请客。
谭老师轻易不指导,小宝还是暗地里认阿明当了数学师傅,凡有阿明讲不清的,才请教阿明姆妈。不过,到了人堆里,他绝不认阿明当老师的,阿明也守秘密,并不好为人师。
留下来的一堆好蹔蝍,因为谭老师有点神经衰弱,听不得动静,都放在小宝家门外的大木桌上。堆得像叠罗汉,白天晚上都瞿瞿叫,此起彼伏,很像一个音乐会。
隔壁黄东风吊儿郎当,经常请病假不去厂里上班,跟老婆在家胡调。他闲得无聊,不晓得从哪里捉来几只蹔蝍,跟小宝和阿明的狠角色斗,每次都大败扫兴。
“小宝,侬那两只‘老大‘老二结棍的,卖给我好了。我给十元钱一只!”黄东风睏衣口袋里还放钱,脏脏地摸出来。
“不卖。有本事拿好蹔蝍来斗,情愿输了送侬。”小宝回答。
黄东风也没再说啥,他最近日子不大好过,新结婚的老婆开始作,成天不是骂他,就是抹眼泪,也不晓得为啥。
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小宝和阿明又去了几趟江阴路,“老大”和“老二”租给老掌柜,老掌柜拿去跟赌虫的斗。
虽然都赢,斗虫的过程也煞是好看。老掌柜赢了钱就大方,随手送好东西给他俩。“老大”和“老二”每回租给他,他都只赌一轮,说虫命也是命,可以斗死,光荣的,不可以累死,那算虐待。
斗过虫,老掌柜要放在后房里喂水,让蹔蝍慢吞吞补点放了黄瓜汁的水。还给蹔蝍通风,不可以闷着,也不让吹着,跟照顾小囡一样。最后喂虫一点上好的崇明岛熟米粒。
阿明从前怕虫,现在不但不怕,还学会喂蹔蝍,这让他阿爸大为惊异。他阿爸还说阿明大腿粗了,胸脯上也有新肌肉,还是出去多白相的好,不当鸡胸三好生。
这天下午小宝在阿明家朝圣,集中请教了谭老师好些天积下的问题,谭老师讲清说明,小宝摸自己头路喊起来:“谭老师呀,阿拉今朝明白了!数学和语文就是有点反的!”
阿明也凑过来笑:“小宝又搭牢了,发啥神经?”
小宝摊手说:“语文要想象力,想象力越足,不但作文写得分数高,而且容易理解古文文意;原来数学不能扯开来乱想的,数学么,是照X光,原来怎样必定怎样。设定xyz,把元素互相关系照着逻辑列清,马上就推算出来。”
谭老师瞪小宝,终于叹口气,微笑:“小宝也蛮聪明,各人有各人的聪明。喂,方家明,听清楚小宝的经验了?写作文再干巴巴,不要叫我姆妈!”
阿明笑笑:“现在可以了,侬放我出去白相,我还怕没东西写作文?”
小宝还在跟谭老师练几道习题,阿明出去逛一圈,回来慌得说话不连贯:“小宝,出事体,出事体了!‘老大和‘老二都不行了!”
也顾不得礼貌,小宝跳起来跟着跑出去,跑到自家门口木桌上掀开盆盖:“老大”的枪须已弯软在盆底,身子松开,大腿趴地,还微微动弹,眼见不活了。再看“老二”,简直不可能,一条腿不知去哪儿了,独腿缩在角落里,没一点儿精气神!
“是有人做了手脚!”小宝一看就竖起满头短发,“有人动过蹔蝍!”
谁?几乎就不用猜:肯定黄东风!
黄东风起先不承认,讲没有没有,谁去动小孩子的东西。
确实没人亲眼见他动手,不好再说,再说就是诬赖。小宝看着黄东风,小脸盘一皱,眼泪扑簌簌下来了,哭了,声调起来了,哭得苦。
世界上就是女人心软,黄东风还在装腔,他老婆从房里出来:“小宝,侬别哭了。蹔蝍是黄东风动的,我们赔!”
为啥一个工厂里大工人要弄死小孩子养的蹔蝍?黄东风被老婆卖掉,只好对着小宝阿爸跟谭老师招认:“我没弄死蹔蝍,是欠了前头弄堂里那几个坏料一点赌债,还不出,他们逼我老婆陪他们去看电影,这我怎么能答应?没办法,我只是借去跟他们赌,这两只虫厉害的,怎么也不输。唉,那几个坏料大家知道的,逼着我拿虫车轮大战,结果,结果,就是这样了。我也不愿意,我一定赔!”
他一边说,小宝一边呜咽,小明倒不哭,小明转眼睛在想,看看他姆妈谭老师,又看看黄东风老婆。
“总之,我欠你们情了,我一定要报答的。”黄东风发狠劲,“我去寻好虫来,另外再赔点钱。”
小宝阿爸不置可否,只是怪眼看看黄东风;谭老师叹口气,也说不出什么话。阿明忽然代表大家发言:“钱就算了,虫么,既然帮到了侬新娘子大忙,也算死得有点价值。算了!”
“算了?”黄东风不信。他老婆揍他一巴掌,骂他猪头。
“小宝怎么说?”黄东风摸摸脸,推开老婆,还要问小宝。
小宝长叹一声,擦掉眼泪:“蹔蝍死了残了,侬赔我啥呀?我只想问一句,车轮大战,我的蹔蝍一次也没输掉?”
“没输!连弄堂里流氓头子都晓得侬小宝会养蹔蝍,说明年要跟侬买!”黄东风很郁闷,“册那,我运气不好,今年没捉到好虫!”
小宝眼泪没擦干净,竟然笑了:“一场不输,都是大将军!威风啊,阿明,‘老大力战而死。册那,了不起!”
眼看白露要来,白露一到,好蹔蝍就要不见了,因为那时候蹔蝍世界的主角就是三妹仔了,雌虫!雄虫都要找三妹仔打雄,生出一粒粒白色的籽,那是蹔蝍的囡。大家想想,或者就去看看黄东风就晓得,虫跟人一样的,雄虫子一旦成天想着打雌,还能有多少出息!
不过,小宝阿爸不吃酒的时候很英雄豪杰,他等小宝跟阿明在门口做好功课休息,讲:“小宝,还有阿明,明天天气好,我带你们到虹梅路那边毛豆地里去。”
虹梅路在西郊公园附近,大家晓得的,市郊农民的菜地咯,有啥好白相?小宝不晓得阿爸葫芦里埋啥药,挠头皮:“阿爸,做啥去?阿明姆妈严肃来兮,习惯要问清爽的。”
小宝阿爸笑了,笑紋很讽刺:“人家侪晓得毛豆地里蹔蝍凶,侬倒不晓得?”
六
唉,蹔蝍年年瞿瞿瞿,从来没变过。
除了小宝养在袖管里过冬的那只独腿“老二”,许多年来,野地里所有蹔蝍都僵硬在冬天里,它们有透明油亮的羽衣,但那全是清凉衫。独腿“老二”见识了春天,老死在夏天第一只新蹔蝍鸣唱前。可以肯定,哪怕很多年过去了,人和蹔蝍故事翻新,它肯定是大城里吃饭最多、沾人气最足的少数“养家蹔蝍”之一。
多年之后,阿明的小女儿都读到高中了,阿明有天从华尔街的办公室出来,买各色礼物,回上海看寡居的老娘,也想起拜访一下少年时代同学。
阿明站在化妆品店里买礼物,那里有很多打折的名牌口红,送人很合适。不过,他看着口红,却想起了一管管浅绿的竹管筒。阿明自顾自笑,又自顾自有几点盈盈泪水。时光这般过去,怀旧,恍若隔世。
他给小宝买了一瓶阿玛尼香水。
回到上海,天正热得发烫黏得发潮,跟纽约比,阿明还是习惯纽约的气候。不过,上海的热,热得刁钻,热得心烦,要生事情。他打电话给小宝,小宝在电话里笑他:“侬回来做啥?现在国内小朋友们,个个比侬数学好,都会奥数的,侬吃不开啦。”
阿明讲我明白我明白,不就是老娘不喜欢纽约,坚持一个人在上海熬夏天嘛。我请了年假,回来陪陪她,天热煞,这么热,有啥事可做?请侬喝杯凉茶吧。晓得侬舞文弄墨,不喜欢大派对,我单独来看侬。
小宝笑:“夏天多好,树上有三种蝉鸣,过不了几天,又可以斗蹔蝍了。”
阿明心里一阵热:“还是斗蹔蝍好,一想到斗蹔蝍,我就还是上海人。”
“是啊,是啊,美国蹔蝍码子大,但根本不斗的,拉在一起,只会亲嘴。”小宝电话里笑,“华侨告诉我的。”
放下电话,阿明拿起送人的香水,就喊出租车朝上海动物园方向去。
虹梅路早就没什么毛豆田,现在是一排排气派的公寓。小宝住在动物园背后的新小区里,底楼房子,有小花园,花草种得山青水绿,透出股宝气。北边客厅外靠小区金鱼池,成群锦鲤。阿明拥抱了小宝,到南面小花园坐下品茗。
小宝泡上熟普一杯,祝道:“不管侬是不是华尔街大亨,我只认侬是理科生,我么,代表复旦欢迎交大。”
阿明点头:“宝兄做事,一以贯之,佩服。我小辰光,不晓得大了做啥,小宝侬从小明白自己是做啥的,想进复旦就进复旦。”
“嘿嘿,自由且无用的人,自由且平庸的灵魂,不用去美国打拼,晓得自己是谁。”小宝喝茶点头。
阿明却不似小宝有点《围城》人物派头,阿明本为怀旧回大城的。阿明望着小宝的园艺,眼里透出一点光:“令尊大人带阿拉白相那时候,我曾多么快活,那次去虹梅路毛豆地,到如今历历在目,细节都记得。”
“侬记得,那是自然,那是侬第一回参加生物课活动嘛。”小宝笑了,书架上抽出自己写的书,翻开扉页,书赠阿明,“毛豆地里的事,我都记这本里啦。”
阿明翻翻书,喝茶,喝茶,翻书,开心:“倒不是那几只上海滩上当季最狠的蹔蝍,我记得侬阿爸送我的三只翅膀油汪汪的油葫芦,就是看上去超级大蹔蝍模样的虫。我养盆里,冬天塞进被窝。叫得真是好听啊,悉沥沥沥,悉沥沥沥……”
“我阿爸过世辰光,房里还养着好多金蛉子。阿爸走了,金蛉子还在,戚戚戚戚,戚戚戚戚……”小宝点头,“唉,他喝了太多黄酒,连养的小虫子都有醉意。”
“那年的毛豆真壮,一粒粒凸起,像暴眼睛人的眼皮,我顺着毛豆摸下去,听声音就在根下面。侬阿爸过来教我,一把扯起毛豆拉出根,蹔蝍网罩下去,那虫必在网上露出白肚皮。等看清才动手,虫就跳远了。我在华尔街,侬晓得,那些股票上上下下,我也是一网罩下去再说,等看清了,哪还有我的份?”
“哈哈,”小宝大笑,“兄原是如此发迹的。小时候捉蹔蝍,大了,去华尔街炒股票,终于发达了!”
“现在我当常务董事,公司具体的我不管了,所以有时间回来走走。小宝有空,这个月我们可以一起白相。”阿明邀请,“侬陪我周边去走走。”
小宝看看自己电脑,桌头打印的一叠文稿纸,沉吟。
“就算还我一个人情吧。”阿明笑了,“没我,那年,侬哪能够白相两个月蹔蝍呀?”
小宝咧嘴笑,似懂非懂,看来也不想弄懂阿明的话:“好啦,好啦,我抓紧些办事,搞定了,就陪侬走走。”
阿明此刻骨子里已是个美国人,不喜欢中国式的模糊,阿明就挑明:“游泳池边我们彼此穿错短裤,侬口袋里有侬阿爸纸条,我看见了,想了又想,不忍心总叫侬当老二。期末考考数学,我放过两道应用题没答,想想侬的水平,应该够了。果然,侬总分高我两分。”
小宝摸摸满脸胡髭,回到往昔的梦里,此刻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后面一暑假的开心事本不一定有哦,侪靠侬有心!”
“不过,我常想,要是我没看到侬阿爸的纸条,阿拉的暑假自然平淡了,不过是不是就没老掌柜的霉运了?”阿明敛容说。
小宝点点头,又去书架上挑下一本书,书赠阿明:“这故事我也写下了。要不是侬我把毛豆地里狠虫子租给他,他就不会去赌,就不会赢人家大钱,也就不会半夜里虫店叫人一把火烧光。唉,侬看,斗蹔蝍本来挺开心一件事,赌了钱,就糟糕了。”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小宝,侬不写就没别人知道。我是不会写的,我不是文科生。”阿明满意地摩挲新书,“我带回美国,给我太太读。”
“且不着急。”小宝起身拿来威士忌,“喝酒吧,喝茶只是解解渴。侬来得正好,我记忆力有点不行了,好多细节记得乱七八糟,侬帮我理理。既然那年考试侬暗地里让我,叫我得了第一,我家老头子开恩给我一个随心所欲的暑假,我也得报答阿明侬啊。”
小宝跟阿明碰杯:“阿明,写小说的人,送不来什么香水化妆品当礼物,我就把侬写到故事里吧。侬回去纽约,好去华侨堆里吹牛,呵呵……”
一阵热风拂面,放了冰块的威士忌解渴又凉快。
两个老男人耳朵竖起来,忽闻墙根石块下蹔蝍短促的初鸣:瞿瞿瞿……
“听,小宝,听!”阿明伸出手指。
“是啊,很多年过去了。”小宝友爱地看着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