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秋
有个叫“相见欢”的人加我微信,在验证栏里写着我的名字,外加个问号。我以为是推荐股票,或者帮你理财、贷款之类的公司机构人员。我炒过股,还炒过几天原油,最后赔得只剩下一副剁了也卖不出去的身体。成为炒“货”之后,我经常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开始加的几个陌生人,验证信息里无一不是写着我的名字,一副很熟络的样子。我以为对方真的认识我,工作上的伙伴,或久未谋面的朋友,既然来自“手机通讯录”,那应该是相识的。加了几个之后,发现自己还是被套路了。于是对于陌生人的验证信息有了胆怯,由通过变成直接拒绝,再由拒绝变成漠视,是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胆怯,生怕不小心又落了别人的套。漠视之后才知道对那些前赴后继的验证信息置之不理就是最好的拒绝,这样的方式很婉约,能表明我的态度,又显得高冷,也不至于伤人。
这个等待验证的人对我不搭理的漠然态度似乎有了兴趣,他又连着发来两次验证信息,第二次是:你是米小米?第三次是:你就是米小米!
没办法继续漠然,显见人家对我执着于心啊,虽然我对这个人本身是持着怀疑态度,但架不住对这种事有天然的好奇心。就像年少的时候,喜欢看热闹,人越多越兴奋。一次在县城的辅街上,遇到人数庞大的群架阵容,别人都远远地观望、议论,唯有我,打了吗啡似的越站越近,最后竟一头扎进去拉架。也是奇怪,打群架肯定是拳脚不长眼的,我扎进去拉拉这个人胳膊,拦拦那个人,还正义感爆棚地大喊“有事好商量,不要打架了。”乱战中我都不知道自己被哪一拨的人给拨了出来,居然毫发无损。后来拿这事跟人吹牛,被对方神情诧异地连骂了无数句“神经病”,说幸亏我命大,就那么一小把的人,谁都能把我轻易捏死,还拉架呢,简直是自不量力。我想想也很后怕,那一帮不要命的,个个身上绷得紧紧的,那都是力量啊!在一群乱胳膊乱腿中,我是怎么做到夹缝中求生存,且毫发无损的呢?百思不得其解,简直成了我的斯芬达克之谜。
犹豫之中,还是通过了“相见欢”发来的验证,纵是不明是非黑白,可到底是有着对未知的期待。通过之后,抱着期待等候对方发信息过来确认。
整整一天,这个通过验证的陌生人并没有找我说话,他不停地要通过我的验证倒像是在赌气,就赌过或不过。我按捺住好奇心,坚决不让自己主动去问这个人到底是谁。但是过了两天,我不但失去了好奇心,连耐心也失去了,认定这是个用特殊方式准备钓鱼的人,“欲擒故纵”,一定是这样!于是准备拉黑删除。
就在我摸索拉黑的方法时,“相见欢”像是得到感应似的,就在这个时候给我发出了第一条信息:小米,你知道我是谁?
我心说一定是见鬼了,这打哪儿冒出来的妖魔鬼怪,一点人间是非都没有,我要知道你是谁,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你吗?世界这么大,你不贴标签鬼才知道你。我没搭理,静等着他的自我介绍,我不信他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又陷入沉寂。果然,静默一会儿,“相见欢”沉不住气了,我是黄小豆啊!紧跟着又发了一个呲牙咧嘴的表情。
二顾?我脱口而出。
你居然是二顾。
你以为我是谁?
谁都有可能,唯独你没可能。
我没忍住惊讶,这确实有些意外。只是意外我们之间隔着那么久远的时光,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重逢,而重逢居然没有一点陌生和隔阂。
黄小豆这个名字几乎就是贴在我青少年时期的名牌标签,无论时光过去多么遥远,只要我想,无须努力,与黄小豆配套的那张脸都会纤毫不差地浮现出来:脸算不得大,眼睛却像动漫里的人物,又大又圆,瞳仁黑黢黢的,明亮得很是无辜。这使他的脸很卡通——当然,那时候“卡通”的概念还没现在那么流行,我们能够将之配套的形象是外星人——像报纸上登载的,模糊不清的一双硕大眼睛嵌在一个相对细弱的脑袋上,兼以一具瘦小的身躯。当然,黄小豆是个长相好看点、比较符合我们当时审美情趣的外星人。于是这张原来不那么出众的脸无意有了最大的“亮”点,让擦身而过的人在须臾之间闪过后会本能地侧身再看第二眼。这绝对是黄小豆的独有特质,于千万人中只一眼便不能忘却,还会下意识去看第二眼的特质,在我对人的认知历史中,他的特质绝对前无古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刚上高中,因和黄小豆从同一所乡镇学校同一个班考进县中学又同属一个班,我和他自然不陌生。当时我正着迷于古代的诗词曲赋,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写得简单直白,又把佳人的貌美写到了极致,最关键的是好记!黄小豆不是绝世佳人,他不輕顾别人,却因了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时常被别人一顾再顾,一顾是随意,再顾是刻意。所以想象力没那么丰富但又不脱顽劣本性的我,时常看到有人“再”顾黄小豆,某天忽然脱口而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首诗被我刻意念出来的次数一多,就有同学反应过来,称黄小豆“二顾”。这个称呼一出,便迅速得到大范围同学的认可和响应。太贴切了!虽然“二顾”不是我喊出来的,但源于我,我本人虽无意替黄小豆取外号的意图,却同样不含糊地跟着招呼 “二顾”,一点也没愧疚之意。在我看来,“二顾”绝对是一种褒义,非常具有古典文化的气息,绝不像其他同学的外号多少有些贬义或戏谑的粗俗味道,有些根本就是直接对身体缺陷或性格特征的赤裸裸概括总结,或者是攻击。比如曾经有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同学,就因为挥手指着某样东西时,偶然地翘了一个兰花,还颇不自知地摆着这个动作好一会儿,于是不清不白地得了个“兰花娘”的绰号。这当然也撞了巧,当时我觉得以“倾人倾国”来释义“二顾”,不仅合情,还非常合理,既有力地释解了黄小豆被倾顾的形象特点,又具有古诗的浪漫诗意。也正因如此,大家才接纳得欢天喜地,把“二顾”喊得震天响,连来上课的老师有时候也很顽皮地应和着大家的喜好,冷不丁地叫一声“二顾,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惹得大家一阵哄笑,那些因课无聊而直犯困的瞬间也没了睡意。
起初黄小豆并不反感给他冠名“二顾”,虽然不会坦然应答,但也是会点头微笑一下,表明对这个称谓的不拒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很抗拒的,无从考证。但凡再听到有人“二顾二顾”地喊,别说点头微笑了,他的表情跟在冷库里放了好几天似的,发着嗖嗖的冷气,同时还愤然地拿大眼睛去瞪对方,到后来,实在瞪不过来,喊的人那么多,就冷着脸装没听见,不再理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效应,按正常的逻辑,应该是他不理会,这个外号便会渐渐没落,直至被遗忘,无人再叫了吧。黄小豆是班委,遇到班上有什么紧急事,喊二十遍“二顾”他都无动于衷,班级活动需要他出力也不肯接受传达,这多耽误事儿啊!理性一点的人,自然就不太好意思再叫“二顾”了。其实“黄小豆”也是很有意思的,这名字质朴,好记又有特点,肯定比“二顾”有娱乐的空间。初中时就有同学称他“小豆子”,亲昵又亲切,可能是这称谓没有炒作空间,不够热闹,自行偃旗息鼓了。可这世上的事儿不是我们想当然的,事物的发展有时候毫无规律可循。在黄小豆身上,我们认为的正理就出现了偏差。开始还只是班里的同学这么喊,慢慢地延展到了外班同学,再往后,一幢高年级楼都知道了“二顾”。有别班调皮的同学,远远见着他过来,便一副不为世事纷扰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大声背着“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并不是我那般翻来覆去只说这两句就止住,然后笑着再重复一遍,意犹未尽的样子,而是停顿一下,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不为所动昂然走过去的黄小豆,仍是正经背书,继续放高声量念着“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句之后,才炫技一般冲着旁边的人一昂头,不遗余力从头再念一遍。我相信“二顾”绰号的来源绝对是当时激发很多同学学习古诗词的因素。这种另类、个性传播古代文学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再加上“倾城倾国”的美貌怂恿,“二顾”这个名号的命运不经意间又发生了转折,有人改叫“二倾”,有人改叫“佳人”。可怜黄小豆,陷在“二顾”里还没能抽身,就被大家宠幸为“二倾”“佳人”,泥坑越来越深,泥沙越来越厚。这时候,就已经没法分辨这些绰号的褒贬了。
黄小豆运气不好,一双明亮而又大得有些荒唐的眼睛错了年代,再晚些年,他就可以是很可爱的“卡通”,或“呆萌”的形象。这审美的发展,也是有时间积淀的,一个时代不同于一个时代,而时代与时代的间隔,似乎也越来越短。
隔绝音讯十多年,如今借着网络联系上,倒像是时光被抛光磨皮,顺滑得不见一丝隔阂,彼此都很开心,寒暄起来,一点也不生分。我们似乎都忘了,隔绝这么多年,并非彼此无法联系,不过是少年的意气像堵墙一样,俨然耸立在我们中间,谁也不肯主动翻越。如今那堵森严的墙被岁月逐渐风化,等到我们都可以看见对方时,曾经就像风一样,呼啸而来,没有记忆是死的,没有记忆是风吹不动的。但毕竟是有着十多年时光,我们各自站在墙的两侧,还没有完全的柔软和温暖。
所以,所谓的寒暄,仅仅是几句话的往来,因为无法感知对方的态度,我们都用最俗气的交流方法——不避讳重口味的词句,好像不这样恶俗狠毒,就不能完全表达这失联多年蓦然相逢的情绪。但这样的寒暄对已而立之年的我们来说,分明有着某种词不达意的尴尬和急于表现的刻意,但若失了这样的刻意,又有麻木和冷漠的味道。好在是微信聊天,一个字一个表情都可以让凝滞起来的空气变得活跃。我们几乎是同时发送了一个呲牙的表情。似乎被这样的默契惊吓住了,又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大概是同时意识到了,我们原本不该是那么无所顾忌、可以互相推搡而不心存芥蒂的关系——幸亏有微信,因为时间的原因,让我们可以从记忆的瞬间,借助互不谋面的空间来插科打浑、嬉笑怒骂。
自“二顾”延伸出来“二倾”“佳人”之后,黄小豆对我的怒气简直像被吹到快爆的气球,高二时我们坐前后桌,他时常把桌子无缘无故地往前一推,撞到我的脊背上,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他还装出一副丝毫不知情的漠然样子;或者好端端地一拉桌子,翘着椅子腿把重心向后靠着桌子的我一下子失去支撑,手脚忙乱地在安静的课堂上弄出一片乱响,成功地引起大家的侧目。我知道首先是我给黄小豆制造了麻烦,他心里有怨气,为了平息他的怨气,我只能咬牙忍让,不跟他起争执,想着他发泄几回,自觉无趣,就不会胡乱起事端了。还有就是,一进入高二,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尴尬,没以前想说就说、想骂就骂的随心所欲。大概是青春期的懵懂过去了,对于性别的差异,大家的理解更复杂了吧。男女同学间表面上是越来越疏离,说个话问个题也都是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无论生理还是情商,我在一拨女同学当中虽属于发育比较晚感觉还迟钝的那种,可也懂得些男生女生之间的那点小心思。我对黄小豆的揶揄原是基于初中时的同班,男生女生还没有拉开太大的距离。我不想与黄小豆有过多的纠葛,但之前的所为已经把怨恨的果结下了,我只能用自作自受来安慰自己。就黄小豆而言,抛开“二顾”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所带来的烦扰,他为了撇开一些同学意味深长的嘲笑,也只能很恶劣地制造对我的困扰,既复仇,又自证清白。
但黄小豆似乎在我的隐忍中找到了快乐,他在一次次的复仇中不但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越来越沉迷于对我的野蛮暴力。我一直都算不得是个好学生,本性也是顽劣的,对黄小豆的野蛮只能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我不再隐忍退让,揭竿而起,跟黄小豆开始针锋相对。当然,作为女生,除了有着语言上的天然优势,我还有另外一种显示力量的状态,就是上课的时候,用背部死死靠住椅背,用椅背抵挡黄小豆的课桌,只要感觉到桌子在后移,我立马把椅子推后,不给桌子余下可以向前移的空间。这样很有效果,有时一节课下来,我的椅子能把黄小豆死死地禁锢在一个连身子都动不了的狭小空间里。不过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们都要听课,并不是所有的心思都在进攻和防御上,所以上课的暗斗还发生得没那么频繁。一旦下课,黄小豆像是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明争上。终于有一天课余,黄小豆趁我没注意故伎重演,我忍着疼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言不发直接把他的桌子给掀翻了。黄小豆大概没想到我会放弃语言的利器,用这种更为野蛮的方式反抗,直接傻眼,干干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围的同学对于我和黄小豆的恩怨早已了然,我们打了那么多次的口水仗都叫他们厌倦了。这时一看争执升级,就都来起哄。有人喊,动武了,造反哪,二顾别傻坐着,你也掀她的桌子扔她的书包。黄小豆大概也有这样的想法,他从傻愣中站起来,目光盯着我。我其实有些害怕,表面上装着不畏惧,把发抖的双手压在我的课桌上,说,你掀我的桌子试试,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丢出这样的狠话,是一點底都没有的,甚至脑子还闪出我说完这话后他把我扔出去的画面。四周一片拉长的“噢”声,大概是笑我没有发狠的底气,都看出我虚张声势了。黄小豆盯着我,往前挪了一下脚步,我脑袋竟然“嗡”地一下,以为他要动手,大喊一句,你想干嘛?身子已下意识地扑到了桌子上。哄笑声响起,我没有等到与桌子一起被掀翻的动作,侧过头看,黄小豆已经弯腰在扶他的桌子,放端正,又蹲下捡他的书本,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不敢相信自己躲过了这场想象中的狠斗,惊讶地看着黄小豆用他的大眼瞪我,然后垂着眼睑坐回他的椅子。这场没爆发起来的战斗也让黄小豆暂时停止了幼稚地用推拉桌子这样的小动作进行的复仇,我们依然兵刃相见,不过靠的依旧是你来我往、互不示弱的尖言利语。看来我们都有“战争止于暴力”这样深刻的想法,无论怎样,我们毕竟比其他人多了三年同窗,是有着深厚的革命友情基础的。何况他也知道,“二顾”及“二倾”“佳人”虽缘于我嬉笑之间反复念叨的那首诗文,但这兵荒马乱的局面实际跟我能有多少关系?满世界都是风来风往,他能说每一片树叶的掉落都是风吹掉的吗?
突然的沉默,让我在静谧中有片刻的失重,而后是清爽,接着是身无着落的惶恐。只好再用常用的表情来弥补——一切尽在不言中,表情比语言本身有更大更广阔的理解空间。但我想毕竟是十多年的光阴,总不能从山顶一下子栽进谷底吧?不热络可以,那也不能太淡漠。
我硬着头皮很认真很客套地问了一句,这些年过得还好吧?听说混得很是风生水起。孩子多大了?同学都传你老婆是个大美女,就你那德性,可是艳福不浅呢。说说呗,跟美女生活这么多年的感受。
也许是从前跟黄小豆打嘴仗过头了,把我对语言的储备挥发得干干净净,后来的我,竟然变得木讷很多,甚至有人觉得我是个很安静的女人。我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正经聊天,但聊总胜于无吧?何况作为女人,我从来都是任何情况下不死八卦之心。
黄小豆倒没避讳,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过过一段比较得意张狂的日子。不过那一切都归属于从前了。包括我那漂亮的老婆和快要上初中的女儿。
这话题,一下子触礁了。我有些尴尬。
但我只能继续尴聊,人到中年,你这是胸怀天下大志。
黄小豆说,胸怀是别人的,我就是想在有生之年,寻访一下老同学。如今网络这么发达,你我就像面对面一样,却彼此都不说话,你说,这情谊怎么续?
我一撇嘴,谁跟你有情谊?这梁子一旦结下,就是一生的仇。你别试图说服我原谅你,我可没那么豁达。
黄小豆哈哈一笑,果然是小女子,还真记着仇呢?
我说,削发之痛,怎能忘记?
你应该是害怕才对。
我怕什么?
怕我装一兜子苍耳子呗!
我没说话。同学相逢,哪怕是在网上,也如情人之间有个热聊期,我和黄小豆的热聊正是过去的记忆还没完全跳出来,唯有同学之情像夜空中的烟火一样绽放着绚丽多彩的时候,用生猛的语言左一把刀右一把刀地插着对方也没觉出生分。但当记忆随着这绽放一点一点析出时,我们之间便没那么自如了。
小米,我去寻你了。
这画风突变。我猜不透黄小豆说这话的用意,迟疑了一下,说,这不是已经寻着了?
黄小豆大概感觉到了我内心的犹豫,说,小米你别害怕,我这里没桃花,搅不乱你们家那一池水。
我老公叫池一水。看来就同我对黄小豆的了解一样,他对我也是有一些了解的。这二十几年里,我们彼此之间并不是一片空白。
我说,你寻我干吗?
敲出去这句话,我立马后悔,这样一句问话,用说话就可以演绎出好几种情绪来,软的,硬的,娇羞的,生硬的;而用汉字表达,语助就是死的,看对方的情绪和心态状况,说话的人是不好把握的。那时的微信还没撤回的功能,我也就只能有睁睁地看着这句话戳在那里,等着黄小豆的表达。
黄小豆果然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能干吗?不就是为见见你么,我又没揣刀枪……你别以为我找你是有事儿,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一个小老百姓哪来的戒备,当你是好大的领导啊?
我有些羞愧,这么多年真的是很少与同学联系,但也不至于孤独到一个人都没音讯。老家的同学建了个同学群,我被拉进群里,看到了不少久未联系甚至自毕业后再未谋面的同学,可也仅仅是见到,在群里大家除了新进个人,发几张欢迎的图片外,连打个“欢迎”的字都很少,甚至连新拉进的人如果是用网名进来,图片不是自己照片(也有几个用了个人照片的,已经无从寻觅曾经的痕迹)没有人介绍,连是谁都不知道。虽然建群的同学也提醒改名,可总有人不以为然,无视这种提示,生怕让其他的人就着还没有消失的记忆找到他(她)似的。群里最热闹的时候,是谁发个投票的链接,大家就像终于找到突破口一样,非凡地活跃起来,截图,发表情,大喊拉人啊,痛骂有黑幕,像自己身在那个链接里,情绪激昂得如同现场。一旦投票结束,热闹也便风卷残云,一切复归沉寂,从没有人问过最终结果。重在参与,大概是群里大部分人唯一的黏合。
别想多了啊,我来北京是真的想见见你,找一找少年时代的友谊!
我吓一跳,一下子想到他的网名“相见欢”。
你到北京了?
今天早上到的。
光顾着唇枪舌枪地“叙旧”,竟没想到黄小豆已经到了北京。几年前一个同学为了追寻她“生命中的爱情”,瞒着老公孩子偷偷到了北京,结果那“爱情”竟不肯见她,谎称已经离开去了上海。为了省钱,同学已坐了一夜的火车硬座,又不能再追踪去上海。没办法,在北京两眼一抹黑的她这才想到跟我联系。我把她接到家里住了两天,听了两夜她的情感历史录。除此,同学里再没有谁来北京或途经北京时联络过我。身在北京的我不像是待在繁华之地,而更像是被流放至偏远孤僻的边疆,是被大家毫无意识遗忘的一个存在。不过参照同学群里的冷清,我们这一班人想要处得热火朝天也确实像是个童话。
我忽然有了不太好的感觉,好像黄小豆真的是冲着我来的北京,这么多年,我还没被谁“顾”过呢。
我硬着嘴回,二十多年了,都成老干菜梆子了,你要吃飽了撑得慌就少吃点,年纪大不容易消化。要有友谊就丢不了,真丢了就找不回。
隔了二十多年,第一眼看到黄小豆,我恍若回到那个青春年少的时代。时间对黄小豆太过宽容,像是遗忘了他的存在,除了脸上多了少年时所没有的敦厚和温和,他几乎没有太多改变的迹象,眼睛依旧出奇地大,让他身边经过的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在无意识地瞥过一眼之后,都表情很丰富地再回眸一次,虽然北京人见识广博,却依然无法避免这种讶异。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着。“二顾”就像是众星闪烁之中最亮的那颗,有着非凡的吸引力。
我站在历史的边缘打量黄小豆,他那张依然年轻的脸像是贴着微笑的膜,站立良久都未见那笑意收敛。我却为那经久不息的笑而难过,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把笑容保持得那么久,那么不动声色,甚至,在特别专注的目光里,他还会加深这笑意。这自带卡通效果的笑脸特别有魅力,几乎通杀了从他身边经过的所有年龄层次的女性,他收获了不少友好的笑容或者是招呼。我分明就站在不远处,黄小豆的目光从我身上飘过之后,并没有停留,而是落到更远处。他大概以为我也会被岁月优待,像他一样有张不曾被改变的脸,他可以在人来人往里一眼把我认出?他轻易能吸引陌生男女的一顾再顾,我却连他的“一顾”都没有收到,而是“顾”得异常飘忽和散漫,可见当年他的“二顾”一点也不浪得虚名。我难受地想,自己这变化有多大啊,二十多年,不过人生的四分之一,难道就已经被时间摧残得面目全非,脸上一点陈年旧迹都没剩下?我深叹口气,算是明白黄小豆说的“寻找友谊”的含义来,不找不认识啊,纵然我是女人,却一点不被时间厚待,也没让黄小豆的眼神厚待。
我情绪有些低落,一个专门来“寻找友谊”,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我还有必要再见吗?犹豫了半晌,看在当年吵过架干过仗,还让人家陷进一片兵荒马乱的分上,还是见吧,同学一场,有几个人能有我和黄小豆之间这么丰富曲折的经历?!
整理好情绪,我慢慢悠悠地晃到黄小豆跟前,努力挤出笑容,一挥手,嗨,二顾!
听到招呼,黄小豆的目光才迅速聚到我脸上,他眼神只是略一迟疑,脸上便重绽出如花笑靥,小米啊,真是小米!他一步上前伸手揽着我的肩,用力一抱,好像我是个男人,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渺无音讯的二十来年,也好像当年我们没有过战争,没有过嫌隙,一直就相处得这么温和动人。
我做不到黄小豆的落落大方,网络里的能言善辨就像是另一个我的再生,我可以不用担心自己的尖锐和勇猛会伤人,我很少会在没有真实面孔和心境的时候去收敛被尽情释放的自由性格。而在现实中,失去了屏幕的掩护,人物立体起来,一切语言和行为便都有了真实性,这反而让我手脚和语言都有了被禁锢的感觉,缩手缩脚的,一副见不得人的没出息样子。
我往旁侧了侧身子,从黄小豆的手臂里挣脱出来,甭说隔着二十年的距离,就是没有这段距离,我也不习惯与一个丈夫以外的男人有如此亲近的躯体接触。
这似乎是黄小豆表达亲近的动作,或者是我们未曾联系过的这二十年里他形成的一种惯常动作。他大概没料到我会那么迅速地撤离他的手臂,落下胳膊,有些讶异地看着我,怎么跟我都这么生分啊?
我也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大哥,我啥时候跟你很熟啊?
黄小豆愣了愣,忽又呲着牙,也是,咱俩一直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你看,二十多年了,咱们还是聚了。
我笑了,你到底是来找友谊,还是找冤家的?这么多年过去,友谊我可以给你,冤家我可不想再结了。
说起来,我和黄小豆之间实在不该有友谊。说是冤家,过于温和,说仇家倒更恰当。我给他起的外号困扰了他三年,他也在不同场合不同方式报复了我很多次。在教室里用桌子凳子做道具的动作都是毛毛雨,甚至都不肯避过老师和同学。在我爆发愤怒之前,黄小豆还挺醉心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要么他是认定了我對他心怀愧疚,只能任他欺凌;要么他将这当成一种对我忍耐力的挑战;抑或,他童心未泯,只把这作为一种乐此不疲的游戏,好像当时流行的俄罗斯方块,不过几块形态不一样的方块组合消弥,却能让我们沉迷其中,不带眨眼地玩上一整天。当我撕破脸皮准备跟黄小豆大闹一场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围观同学的吆喝之中,黄小豆却自己先怂了,大概他是掂量着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女生发生冲突容易让他留下暴力的形象。外号可以有善意的方向,而暴力的形象则会叫他从此真的洗刷不清。我当时想,黄小豆没趁势掀我的桌子,应该是打算放我一马吧,从此恩怨放一边,我们之间不再有江湖。可后来我发现,没有“江湖”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黄小豆压根儿就没打算要放过我,语言的暴力我算是胜他一筹,每次他发动的争锋,却时常叫我给怼得一脑门子汗,脸胀得通红,最后只能翻着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撇着嘴,一脸的不屑,“哼”一声,说,我好男才不跟恶女斗。兀自坐下,一副鸣金收兵、马放南山的样子。我自然是被他主动的退让迷惑了,虽然我是赢家,但我的战火并不旺,我纯属于防御性的、被迫的胜利。我从不主动出击。说到底,黄小豆是因为我的无心而受到困扰,他把这种困扰间接地转移给我,让我也体验到被“攻”被“围”。这攻与围,只是一种体验。实际上除了开始几次对我们的语言争锋会有一拨人围观和起哄外,后面几乎没人对我们的争执有任何兴趣,有人曾特别厌烦地说,你俩要么真枪实刀地打一架,无论谁输谁赢,从此一笑泯恩怨。要么就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吵破喉咙都随着你们去。
这才有所收敛。也仅仅是“有所”收敛,并未绝迹。
高三后,从正式开学第一天起,我们就被进入了高考的倒计时,时间的计量从月到周,从周到日,最后自然是从日到以小时计。我长发过肩,迫于时间的咄咄逼人,没有心情去打理一天长过一天的头发,经常是起床的同时就抱起了书本,洗脸刷牙有时候都觉得累赘厌烦。那时很兴扎马尾辫,我头发细,容易打结,一天不梳头发就像是茅草蓬乱,发结四处,常常这里那里鱼吐泡似的鼓起一个发包来,这使我看上去总像是跟人打架被抓扯过头发一样。我时不时地拆了马尾用手刮几下再重新扎上,有时干脆拆了就那么披散着头发。散发没形,门外面一有风吹进来,或者我一摇头,头发就会不客气地越境到黄小豆桌上,甚至有一回直接摔到趴在桌上打盹的黄小豆脸上,毛乎乎的头发把他吓得从梦里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当他发现是我的头发时,松下一口气跟他后面的同学说,吓死我了,梦里真的是见到了鬼,又丑又老啊。男同学看我回头,敛起他快镜头下正在绽放的花朵般笑容,噢,别瞎说,大白天的哪来的鬼。黄小豆瞅了我一眼,笑笑,大白天见着鬼才是最可怕的事。我也笑着,魅力十足的样子,所以才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你以为平白无故能倾城倾国?在无数次毫无逻辑的激烈语言交锋往来中,我不再对黄小豆心有愧疚,他的刻薄已经磨没了我当初的心境,我提起“二顾”的频率越来越高,而每一次,黄小豆都在听到“二顾”(我非常有道德地避开“二倾”“佳人”这两个非直接源于我的外号)之后不负我所望地一脸黑线,我很坦然地快意着,幸灾乐祸着。那时很多杂志和报纸正热火朝天地讨论外星人是否来过地球的事,有人说看到过飞碟,飞碟上隐约的外星人大头,而有些报刊也很应时应景地扒了些科幻片中的所谓外星人照片,削瘦的脸,圆大的眼睛,尖细的下巴,乍看之下,跟黄小豆还真有几分相似。我把报纸上形象模糊的外星人照片剪下来,夹在课本里,在一回和黄小豆风云再起中,我从课本里把那张外型夸张的外星人照片“啪”地拍在他桌上,狠狠地说,看在你同类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我是有涵养的人,哪能跟身份不明的外来生物发生冲突呢。黄小豆下意识地拿起剪下来的照片,看了一眼,“嗷”地一声扔下,跑出教室。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不相信他会害怕一张意义不明的照。
一张照片似乎镇住了黄小豆,他有好些日子没有找我的事,每天都很规矩的样子,别说用语言攻击我,连眼神都不会往我这里瞟一下。好像我是瘟神,稍一沾染便会把病疫传染给他——不过,或者在他眼里,我就是他的瘟神吧。
我以为黄小豆这下真的要金盆洗手,从此不再与我纷争如风起云涌。但我还是高估了他的肚量,没想到表面的平静竟然是他的障眼法,他其实在酝酿下一轮更冷酷的行动。
大概平静了半个多月,黄小豆不知从哪儿摘了一大把苍耳子,团在一块儿好大的一坨。苍耳子虽不是稀罕之物,可要一下摘这么多,也非易事,显见得是多有心才能寻到。黄小豆把团在一起的苍耳子拆开来,首尾相连,做了好多个指环,一层一层套满除大姆指以外的指头,他竖起手掌,连着胳膊一起圈住课桌边沿,嘴里还很诚恳地提醒我说,跟你说别乱动啊,要乱动会粘头发的。可我哪里能钉子一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忘形就忘了他的警告。像预设的一样,头发果然就粘在苍耳上,不过拂过去的头发也只是轻轻一沾就脱离了,蜻蜓点水般,并没费气力。我也就不拿黄小豆的警告当回事,甚至还故意抬手把头发拢起来,往后一摔放开。黄小豆急了,吼着“有完没完了”,直接用手推我的头。
我不知道这其实是黄小豆做好的局,他假装被我激怒,假装情急之下忘了手上那些苍耳子并顺利将它们揉进了我的头发。当我感觉到头上一阵密集的尖细疼痛时,就意识到上了黄小豆的当。黄小豆缩回手时怪叫,哎呀呀,看都沾到你头发上了,都叫了你别动!我第一反应是直接拿手去头上扒那些苍耳子,旋起的发复又沾上去。我只扒掉了几个,还有好多个被头发裹了起来,盲目的举动下,苍耳子像个茧似的被越来越多的头发裹挟住。气急败坏中我越来越没有章法,拼命拉扯,苍耳子没扯下来几个,头发倒是薅下一团又一团。
大概没料到我的反应这般激烈,也没想到我的抓挠会让那些苍耳子被头发裹得那样紧,黄小豆慌了,他抖索着双手想帮我摘苍耳,又顾及着男女之别,还有我的暴怒,竟不敢下手。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别乱动了,再乱动头发要扯秃了……
我停下手,狠狠地盯着他,努力控制住快要溢出来的眼泪。
我宁愿相信我满头的苍耳子被纷乱的头发裏得像个蚕茧,并不是黄小豆的初衷,他有可能是想往我头上轻轻地挂一些作为惩罚,我是可以轻而易举地顺着发尖往下捋的,只要不揉到頭发里层,苍耳还没那么大的力量纠缠住我的万千发丝。但不想并不等于不能,黄小豆没把控好他的力度,也料不到那么多的苍耳与头发会在转瞬之间纠结得如此紧密顽固。面对乱得无法收拾的头发,黄小豆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在几个过来帮我的女同学背后打转转。虽然几双手在头上小心翼翼地拨弄,直到上课,除了几团发丝,苍耳子依然没有摘出来几个。那纠结太深了,骨肉一般层层叠叠,哪里还能理得出发丝的纹络。我顶着一头裹着苍耳子的乱发上完上午的课。
课一结束,我又咬着牙顶着乱发直奔离学校不到一公里远的理发店。理发店是个中年男人开的,手艺实在算不上好,最拿手的是用推子——所以我们女生宁愿往街上跑,找有美女的“美发店”,至于是不是真的打理得很美,那都不重要。不但我们女生,男生也不是很愿意把头发交给一个长相朴实的中年男人,他们对于美的要求甚至超过了我们——尽管最终发型没多少变化,但在温香软玉的甜蜜气息里,他们脸红心热地就觉得自己的发型很棒。
我一头扎进去,把端了一杯水正在喝的中年理发师吓了一跳,指着我,这这这……
我一屁股坐上转椅,都没顾上用手扫一下上面薄薄一层灰白掺半的碎发。给我推!我恶狠狠地说,镜子里的人表情狰狞。
理发师手持细长的塑料梳子和剪刀,为难地在我跟前转着圈圈,他在找下手的地方。他还是想尽可能长地保留我的头发。板寸可不是女孩子留的。他说。
他把外层的头发剪了一圈,原以为这样会露出那些苍耳子。不过他很快绝望,我的头发太细密柔软,苍耳子带钩的刺紧紧把它们抓在一起,根本不像他想象的可以让一部分头发释放出来。待用剪刀剪出几个苍耳子后,他才相信板寸可能真是我的结局。他一边惋惜,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头发裹住的苍耳子都一一剪出,然后才开始修剪我参差不齐的头发。虽然最后我的头发还没短到板寸的地步,但在当时的小城里,该算是开了一个女性短发的先河。
留惯了长发,忽地变成满头碎发,我一时还难以接受,情绪萎靡,心里对黄小豆的恨意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绝对相信黄小豆对我形象的大变是惊惧的。我一步一缓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的喧闹有瞬间的静止,来自教室四面的目光极具重量,压得我脚步踉跄。还没等走到我的座位,慌张的黄小豆赶紧站了起来,替我把椅子拉开,好像这一刻我变成了女王,他成了绅士。我没领他的情,用脚把椅子踢到桌子下面,然后重新拉开坐上去。黄小豆愣愣地站在我桌子旁边,嘴里嗫嚅着,我只听到“米小米”三个字,余下的就跟糨糊似的,全搅在一块儿了,只有天知道他绵绵不绝地说了什么。
我剪了个跟男孩一样的短发。这很快成了一个新闻,外班的同学假装来我们班找人,先是站在门口明目张胆地搜寻,目光落实到我身上之后便停止,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着“咦,人怎么不在呢”,离开了。后来是成批成批的来,窗户上爬满了眼睛,我一侧头,都盯着我,各种各样的笑。再接着,就流传开了“五班有个假小子”。我像个猴子,不停被人免费参观。参观就参观吧,反正一个新鲜事物的开端,总是会招来各种声音的。我强自镇定,淡然地面对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我终于理解了黄小豆的困境,“二顾”之称的诗意美只是我的理解,在现实中,只要某个字或号被当成了标签,便注定没有美的可能。但这样的理解并不表明我原谅了黄小豆,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长发飘飘是正值青春期的我所拥有的一个梦,尤其那时候,正盛行着琼瑶的小说,更给了我们对长发的意境充满了渴望和期待。
黄小豆终于蔫了。他每隔一天,就往我的课桌抽屉里偷偷塞一张写满“对不起”的字条,我一般都是在要上课了老师走进教室的同时,把纸条撕碎再扔到他的桌上,至于他怎么收拾,我从来不回头。我只是用决绝的态度来表明与黄小豆的誓不两立。周围的同学们也已经习以为常我们的纠葛,再有什么动静也不太有人关注了。慢慢地我的短发也逆势而立,被看习惯被接纳,热闹了几天之后就没几个人好奇,虽然走出去还有人很惊讶,至少教室的窗户上不会再有搜寻的目光了。毕竟高考越来越近,这才是关乎前程的人生大事。
见过面的第二天,黄小豆说他已在去东北的車上。
我并不惊讶,他这是要把过去遇过的再临幸一遍。回顾。这次不是别人二顾于他,而是他再顾自己还算纯真的曾经。这是他完全失去自由之前唯一的请求,五天的时间。他用离婚放生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她们不会因为他而感到羞辱。同学说,黄小豆是自首,若不自首,大概也可以惶惶不可终日地再过上几年吧,毕竟他趟的水还没那么深,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到他。但他还是自首了,未来除了有些经济赔偿,可能还有几年的刑期,也可能更长一些,谁知道呢。我也知道我们见面的地方,几米外有两个人一直在虎视耽耽盯着我们;还有微信,是他个人临时申请的,他说以前的微信不适合用来聊从前。其实我们所有的对话也都看在别人的眼里。
我问他,你那东北不准备留着去怀念?
他说,同你一样,怀念不如相见。
怀念不如相见,一见之下,倒是了了。我笑起来。黄小豆当年在哈尔滨上的大学,是我们唯一一个考去东北的。但他说,是因为有一次我吼着说,我要去东北啊我要去东北。然后他选了最东北的哈尔滨。上大学时听同学说他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大学里生活得可滋润了,一个学期里换了三个女朋友。我当时还纳闷,难道他真的是外星人,有着我们所不知的某种特异功能,不然,个子还不足一米七,他是怎么唬住那些嗓门粗大、性格爽直的东北女孩的?后来又想,大概是黄小豆太异于北方的男孩,这才使他有了令人难忘的特质,东北方女孩应该是喜欢不那么普通的人。而黄小豆的外貌确实没那么普通,这使异地的他在感情上有了被一顾再顾的优越性。“二顾”真的一点都没白叫。而我在高考后,串联了一帮同学四处奔波游玩,像世界末日来临,很是疯狂了一阵。我对自己的高考状况有比较悲观的预判,所以才趁着还未出成绩之时,提前消耗掉内心仅存的一点渴望。之后我主动断绝了与大多数同学的往来,包括黄小豆,他几次邀约同学上我家,我都躲着没出来。后来结婚、生子,远离家乡,这才开始思索人生,后知后觉地对自己的人生做着某种笨拙的规划和填充。只是这个时候,黄小豆和其他同学一样,在我心里已经被时光削薄了,薄成影子,偶尔在某个瞬间闪烁一下,我若不刻意去辨识,根本就不知道那个迅疾闪烁而过的影子,究竟是谁。果然,时间是很刻薄又很可爱的东西,它把你所经历的很多都储存起来,又模糊它们,不让你清晰地整理和折叠,更别想分门别类,哪怕在你闲暇时它也不给你细细梳理的机会。
我想我和黄小豆年少时的恩怨皆成过往,我们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终于握手言欢。我们曾经的对立——我一度觉得那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在没有往来的岁月中慢慢消散,甚至转化成与友情有相同质量和温度的情谊,让我们欢快地接纳,如今不仅无仇视,还忍不住莞尔。当时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上一棵树下,我们就那么站着聊着,谁都不说寻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坐下来从容地叙旧。也许,我们都知道,我们只是为了相见,穿过二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只为看看对方,被这漫长的岁月蚀刻成的模样。并不需要更长的时间用来回忆,也不要更多探听彼此的生活。这样的相见,才有可能避开想要避开的。
那么晴好的天气,难得的北京蓝天,大团大团的白云飘过来荡过去,刻意要衬出那没有边界的澄澈的蓝色。一棵早熟的梨树在不远处开出一片烂漫的梨花,风一吹,梨花簌簌往下落,很是缤纷。梨树的旁边,是棵海棠,规规矩矩地长出一树还在成长的叶子,花还没开呢,大概是等着梨花落吧,免得抢了梨花的风头。我们的另一侧,还是海棠和梨树,依次过去,并没有哪种树多一棵,或少一棵。有梨花随风翻落在我们脚下,黄小豆俯身捡拾,伸出手,一朵梨花在他掌心。不是完美无暇的梨花,花蕊枯黄,花瓣也缺了,却是无暇的白,干干净净的样子。记得小时上学,路过一片梨园,梨花一开,雪花一样的白,无人时,便偷偷越过用来护园的沟,折上一枝,那快乐,就像满树的梨花,都盛开了。我们都笑着看那些梨花,忽然觉得,其实站在这样的路边树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什么不好。人过中年,总归是很多事不想说,有些事不能说,还有些不知道怎么说。
黄小豆说,你到底还是没有留起长发。
我笑着,为什么要留长发,短发很好。
那时候你从剪了头发就再也没跟我吵过……没再理过我。我给你道过那么多次歉,写过那么多的“对不起”……
我低了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黄小豆轻叹,小米,是我毁了你的长发。
我说,不是,这样挺好。其实我还是适合短发。
黄小豆认真地看了看我,点了点头,确实!我怎么就忘了你长发的样子。
可我不会忘了你是“二顾”。
我们同时笑起来,他不知道,当年他每天作业似的“对不起”,我其实是每一张都看的。我看到那些字里藏着的话,那是,“等你长发”。
真是年少啊。往昔如烟,二十多年,我们一直在烟雾里。
风又过来,梨花雪一样飘落。我们的脚下,薄薄的一层梨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