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记忆

2020-10-23 09:10贺绍俊
文学港 2020年11期
关键词:个人化赤脚医生知青

贺绍俊

雷默直接发给我一篇作品,是马叙的《走在前面的人仿佛消失在去往远方的山路上》。他经常推荐一些好小说给我读。我以为又是一篇小说,读完后便给雷默发了一条微信:“感觉这是用散文思维写的小说。”雷默的回话几乎让我崩溃,他说:“这是一篇散文。”但反过来一想,我的感觉并没有问题,因为就算这是一篇散文,完全可以说它还包含着一些小说的元素。难道是小说还是散文可以这样翻来覆去吗?也许这正是马叙的特点,他似乎并不看重文体的界限。既然文由心生,那就该是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吧,这大概就是马叙的写作姿态。我很欣赏这样的写作姿态,同时这也给我们阅读带来方便,不必去考虑它是什么文体。我觉得,把马叙这篇作品当成散文来读也好,或是当成小说来读也好,似乎都不会影响到我们对作品的理解。说到底,散文和小说应该是相通的,它们都是作家处理记忆而留下的文字,只不过处理方式略有不同而已。散文是在讲述记忆,小说则是在想象记忆。

馬叙的这篇散文写了一段四十多年前的林场生活记忆,这段记忆已经在他肚子里酿了近半个世纪,够得上是老酒的醇厚了。这纯粹是个人的记忆。如果是散文,文中的“我”就是马叙本人,如果是小说,文中的“我”就只能是马叙的影子。是本人还是影子都无关紧要,不影响我们的阅读,影响阅读的也许会是“时间”。因为马叙所讲述的记忆是与特定的时间铆在一起的,这是中国当代史上一段特别的时间,即十年文革的时间。大凡经历过这段时间的读者,比如像我,读到马叙的这篇散文时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会随着马叙的叙述而身临其境,会体会到文字背后的历史意蕴。但是,未曾经历过这段时间的年轻读者,也许在阅读时会觉得文中所描述的生活很新奇,会有一种陌生的阅读快感,但他们恐怕是体会不到文字背后的历史意蕴的。我这样说大概会有人不同意,他们反驳道,难道所有的文学作品只能是时间的亲历者才能读出其中的意蕴?那么多写历史的文学作品,今人读起来不一样能够深有体会吗?我得承认反驳得非常有力量。但当我们面对马叙这样的文本时,就不得不对这一反驳作一些修正。这就涉及到记忆的问题。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一种记忆。无论是留存在人们头脑中的记忆,还是以文字印在书中的记忆,都是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定格下来,形成一种影像形态,它就成为了历史;当我们讲述历史时,只要把这些影像形态从头脑中或从书本中翻捡出来,我们就明白了,哦,这就是那一段时间的历史。但是,我们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记忆,并非曾经发生的事情会完完全全地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因此大致上记忆有三种:国家记忆,日常生活记忆和个人化记忆。国家记忆又可以叫宏大记忆,是受制于意识形态的记忆(请注意,它包括多种意识形态,如政治意识形态,学术意识形态,等等)。各种历史都是由这种国家记忆建构起来的。我们讲述历史,其实就是在讲述国家记忆。还有一种日常生活记忆,是一个社会的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形成的习俗、习惯和定式,是重复性的、平淡无奇的,像流水一样日复一日地流逝着的。日常生活记忆很难建构起历史,它顶多建构在普通百姓的嘴上,而且这只能是一种非常松散的历史。还有一种个人化的记忆,这纯粹是属于个人的,它也许会建构起一个人的历史,如果这个人的记忆具有太多的封闭性特征,那他所建构的历史也就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这三种记忆都是作家写作的基本素材,当一个作家主要依赖国家记忆来讲述历史时,他的记忆和故事被纳入所建构起来的历史框架内,是大家所熟知的历史叙事,因此这样的作品即使是未亲历者读了也不会感到陌生。

这就说到马叙的记忆了,从这篇散文看,马叙似乎根本不在乎国家记忆,以及由国家记忆组织起来的历史叙事。他的记忆是日常生活记忆与个人化记忆的组合。这是一个少年青春萌动期的记忆,但他又不是完全个人化的,而是与那个时代的林场生活融合为一体。国营林场,周围是公社制的村子,不安分的村民要到林场来偷盗;林场是国家的,因此对周围的村子可以颐指气使;还有民兵,知青,赤脚医生,这些都是那段时间的历史符号。这些元素其实在国家记忆的历史叙事中都存在,但马叙讲述出来的味道不一样。比如就与我们熟悉的知青小说完全不一样,知青小说都进入当代文学史了,它已成为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这里的知青跑到赤脚医生的医务室开病假条,“我”是医务室的赤脚医生,只不过在县里的赤脚医生学习班里上过一个月的课,却什么都没有学会。“我”的青春就是在知青氛围中催熟的。他们的《战地新歌》,他们的样板戏选段,大概就是青春的催熟剂,一遍又一遍地浇灌在“我”的心头,把一颗青涩的果子催熟了。这种催熟剂对于马叙“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在他的个人化记忆里必定是一道深深的刻痕。因此他在散文中便要不厌其烦地把《战地新歌》里的歌名一篇一篇地记录下来,他还要把被知青们反复模仿的两段样板戏唱词和对白也照章录下来。但有意思的是,样板戏等这些“催熟剂”在国家记忆的历史叙事中也是不可缺少的内容,它们在历史叙事的框架内承担着特定的阐释功能,然而到了马叙的散文里,这种特定的阐释功能完全被消解了,成为了那个时间段的日常生活记忆,一个严肃的政治意识形态符码也就转化为一个充满日常性的娱乐符码。当我读到这些歌词和戏文时,并不因为对其太熟悉和太重复便跳将过去,而是乐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来,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时代自娱自乐的日常生活之中。当然,我的这种阅读感受不会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尤其是年轻的读者。但即使是年轻的读者,他们读到这样的叙述时,或许会将其当成一种反讽、一种戏谑,这样也挺好!

本来历史就是丰富的,只不过人们似乎都习惯了从建构好了的历史中去了解历史。好在历史留给人们的记忆是丰富的。文学是用来干什么的?文学就是用来保存历史的丰富性的。所以我希望在文学作品中尽量多读到像马叙这样的记忆。

猜你喜欢
个人化赤脚医生知青
我家有位“赤脚医生”
老照片里的赤脚医生
法兰克福书展个人化书籍走红
CITY OF LIFE AND DEATHBY ROBERT POWERS
浅析政治力量在赤脚医生发展过程中的作用
平行的个体与垂直的世界
把根留住
“史诗化”叙事与“个人化”叙事的同构
知青博物馆:激情燃烧的岁月
李姐和她的湖南知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