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宁
许鸿磐(1757-1837),字渐逵,号云峤,又号六观楼主人,山东济宁任城人,乾隆四十六年(1781)进士。任江苏安东县知县,擢西城兵马司正指挥,历任安徽颍州府同知、泗州直隶州知州、河南禹州知州。许鸿磐少负俊才,博涉群书,尤精史学,一生著述很多。在其作品中,地理学著作占有很大一部分,其《方舆考证》为清代著名的历史地理学鸿篇巨著,影响较大。除此之外,他还喜好骈体文,文学韩昌黎,研习诗词调曲,著有《六观楼诗文集》《六观楼文集拾遗》,编纂诗词文集《六观楼古文选》《唐宋八大家文选》《五代两宋文钞》《词曲七种》等。许鸿磐喜好杜诗,有手抄本《六观楼读本杜诗钞》(下简称《杜诗钞》)。其评注杜诗不盲从前人,较有独到见解,颇有研究价值。《杜诗钞》现藏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在一些杜集书目中有简单著录,如马同俨、姜炳炘的《杜诗版本目录》、丁浩主编的《杜甫草堂博物馆馆藏精品版本卷·书海拾贝》及郑庆笃等编著的《杜集书目提要》等。2004年齐鲁书社出版由张忠纲主编的《山东杜诗学文献研究》一书,不仅介绍了其体例特色,还全文录有许鸿磐《杜诗钞小序》,可见其影响。
许鸿磐《六观楼读本杜诗钞》成书于清道光五年(1825),四册,线装,半框宽13.2厘米、高17.5厘米,半页九行,行二十二字,小字双行,四周双边,无鱼尾,每页版心下有“六观楼”三字。版框为许氏特制,可见每页断版有相同之处。全书朱墨圈点,楷书抄录,字体精工,可谓精抄本。前有《杜诗钞小序》、《新唐书·杜甫传》、元稹《子美先生墓系铭》。从序言中“更检全集,约取而手录之”“吾请移弁是钞”可知此本乃许氏亲自检选抄录,并据目前古籍普查情况来看,未见他馆有许鸿磐批注杜诗的抄本或刻本,故此本版本价值较高。此本目录分卷上卷下,分别置于各卷首前,目录与每卷卷首下方有“六观楼读本”字样,为了区分于众多名为《杜诗钞》的抄本,特称此本为《六观楼读本杜诗钞》。据许鸿磐序、跋介绍此抄本共选诗318 首(255 题),分体编排,体下又按编年,上卷五古70首、七古60 首,下卷五律107 首、七律54 首、五排10首、五绝5首、七绝12首。但经笔者计算为316首,页眉处有《秋野》其一一首,又七律54 首实为51 首,故实际抄诗总数与许氏所计少了2 首。在抄本小序、目录首页、卷端等处可见“六观楼”“鸿磐”“云峤”等印数枚。题下、页眉有注,于每首诗后有引用他说及评注赏析,有些个见独到透彻,价值较高。
图一 《杜诗钞》书影
《杜诗钞》卷首自序详细记叙了许氏辑抄杜诗的缘由,引录如下:
夫诗何为而作乎?其义起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间,而其情发乎离合忻戚之际。处其常者,则多悦愉之词;罹其变者,则多穷愁之语。然悦愉者难工,而穷愁者易好也。少陵之诗,根乎恺恻笃挚之至性,更触发于颠沛流离、饥寒戎马之境,故其诣独绝。余弱冠即喜读杜诗,向曾倩善书者钞于都门,计诗五百首。南北奔驰,未尝去诸手者且四十年。今老矣,而遇益蹇。甲申春,自中州归,漫游江左无所合。秋杪旋里门,谢绝俗客,抱影于新僦草庐中,惟日与少陵相晤对,犹嫌曩钞之未慊于怀也。更检全集,约取而手录之,得诗三百一十八首,厘为上下二卷,以为破郁遣愁之借。呜呼!少陵穷者也,而余之穷尤剧。既爱少陵诗关乎伦纪风教之大,复以同病相怜,故嗜之倍笃。公诗不云乎:“怅望千秋一洒泪”,吾请移弁是钞。
由以上可知,许鸿磐抄录杜诗的缘由主要有三:一是认为诗歌“悦愉者难工而穷愁者易好”,杜甫的诗歌发乎性情,又于颠沛流离、饥寒戎马之境写就,其造诣独绝,所以许鸿磐弱冠的时候就喜读杜诗,请善书者抄录五百首;二是认为“少陵诗关乎伦纪风教之大”,乃诗之正声;三是认为其与少陵同病相怜,南北奔驰,老遇益蹇,故嗜笃杜诗更甚,从全集里约取三百一十八首,手录成集,以此排遣郁愁。所以许鸿磐在检选杜诗的时候大都以“关乎伦纪风教”为标准,又与杜甫有“同病相怜”之感抒发自哀自伤的诗作为主。
《杜诗钞》所选杜诗皆有批注,前面所抄《新唐书·杜甫传》亦多按语注解。其评注方式主要采用题下注、夹注、眉批、尾批等,用小字区别于诗歌正文。许氏利用自身丰厚的史地学识释名疏证,也多有引证和抒己之见的论述。内容较短小的题下注、眉批,多释地名、疏语义、证典故、考史实,也有尾批处的详细补充;夹注多是明字音、析异文,偶尔也在眉批作说明;在眉批、尾批处,多引用前注和各种史地文献证明自己的观点,有时还对引用的文献进行评优论劣、驳谬辨伪,并多有逐章释义及论说己见之言。许氏《杜诗钞》一书,抄录精工,少有错误,注评详细,引证确凿,但又不盲从前人,多阐发己见,确为用心之作,故其研究价值较高。下面先从四个方面介绍《杜诗钞》的评注体例,列举书中例子析证,以窥全貌。
“释名”是指解释词义、探寻事物得名由来。许鸿磐是乾嘉时期著名的学者,在史地方面的研究以《方舆考证》为代表。在《杜诗钞》里,许氏利用深厚的史地知识解释地名,所以这里的“释名”主要是指解释地名的由来。“疏证”主要指许氏对杜诗中的词语及语义的疏通解释,还有引证典故,考辨史实等。此外,许鸿磐还对字音、诗歌异文等进行了简单的标示说明。许氏通过对杜诗的释名疏证、明音析异,展示了其在地理历史、诗词文曲、训诂学、音韵学、文字学等方面的广博学识和成就。
1、释地名
许鸿磐生活在乾、嘉、道之际,正是清初学术由经世致用之学,转入清中期考据学的时代。经学、小学之外,舆地考证也是重要内容。许鸿磐平生博览群书,寝馈于文史,后专心于舆地之学。在其著作当中,地理学方面占比较多。耗费其一生精力所成《方舆考证》一百卷,详于兵法、屯政、关隘、河务、海防、水利,尤精地理沿革的考述,是清代著名的地方志。
正是因为许氏有这样博瞻深厚的学识及严苛谨慎的学风,其在《杜诗钞》中更多地专注于诗中出现地名的沿革和古今变迁,更有订正错误之处。题下注多是编年和地名的考证,眉批、尾批有对诗中地名的详细解释。在解释地名的时候,多引用历代著名的地理志记,尤其是唐宋时的地理著作,如《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方舆胜览》等,也有引用地方志的内容,如《长安志》《华阳国志》《成都记》等,以及引用前人之言,如王洙、王应麟、蔡梦弼等。下面试举几例,进行阐释。
《游龙门奉先寺》题下注解释龙门:“龙门即伊阙。《元和志》:伊阙山,在伊阙县北四十五里。按,今为伊阳县。”先说“龙门即伊阙”,此乃朱鹤龄语,接着引《元和志》确定龙门的具体位置,以上皆引自仇注。①后设按语,乃今天(清朝)的伊阳县,在前注的基础上说明了古今地名的演变,更加明晰。
许氏除了引用相关地理专著和参考前人注释外,还对原有的错误注解进行批驳订正。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官渡又改辙”中“官渡”的眉批:
官渡,自系渭水之渡。王洙注:即曹袁相持之处。按彼乃汴水之渡,与此何涉。鲁訔曰:“公在率府,其家先在奉先。”
关于这里的“官渡”的具体位置,素有纷争。仇注中有详列争议,钱笺谓:“官渡在万年东南二十五里”(万年县属江西省上饶市),朱注则指“泾阳县泾水之渡”②(泾阳县属陕西省咸阳市)。这些说法都未免错误,包括此注中王洙所说是“曹袁相持之处”的官渡(指今河南中牟东北)更是离谱,现在学界多认为王洙注为伪注。仇兆鳌最后考证说:“其官渡改辙,在唐时亦迁徙无常,大抵在昭应之间,为奉先便道耳。”③按照杜甫行踪,从万年县渡浐水,东至昭应县,又从昭应渡泾渭,北至奉先县,乃知官渡是渭水之渡即奉先便道(奉先县今陕西省蒲城县)较为确切。此处许氏批驳了王洙的错误说法。
《紫宸殿退朝口号》尾批中对“紫宸殿”的解释及《诸将五首》“韩公本意筑三城”里对“三受降城”的补注等,亦有独到见解,因篇幅较长,不再援引说明。
2、疏语义
许鸿磐除详细注释地名外,还在眉批处多有疏通语义的注释,指明诗中所指代的人物,阐释有关礼仪制度等。
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对“乐动殷胶葛”中“胶葛”的疏通:“胶葛,相如赋注:旷远貌。”《杜诗镜铨》(下文简称《镜铨》)和《读杜心解》(下文简称《心解》)都引《上林赋》作广大貌,这里形容乐声,解释为旷远貌更贴切些。许氏多援引他注作说明,也有直接进行注释的,如《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难拒幽明迫”对“幽明”一词就直接用《心解》注释:“即晦明也”④,其中还是对各家注释进行了辨析,取其简明者。
许氏对诗文中出现的以官职及其他称谓所指代的人物也进行了说明。如《新安吏》中“仆射如父兄”的眉批:“仆射,郭子仪也。”较《镜铨》更加直接简洁。又如《草堂》中“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的解释:“大将,谓武也;群小,指徐知道辈也。”在特定的时代或地域,都会有一些冠服制度、等级制度等不为人所熟知,许氏也进行了说明,这样有利于更好地疏通诗文含义。如《留花门》里“百里见积雪”的眉批:“楼大防曰:回纥之人,衣冠皆白,公故以积雪拟之。”对冠服制度的解释,避免了望文生义的错误认识。还有《醉时歌》中“甲第纷纷厌粱肉”对“甲第”的解释:“《汉书·高帝纪》: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赐大第室,二千石徙之长安,受小第室。孟康曰:有甲乙次第,故曰第。”引用《汉书》中的记载明确了甲第所指的等级制度⑤,且较《杜诗详注》(下文简称《详注》)《镜铨》引用更加详细。
3、证典故
杜甫从小博闻强记,熟读经史,用典技巧纯熟高妙,常将典籍中的诗文、故事等有机融合到自身的诗歌内,前人多有探究注解,许鸿磐也多引用他注指明杜诗所用典故。
如《留花门》“花门天骄子”眉批:“《汉书·匈奴传》:单于遗汉书,胡者天之骄子也。”指出称胡人为“天骄子”出自《汉书·匈奴传》,与他注皆同。又如《病柏》“丹凤领九雏”眉批:“《建康实录》:凤将九雏,再见于豊城,众鸟从之。”《详注》《镜铨》《心解》皆引《乐府·陇西行》“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作解⑥。《建康实录》是记述六朝事的史籍,从另一个角度证典故,较有参考价值。《病橘》“奔腾献荔枝”眉批间接引用《和帝纪》的记载来进行解释:“汉和帝时,南海献龙眼荔枝,奔腾险阻,死者相继。唐羌为临武长,上书罢之。见《和帝纪》元兴元年。”尾批进一步对杜甫引用“奔腾献荔枝”的用意进行了揣测评价:“末用汉事以隐照贵妃嗜荔枝事,非刺也,欲以为监也,不失诗人温厚和平之旨。”此评较他注别出新意。
4、考史实
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许鸿磐长期“寝馈于《史》《汉》、唐宋诸家,尽读《三通》《廿四史》,往复数十过,强半成诵”⑦。在拥有丰富史学知识的基础上,许氏针对杜诗中具体的诗歌内容在诸家注的基础上进行判断取舍,作历史背景的交代与分析。
如《石壕吏》“急应河阳役”眉批:“相州军溃,郭子仪断河阳桥保东京,筑南北两城。”交代了杜甫投宿石壕村,遇到吏卒深夜捉人,老妇无奈应役。《详注》和《镜铨》都依朱注引《唐书》交待背景,这里许氏结合几种注释,主要依《心解》交待郭子仪“断河阳桥保东京”事,且补充了“筑南北两城”语。
许氏对诗中所隐含的历史传说进行了指明,如《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坡陀金虾蟆”的眉批引唐志怪小说集《潇湘录》:“高宗患头风,宫人穿地置药炉,忽有金虾蟆跃出,背朱书武字。”又如“化作长黄虬”的眉批:“虬,独角龙也。《禄山事迹》,帝宴禄山,禄山醉卧,化为猪龙。公盖以王母拟贵妃,以虬喻禄山也。”“虾蟆”“黄虬”皆为隐喻,这里通过历史传说的分析使诗歌的含义更加明了。“虾蟆”《详注》引证繁琐且未当,这里主要依《镜铨》,可见许氏对他注的取舍判断。
《草堂》尾批更是直接点明杜甫的诗可补正史之缺,所以被称为“诗史”:“西川寇乱,即寄诸草堂去来之中,徐知道事《新旧书》俱未载,此其所以为诗史也。”
5、明字音
清代音韵学和训诂学、文字学都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阶段。仇兆鳌、浦起龙、杨伦等笺注多注生僻字,许鸿磐在眉批和夹注中因袭前注,采用直音法和反切法对生僻字进行注音解释。
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乐动殷胶葛”中对“殷”的注音:“殷,读作隐”;“御榻在嵽嵲”中“嵽”的注音:“嵽,徒结切。”在读音上的变化,许氏也有进行简单解释的,如《后出塞五首》中“恐是霍嫖姚”对“嫖姚”的眉批:“师古注:迅疾之貌。俱读去声,少陵盖从服虔音,作平声。”此注主要依从仇注而来:“颜注:票姚,劲疾之貌。胡仔曰:《汉书》嫖姚,服虔音飘飖,师古音嫖,频妙切;姚,羊召切。荀悦《汉纪》又作票飖,杜诗每作平声用,盖取服音耳。……”⑧仇注解释的更加详细,举例繁多,而许注较简洁,这也正体现了抄本因是手抄,限于篇幅而精简凝练的特色。
6、析异文
异文现象由来已久,常因不同版本在传播过程中存在着差异而产生。许鸿磐于诗歌正文夹注或眉批里有对不同版本间的诗歌异文进行分析,这也与明清时期注重版本梳理与异文考证的学术风气有关。
《杜诗钞》中有在夹注指出异文,用“一作”“或作”标识,如《种莴苣》里“澒洞青光起”后小字夹注:“青光一作云色”。与仇注同⑨。许氏注意到异文现象,尽量保留了异文。许氏也有对异文现象进行解释说明,指出错误,发表自己看法的解析。如《北征》里“呕泄卧数日”下有小字夹注:“一作数日卧呕泄,以日字复韵。”与《镜铨》同⑩。这里指出是因为此处与上文的“朝野少暇日”韵脚相同,一般诗歌忌复韵,所以才将语序调整,形成了异文现象。但许氏正文仍按“呕泄卧数日”,未做轻易更改。清五色套印本《杜工部集》和《详注》均作“呕泄卧数日”,《杜工部集》也作了异文说明:“一云数日卧呕泄”。
除了调换语序出现的异文外,还有文字上的原因出现的异文,对此有学者总结到异文出现的原因有:“不同版本之间的异文,大都有着一定的关联,有的是同音字、形近字,有的是同义字、近义字,有的是通假字、异体字、有的只是秩序上的调换。”《兵车行》“边庭流血成海水”“庭”后夹注“或作亭”,为同音字。《病柏》“偃蹇龙虎姿”“蹇”后夹注“一作蹙”,为形近字。《留花门》“千骑常撇烈”眉批:“一本作撇捩。”因为“撇烈”同“撇捩”,意思相同。《送重表姪王砯评事适南海》“我之曾祖姑”夹注“祖一作老”,为近义词。《醉歌行》“渚蒲牙白水荇青”“牙”后夹注“同芽”,是异体字。
还有一些异文是炼字推敲所至,或是在流传过程中经后人妄改,因而不同版本之间存在着差异,许氏也进行作注。如:《夜》“露下天高秋气清”中,气“一作水”;《秋兴八首》“红豆啄残鹦鹉粒”中,红豆“一作香稻”;《燕子来舟中作》“穿花落水益霑巾”中,落“一作贴”等等。
许鸿磐《杜诗钞》中评注多采自刘辰翁、仇兆鳌、浦起龙、杨伦四家评语,正如许氏在《杜诗钞》尾记中自述:
余宦游三十余年,甲申自中州归,检旧存书,十亡六七。所存杜集,止刘须溪《千家注》、仇沧柱《详注》、浦二田《心解》,余同年杨伦《镜铨》而已。故钞中注及评语,多采自四种,间有补注及臆测者亦附见于编。屏去武断穿凿之见,潜吟密咏,惟求义之所安而止,余岂敢谓得作者之意。幸赖诸家之有以牖予,或不至大相剌谬也。
许氏在诗歌尾批处多有引证评论诗意,可大致分为两个倾向:一是引用前注,持赞同票,以证明自己的见解;二是列举几种不同的观点,然后评论优劣,以示断语。
1、引用前注,以证己见
许氏在引用他注的时候,有时引用并未标明(上文已有论述),有时点明所引出自哪家,有时在引用之后予以肯定,有时又在前注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了自己的见解。
如《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尾批引黄鹤注交待写作背景:
黄鹤曰:“上元元年七月,李辅国迁上皇于西内,高力士及旧宫人,皆不得留,寻置如仙媛于归州,出玉真公主于玉真观。上皇不怿,寝成疾。”诗盖谓此也。
《燕子来舟中作》尾批引浦注进行佐证,并赞其语“入妙”进行肯定:
是咏燕,是自咏,痕迹俱化,一片神行。浦云:“不知燕之为子美与,子美之为燕与?吾将叩之漆园。”评此诗入妙。
引证多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所以许氏在引用之后,也有进一步的延伸分析,如《九日寄岑参》尾批:
《通鉴》:天宝十三载,秋八月,淫雨伤稼,杨国忠取禾之善者献之。高力士侍侧,上曰:“淫雨不已,卿可尽言。”对曰:“自陛下以权假宰相,阴阳失度,臣何敢言?”此诗正其时作,寄岑非只寄怀,实以寄忧也。说本仇沧注《杜诗详注》。
此条批注是按照《详注》进行删减而来,并在末言明此说本自仇注。仇兆鳌在引用了《资治通鉴》的记载之后评论道:“诗中苍生稼穑一段,确有所指。”指明了诗中隐含的史实,《镜铨》也引用了仇注。许鸿磐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道:“此诗正其时作,寄岑非只寄怀,实以寄忧也。”从而升华了诗歌的主题,表明杜甫寄怀忧乱的情感。
2、评论优劣,以显己识
宋有“千家注杜”,到清代乾嘉之学兴起,笺注杜诗更是蔚然成风,形成第二次注杜高潮。许鸿磐针对素有纷争的问题,在采录各家评语的同时,有时也不忘表达自己的判断。
在《瘦马行》尾批中,许氏把历代注说列举进行比较,并发表自己见解:
师氏古曰:“此诗为房琯作。琯丧师陈陶斜,罢相,出为邠州刺史。时论多惜之,谓其可以用也。”刘须溪云:“展转沉着,忠厚恻怛,感动千古。”兴宗云:“此乾元元年华州诗,公自伤贬官而作。”浦二田以华州在长安东,掳起句“东郊”字是其说。细玩诗意,卒不如师说为长。
关于《瘦马行》的诗歌宗旨,历来素有争议。旧注为房相作;《详解》认为此诗作于乾元二年,从蔡兴宗说法是伤己,《杜诗说》也持此种观点。据仇注引胡夏客的说法:“至乾元元年五月,琯贬,六月,公即出为华州司功参军矣。”所以浦起龙在肯定了蔡兴宗的说法后,又因华州在长安东郊,认为开头的“东郊”即是指杜甫贬官之地华州。许氏列举各说后,“细玩诗意”是为房琯而作,表达了惋惜之情,而非“公自伤贬官而作”,论证稍弱,但赞同师说,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并非一味从众。
又有记载清人对宋人观点的质疑与反驳,古今观点比对,赞长斥短。如针对《赠别何邕》里何邕的做官之地多认为是在绵谷(今四川广元市),而清人浦起龙批驳宋人黄鹤混淆了绵谷与绵州(今四川绵阳市),推断何邕应在绵州为官,后许氏给出了自己的评判,以浦说为是:
黄鹤注:何邕时为利州绵谷县尉,盖与公为乡人,前有《凭何十一少府觅桤木栽》诗。浦注:“黄氏以邕为绵谷尉,又谓公送严武至绵州诗,皆误也。绵谷,去成都将及千里,公觅致桤木,岂千里能百根耶。又绵谷、绵州,字虽同,地实相左,安得编入绵州耶。邕盖官于成都近境,上元二年春,公自草堂送之入京耳。”按浦说是也。
从宋代开始,注家多注重驳谬辨伪,在展示才学的同时,也把某些问题越辨越明。许鸿磐在注解杜诗的时候也多对引用的材料、他人的解说进行分析辨解,驳斥错误,正谬求真。同时,许氏抄本也难免出现引用错误,这里也稍作解说。
《杜诗钞》所引《新唐书》本传中多有错误,这里许氏在抄录的同时,和杜甫年谱进行比对,作夹注解说其中的谬误。例如:
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负薪采橡栗自给。流落剑南,结庐成都西郭。召补京兆功曹,不至。会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往依焉。按乾元二年冬,公入蜀,次年为上元元年。时高适为彭州刺史,有《酬高常侍》诗。公寓于浣花溪寺。上元二年,公年五十矣,居草堂。按黄鹤注,严武初镇剑南,应在乾元二年,裴冕为尹之前。然《纲目》载,乾元元年六月,武以房琯党贬巴州刺史,武初镇蜀,自应在公入蜀之后。至召补京兆功曹,《谱》载在广德元年。严武于上年已去蜀入朝矣。传载其事之前后,亦属不合。
本条注释指出《新唐书》本传中杜甫入蜀、召补京兆功曹和严武初镇蜀的时间颠倒错位,前后不合。许氏解释杜甫“流落剑南”是在乾元二年(759)冬,“结庐成都西郭”是在上元二年(761),严武“节度剑南”应在公入蜀之后,即乾元二年(759),而杜甫“召补京兆功曹”是在广德元年(763),严武于上年已去蜀入朝,不应“会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许氏在夹注中指出《新唐书·杜甫传》中:“其余舛谬于本集者尚多,亦不足逐为指摘也已。”
许氏在引用旧注及四家注的同时,也对其中出现的错谬进行了批驳更正。在《悲青坂》中“我军青坂在东门,天寒饮马太白窟”中的“太白”先进行眉批曰:“太白山,一名太乙山,在武功西,琯中军自武功入,故饮马于此。”随后在尾批中指出蔡梦弼的错误:
《唐六典》:关内道名山曰“太白”,按山去长安三百里,故俗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而蔡梦弼引《地理志》:“伊吾郡有太白山,青坂去太白凡五里。”按伊吾郡,唐伊州,今之哈密;彼之太白,即天山也。以彼注此,岂非眯目而道黑白乎。
蔡引《地理志》解释诗中的“太白”指的是伊吾郡的太白山,即今天哈密市的天山,而按《唐六典》的解释,判断诗中的太白应是“武功太白”,武功即在今天陕西省咸阳市。《详注》《心解》皆引钱笺:太白山,在武功;《镜铨》引《三秦记》:太白山在武功县南。许氏对蔡梦弼的错误注释进行了严厉的抨击,“岂非眯目而道黑白乎”!
关于《沙苑行》的主旨,他本多暗指安禄山,而独杨伦认为“殊属穿凿”,许氏驳斥了《镜铨》中的肤浅认识,认为此诗确为安禄山作:
《沙苑行》为禄山作也。末四句,言下凛然。《镜诠》评,谓深叹骕骦之为龙媒,牵入禄山,殊属穿凿云云。如《镜诠》说,此诗有何意味?按唐有四十八监,天宝十三载,以安禄山知总监事,禄山私选健马,驱归范阳。王有虎臣谓禄山也。玩诗意,为禄山作,确乎无疑。
同样,作为抄本未经详细校对,许氏也有些引用错误的地方,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眉批注解:
王洙曰:《西京杂记》:西京外郭城进业坊慈恩寺,隋无漏寺故地。武德初废,贞观中,高宗在春宫,为文德皇后立,故以慈恩为名。寺西院浮图六级,高三百尺。永徽三年,沙门玄奘所立。按此即雁塔也。
许氏举王洙所引《西京杂记》中关于慈恩寺的历史沿革、名称由来及慈恩寺塔的规模和督造者,甚是详细,却有错谬。《西京杂记》是古代历史笔记小说集,写的是西汉的杂史,汉代刘歆著,怎会记载唐代故事?此《西京杂记》应为《两京新记》,“进业坊”应为“进昌坊”,可参看仇注中所引《两京新记》中的记载。又有《长安志》卷八《进昌坊》记载:“(进昌坊)半以东大慈恩寺”,可见“进昌坊”是正确的。
在批注诗歌大意时,逐章释义是学者常用的手段,在《心解》《详注》中表现明显,许氏除直接引用浦注、仇注等之外,也有很多自己对杜诗分章分段来解释诗歌大意的评论,或总或分,层层递进,清楚明了。许鸿磐的《杜诗钞》按古体诗和近体诗分为上下二卷,五古、七古、五律、七律及篇幅较长的组诗多用逐章释义法。
许氏有精心选录清代注家逐章释义的论述,如《蒹葭》尾批引浦注逐联分析:“一二归咎于风,中伤者急也。三四申摧折,五六原天恩之无私,作一纵。七八收转,见终必不振,总由吹之者太刻耳。”又如《喜达行在三首》尾批引仇注逐章分析:“首章见亲知,次章至行在,末章对朝官,次第井井。”皆为引用他注,层层分析,也多为世人认可的评论。
除引用他注外,许氏还有自己的逐层剖析,使杜诗章法尽显。如五古《送顾八分文学之洪吉州》尾批,分段论述,详析了前后映照的关系,反驳了浦起龙认为此诗“不以前后映带为工”的观点,正可以看出杜甫的草蛇灰线手法:
此诗一气挥洒,浦二田所谓不以前后映带为工者。然细按之,文分四段。首段从八分说入,已寓第三段盛衰之感。次段以“外声利”三字作眼,不独括本段交情,已阴埋末段之根也。第三段以“忧世志”三字,提动末段议论。末段正告以所当忧处,结二句以感慨收入“送”字。灰蛇草线,正自可寻。
又如七古《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尾批,先分段论述作铺垫,后归结到己身,最后得出结论:此乃歌行之体文意尽妙,叹为观止焉。正如洪容斋在《容斋五笔》中评价《丹青引》在画记诗中“不妨独步也”。其尾批如下:
首段开端二句即有云泥之叹,提明丹青专家。次段、末段写画人,中二段写画马,于画马传其技艺之神于画人,以寄盛衰之感。结语推开,为己身亦作穷途一恸。文则精深华妙,意则感慨淋漓,歌行之体,于此叹观止焉。
又如五律《登岳阳楼》尾批,先引用宋人刘须溪、唐子西等人的评论,然后按语逐联分析,并提及诗眼,最后赞叹杜甫的此诗为“雄阔之章,诗律之细”:
刘须溪云:“五六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下两句略不用意,而情景适等。”唐子西云:“过岳阳楼,观子美诗,不过四十字耳,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按位置之妙,在第一句,以下全不费手,使与下句倒转,则又似咏湖非登楼矣。三四根首句,写洞庭气概。然一“坼”字,已有荒远荡析之意;一“浮”字,即具飘流无着之情。五六即从此出,刘须溪所谓“情景适等”者,谓此也。而其所以荡析飘流者,则以戎马之故,不觉北望而洒涕也。又妙以“凭轩”字,收入登楼,雄阔之章,诗律之细如此。
又如七律《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尾批,先总说后分说,有详有略,条理分明,较《心解》注意到途中所寄皆属虚景,但又虚实相生,更注重分析杜甫归成都的感受:
五章为途中所寄,故皆属虚景。首章述归成都之由,次章拟归成都之趣。三章伤草堂之荒废,而野店山桥,主人将归,正是途中情景,为五诗正面。四章欲整顿草堂,以为止息之地,因叹三年之奔走,而幸此日之有托也。三四微露献规之意。五章前半收拾前文,而以五六句作一顿,露出根柢,乃更收入严公作结,情致绵邈,娓娓可诵。
组诗又如《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分析也较透彻,因篇幅较长,此不再述。
《杜诗钞》的尾批除了以上所述引用他注、驳谬辨伪、逐章释义外,还多有论说己见的部分,在分析杜诗思想、杜诗技法、杜诗文体等方面,较有特色,颇具价值,为杜诗学在清代的发展和进步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也从侧面反映了清人接受和研究杜诗的情况。
据上引许鸿磐序言,他认为杜诗情发于离合忻戚之际,多穷愁之语,表达了恺恻笃挚的至性,触发于颠沛流离、饥寒戎马之境。后文又说:“既爱少陵诗关乎伦纪风教之大,复以同病相怜,故嗜之倍笃。”这也是许氏抄诗的主要由来。在那个离乱变幻的特殊年代,杜甫为避战乱离乡背井,历经磨难,深刻感受到社会动荡、政治黑暗带给人民的无限疾苦,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忧国忧民的宏伟抱负深受后世人敬爱,体现了正统“伦纪风教”的儒家思想。同时,杜诗多是“触发于颠沛流离、饥寒戎马之境”,故其诗“穷愁者易好”,叙写罹患时期的遭际,抒发落魄失意、天涯游子之感的同时,也不忘天下劳苦大众,希望为解救人民的苦难而甘愿自我牺牲。许氏在尾批中对杜甫忠君爱民思想大加赞扬,对杜诗中流露出的失意游子的落寞也多有批示。
许氏在《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尾批中说:“天下之乱,皆务割剥之小人致之,故简抜廉吏,为弭寇安民之首策。”在《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尾批中言:“此与《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皆谆谆然以民生为念,稷契中人,固应作尔语。”表现了杜甫在世乱之际以“民生为念”的高尚思想。又在《枯棕》尾批中评论:“此伤军兴诛求之繁,而叹民生之将尽也。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欲在上者闻之,为穷黎少留余地。”指出杜甫伤军叹民悲痛又无奈的情感。
在《折槛行》尾批中说:“此章慨儒术道丧,权势骄横,无直言似朱云者,以匡主治也。”及《望岳》(南岳配朱鸟)尾批言:“典重肃穆,如《诗》之有颂也。前以明德惟馨,正义领起,末云‘何以赞我皇’,又特申其忠君爱国之思焉。”说明杜甫希望有直臣以匡主治,明德惟馨,用诗歌申明其忠君爱国之思。正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尾批中引用《巩石溪诗话》云:“《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仁心广大,异夫求一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之所存矣。胸怀何等,此亦稷契中人语也。”后人效仿,却莫能及。许氏在《朱凤行》尾批中引用蒋弱六的话直言:“《朱凤行》发其胞与之量,此老岂徒为大言,中实有学问性情在,不如是,不足为千古第一诗人也。”赞美了杜甫民胞物与的高尚性情,所以不愧为“千古第一诗人”。
许鸿磐出生于山东济宁,少年敏而好学,中年宦游南北近三十年,晚年辞官回乡著书教读,清贫苦寒。其一生仕途也不顺遂,据《济宁直隶州志》记载:“乾隆己亥中乡榜,辛丑成进士。补授江苏安东县知县,擢西城兵马司正指挥,迁安徽颖州府同知,改泗州直隶州知州,所至有循声。缘事落职。嘉庆二十一年捐复知州,补河南禹州知州。”许氏二十五岁进士,三十六岁方得授知县,历经十一年才踏入仕途,随后宦走南北。在迁颖州同知期间,有《冯广文招饮看鸡冠花即席分韵》一诗:“宦情我久同鸡肋,绛债何烦叫帝阁”,可见其仕途的无奈及渴望得到统治者更多的关注和认可的心情。在其仕途达到巅峰任泗州知州时,却缘事落职,因由不详,但对于自己嫉软媚、恶趋奉的性格,他却“忏其难而弗能改也”,可见其刚正不屈。至嘉庆二十一年(1816),才因“捐复知州,补河南禹州知州”而有所改观。道光二年(1822),六十六岁的许鸿磐因“丁母忧,誓墓不出”,辞官隐居,却“贫无立锥,教读为事”,并创作了《六观楼北曲六种》,不断完善《方舆考证》。道光五年(1825),时年六十九岁的他在《杜诗抄小序》中写道:“谢绝俗客,抱影于新僦草庐中,惟日与少陵相晤对……少陵穷者也,而余之穷尤剧。”有此坎坷一生的经历,所以许氏对“触发于颠沛流离、饥寒戎马之境”抒发落魄失意、天涯游子之感的杜诗更是心有戚戚焉。
许氏在《日暮》(牛羊下来久)尾批中说:“三四淡而悲,游子不堪多读。末以无聊赖之语结之,弥形愁绪。”正是因为许氏宦游南北,漂泊不定的人生经历,所以对杜诗中抒发的游子愁绪、托身异域之感理解深刻,说此类诗“游子不堪多读”,悲戚共鸣。其又在《江汉》尾批中说:“公犹有用世之意,故至江陵而思北归也。落日喻也,犹言桑榆暮景也。”在《泊岳阳城下》尾批言:“读《江汉》诗,知公壮怀未已,则此诗非聊作豪语以自快也。”杜甫一生仕途不顺,经历了十年求官的坎坷路途,最终却背离初衷,辞去官职,雄心壮志难以施展,为避战乱,寓留蜀地,最后漂泊湖湘去世。所以许鸿磐评论杜甫晚年流落湖北的诗歌,言公仍有用世之心,思北归,壮怀未已,以诗自慨。许氏经历与之相仿佛,晚年抱影于草庐中,穷苦尤剧,与杜公同病相怜,抄诗抒怀。
许鸿磐在尾批中对杜诗的风格、局法、脉络、修辞、词语运用等艺术特色多有评价,且对杜甫七律中溢出的真气、生气、清气及贯通首尾的“雄浑”气脉较为关注,也给出了一些可资借鉴的观点。
杜甫中年诗风沉郁顿挫,忧国忧民,关心时事,标志着其艺术创作风格的成熟,有“诗史”之誉。许氏在《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尾批中评价到:“沉郁健拔,老杜本色,每篇必有关时事要害之语。此首中则‘萧索汉水清,缅通淮湖税’是也。”点出老杜本色乃为“沉郁健拔”,每篇必有对时事的叙述。杜甫关心时政、忧心社稷、体恤苍生的作品多用乐府题材写成,借古题写时事,随意立题,脱尽前人巢臼,尽得风雅之音也。如《前出塞九首》尾批评:“九章相次为章法,亦悲亦壮,借古题写时事,洞悉人情,兼明大义,可与《东山》《采薇》诸诗并读,此变雅之音也。”
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沉郁”是就内容而言,“顿挫”则属表现手法。后者主要是指语句与章法的抑扬张弛,表达上的起伏转折,正如许氏评价杜诗的“龙跳虎卧”“苍茫不尽”。见《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尾批:“活脱自在,末因题画而寄高隐之思,更有远趣。诗自斗起后,文势颇直,中间插入反思四语,便尔龙跳虎卧。”又《四松》尾批:“忽叹忽慰,而其情实悲也。末作旷达语,乃透过一层以见意,公诗屡用此法,便苍茫不尽。”
在句法、脉络上,杜诗也是更胜一筹,诗圣地位无人超越。如《滟滪堆》尾批:“通首意绪相衔而下,三四虽根起二实写,然已培五六之根,第五根第四,第六根第三,以起结意,句法浑成。”及《李潮八分小篆歌》尾批:“此诗援引杂沓,而脉络最细,即浦二田《心解》,亦未指出。……用法之细,几于无迹可寻,良工心苦,复谁知之。”
在修辞上,许氏认为杜诗“义兼兴比”(《得舍弟消息》尾批),分析《病柏》时说:“以病柏喻贤士之失时,而因以自慨。”乃暗喻手法的运用,以及前文所分析的引经据典,可见杜甫善用比兴、比喻、引用等修辞手法,增强诗意的表达,含蓄蕴藉、兴在象外、韵味无穷。
在用词上,许氏赞叹杜甫善造奇语,光芒怪发,非众人所能及,在《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尾批中说到:“蒋弱六云:在昌黎长吉之间,公偶有意出奇耳,然骨力仍非众人所能及。此诗无多意,前六句述见刀之由,下接言刀之威,‘芮公’四句,从刀扭入人上,其下接言刀之用,末用人刀双收。读之但觉光芒怪发,亦如昌黎碑志文,每逢意少处,则造奇语耳。”王嗣奭亦评此:“布局既新,炼词特异,真惊人语也。”同时,许氏还注意到杜甫对虚词运用方面出神入化,颇具创新,见《捣衣》尾批:“凄音苦调,用意全在数虚字,愈转愈深,愈清愈厚,用‘亦知’二字领起通篇,直是一片神行。”
“气”是中国古代哲学中的一个概念,“气”是万物的本源,“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论衡·自然篇》)。“气”也指人的精神气质,因人而异,“气性不均,则于体不同”(《论衡·无形篇》)。诗学中的“气”主要是用来论述诗人的个人特质(指神采和风度)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最早明确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因这种“清浊有体”的气,便形成了作者独特的风格。在诗歌中的气格也指一种“雄浑”的艺术风格,如建安诗歌的“梗概多气”。许鸿磐评论杜甫律诗中表现出了明显的“气”:一方面是指杜甫因事生情,有感而发的真气、生气和清气;一方面又指贯通首尾的“雄浑”气脉。
在《所思》(苦忆荆州醉司马)尾批中论述:“以‘苦忆’二字领起全神,定常开,醒何处,眠几回,忆其醉况也。第五句统忆其为人,第六句以无来使问平安,起结意,正将苦忆之怀,寄诸双泪,付锦水东注而已。真气流行,化尽笔墨之迹。”评论杜甫在苦忆与荆州司马崔漪的往昔之后,因音书隔绝,由内而外自然流行的真气,化诸笔端,寄托情怀,形成妙篇。又《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尾批评论:“末又于送别透后一层,作双收,曲折淋漓,生气满纸。”及《送路六侍御入朝》评:“前四句包许多曲折情致,后四句以无聊赖之语,伸情亲送别之情,亦清空一气之作也。”论述了杜甫送别友人,因真实情感而生的“生气”与“清气”,曲折淋漓,毫无腐气,流露出蒿目时艰、忧心国难的浩茫心事。
杜诗在真性情流露之中亦有沉郁雄浑之气。如评《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前半曲折完题,后半即梅生意,从送客见寄生情,直翻身跳出题外,情致缭窅,却自一气旋折,此老杜绝诣。”此诗通篇都以早梅伤愁立意,构思重点在于抒情,而情致缭窅,一气旋折,所以被王世贞称为“古今咏梅第一”。又如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气喷薄,想见振笔疾书,眉舞色飞之状。”都是真性情贯穿首尾的“雄浑”之作。
《杜诗钞》按体分类,上卷为古体诗,下卷为近体诗。许鸿磐针对杜诗不同文体的评论在尾批中零星可见,现大致归纳,爬梳整理,以显许意。
杜甫的五古在各种题材上皆能得心应手。如叙事诗《北征》:“叙写家室儿女情景,琐碎如画,此太史公得意处也。”而送别诗却“诗系平叙,而波澜顿挫,出乎其间”(《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尾批)。描写山水题材的诗“至公旷然一变,幽险怪特,突过前人”(《万丈潭》尾批)。
杜甫的七言乐府正如上文所言多是借古题写时事,叙事情深笔老,章法承前出新,形式上更有许多创体。在纪事上,白居易费数百言而成的《长恨歌》则不如杜甫的《哀江头》:“盖谓杜芟薙芜词,情深笔老,故如骏马下坡,而白则语琐文靡,所谓拙于纪事,哀剧黍离。”杜甫的歌行体“文则精深华妙,意则感慨淋漓”(《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尾批),真是叹为观止也。在章法上,如《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尾批评论:“浦评:首歌诸歌之总萃也,二歌悲生计也,三歌悲诸弟也,四歌悲寡妹也,五歌悲流寓也,六歌悲值乱也,七歌仍收到穷老作客之态,与首章呼应,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诸调,而变化出之,遂成杜氏创体,文文山尝拟之。按此亦即骚之遗也,词意与宋玉《九辨》为近。”在形式上,如《短歌行赠王郎司直》尾批言:“突兀淋漓,上下各五句,用单句相间为韵,亦是创格。”可见杜甫新乐府创体作法奇绝,“可以惊风雨,可以泣鬼神”(《兵车行》尾批)。
杜律既有风格高健之作,如《野望》(纳纳乾坤大)尾批言:“风格高健,情与景兼”;又有气势浑成之作,如《春日忆李白》尾批道:“前半赞其诗,后半忆之也,五六情与景兼,结入论文,与前四句浑成一气,五律正宗”。既有“词显情深”(《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尾批)、“有理趣而无腐语”(《秋野其二》尾批)之作,又有“包孕宏富”(《秋兴八首》尾批)、“雄阔之章”(《登岳阳楼》尾批)之作。诗律细腻,意绪相衔,乃“律之矩矱”(《夜》(绝岸风威动)尾批),不愧为“义山之祖”(《宿昔》尾批)。
许氏评论杜甫的五排:“层层安放妥贴,诗笔峻健,如隼奋翮”(《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尾批),但是又说“少陵集,长律颇多,才雄力大,变化无方,自足雄视,然篇帧过长,亦不免少有疵累”(《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尾批),评价具有两面性。关于杜甫的五七绝,许氏认为多是“有所激发”(《戏为六绝句》尾批),“以讽时事”(《复愁》尾批)的小诗,“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江南逢李龟年》尾批),非不能为正声也。综上,许鸿磐《杜诗钞》评注杜诗较有特色和价值,却因系抄本,传播有限,故笔者不揣浅陋,费三年之功将许氏抄本点校出来,2020年由巴蜀书社出版发行,以期促进杜学研究,佳惠学林。点校之中,以校促学,获些许心得,缀句成文,不及备载许氏之意,浅薄之见仅愿起抛砖引玉之用,期待方家更多的研杜高见,此亦是撰写此文的初衷。
注释:
⑤《汉书·高帝纪》:“而重臣之亲,或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赋敛,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赐大第室。吏二千石,徙之长安,受小第室。孟康曰:有甲乙次第,故曰第也。”见(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78页。
⑥见中华书局1979年版《杜诗详注》第85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杜诗镜铨》第369 页、中华书局1961 年版《读杜心解》第92页。
⑩(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1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