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嫡
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纷争不休,而国家内部,也很不太平。这些诸侯国国君,要么是周天子的血亲,要么是有大功的功臣,一代代往下传,没血统的人,是没资格继承王位的。
当时卫国国君重病,要在几个儿子中选择一个继承人。没想到儿子中有个叫姬灵的,知道自己平时行为不端,不受重视,王位肯定没自己的份,于是趁着兄弟们都进宫探病的机会,带着心腹混进宫里,当着国君的面,把兄弟们杀得一干二净。
这样一来,老国君没有任何可选择的余地了,卫国国君世代姓姬,这可是周天子的直系血亲。他悲愤地看着自己这个虎狼一样的儿子,反复纠结,最后还是把王位传给了他。如若不传位给他,卫国就没有正统的继承者,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大国必然会上书周天子,吞并卫国。
其实到了战国时期,周天子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了,只是那些诸侯国要发动战争或侵略别国,总会打着周天子的旗号而已。一旦继位者不符合传统资格,国家被吞并也就很正常了。卫国国君世代姓姬,这可是周天子的直系血亲,可以说是一张镶着金边的合格证。
老国君传位后,当天就死了。姬灵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大摆宴席,宴请群臣。他心里清楚,自己继位的手段不太光彩,群臣里有各个王子的人,他如果不摆平这些人,王位恐怕坐不稳。
宴席定于晚上举行,就在下午的时候,姬灵收到一封奇怪的书信,是他的心腹守门人带进来的,薄薄的一块白绢上写着:鱼肠剑,五步侯。姬灵虽然混账,但并不是蠢货,他顿时打了个寒战,问守门人:“什么人给你的?”守门人小声说:“相国卯正。”姬灵点点头:“宴席期间,你不可离我半步,另外,埋伏守衛,听我号令动手。”
当晚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人人开怀畅饮。这时一个厨师端着餐盘上来,给每个大臣的桌子上放了一盘鱼,最后那盘最大的鱼自然是放在姬灵面前的。厨师走到桌前,放下鱼的一刹那,一把亮晃晃的利剑刺穿了他的前胸。厨师痛苦地倒地,守门人收回宝剑,群臣都吓得酒醒了一半。
姬灵看着群臣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拿起那条鱼,撕开来,鱼腹中竟掉落出一把三寸长的宝剑,寒光闪闪。姬灵拿起宝剑,擦拭着笑道:“这鱼肠剑自从专诸刺王僚后,就不知去向,想不到今天竟然在此出现了,这厨师是前车大夫推荐给我的,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前车大夫惨笑道:“你这昏君,杀尽兄弟,逼死父亲,你当了国君,这卫国还能有好吗?今天杀你不成,是老天不开眼!”姬灵命人将前车大夫拖出去斩首,然后让大家继续喝酒。
这时,武将白山站起来,端起酒杯大声说:“大王铲除了奸臣,可喜可贺,我敬大王一杯!”姬灵大喜:“白将军是我卫国大将,只要专心辅佐我,我保证你成为卫国第一武将!”
白山激动地往前走,要和姬灵喝酒,眼看已经走到五步的距离,姬灵冷笑一声,将酒杯向地上一摔,帐外的兵士们听见了,一下拥进来,和守门人一起把白山抓住了!
白山大吼:“干什么?”
姬灵冷笑着说:“白将军,我听说你近身功夫很高,军中都称你为五步侯,五步之内,杀人取命,无人可挡,可有此事?”白山一愣:“那又如何?”姬灵笑道:“卯正相国,不用隐瞒了,该你说话了。”
群臣惊诧地看着卯正,卯正脸色发红,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别的原因,慢慢站起来道:“前车大夫和白山将军曾找过我,想要一起刺杀大王,我没答应。”
白山怒视着卯正:“奸邪小人!你不肯共除昏君也就罢了,可你明明答应此事不外泄,竟然告密!”
卯正脸更红了,大声说:“大王已经继位,你们弑君就是乱臣贼子,我提醒大王,有何不对?再说,整个卫国,除了大王,还有能继承王位的吗?”他看向群臣,群臣个个低头,默然不语。的确,除了姬灵,整个卫国再也没有第二个有资格的继承人了。
姬灵大声说:“这才是忠臣!以后有不忠于本王者,一律车裂!卯正重赏千金,为我卫国第一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两个大臣被处死,相国又忠于新君,这两件事加在一起,迅速镇压了反对姬灵的暗流。各国也都发来文书,恭贺姬灵继位,姬灵彻底坐稳了王位。没了后顾之忧,他开始继续他登基前的生活方式,荒淫懒惰,纵情享乐。至于治理国家的琐事,他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大部分都交给卯正了。
然而姬灵的快活日子很快就遇到了危机,谁也没想到,让他陷入危机的竟然是个毫不起眼的人——史官齐风。之前姬灵对这个齐风根本没有印象,但此时齐风却成了他最大的痛点。
齐风不但把他杀死兄弟强行继位的事一五一十地写下来,而且把他登基后搜罗美人、荒淫懒惰、杀死大臣的事一点不落地写了下来。姬灵又气又恨,他找来卯正,商量要杀掉齐风,另选一个史官。
卯正摇摇头说:“大王,此事不可。你可知道这齐风的来历吗?”
姬灵十分不解:“一个史官,能有什么来历?就算哪个将军或大臣是他亲戚,难道我还不敢杀了?”
卯正连连摇头:“可比将军大臣都要厉害,这齐风乃是齐国史官的直系后人。”
姬灵更奇怪了:“齐国史官的后人又怎么了,虽然齐国比卫国强大,但齐国还会为了自己史官的亲戚对我发动战争不成?”
卯正看着姬灵,叹了口气说:“当年齐庄公勾引大臣的夫人,被那个大臣设计杀死了,这事被齐国史官如实记录了。那大臣手握大权,逼着史官修改记录,说齐庄公是病死的。齐国史官就是不肯改,大臣杀了史官,让史官的弟弟改,史官的弟弟也不肯改。大臣连杀了史官的两个弟弟,又让史官的最后一个弟弟改,那个弟弟仍然不肯改。大臣最后也只好放弃了,此事之后,齐史之名,天下敬仰。大王如果杀齐风,各国诸侯必然趁机讨伐。”
这么一说,姬灵确实是不敢杀了,但放任不管也不行啊,姬灵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我们让他随便写,然后我们让别人写一份假的替换了不就行了?”
卯正摇摇头说:“大王以为这个主意其他国君没想过吗?行不通的,各国的史官都是几个家族世袭的,他们写的字是有存档对照的,别人模仿不了。而且他们在记录中会留下别人不知道的文法标记,伪造的普通人看不出来,其他史官一眼就能看出来。”
想不到这些史官如此狡猾,姬灵又想了一招:“那我们不要史官了不行吗?”
卯正依然摇摇头:“也不行,史官的记录不是一国的事,而是天下都在盯着的事。如果卫国没有史官的记录,各国就会质疑大王统治的合法性。”
这下姬灵是无计可施了,他期待地看着卯正:“这事该怎么办呢?”
卯正皱着眉来回踱步,揪断了好几根胡子后,忽然站住了:“有办法了,臣有一计可解大王之忧。”
第二天,齐风被召入宫中,他以为自己也要像先辈一样,为史官的尊严献身了,于是跟家里人交代了后事,慷慨入宫。
没想到姬灵见到齐风后,赞不绝口:“齐太史名垂青史,不愧为齐家子孙。看了你的记录后,我十分羞愧,看来之前我还是年轻不懂事啊。卯正相国劝我要痛改前非,我决心改正,做一代明君。”
齐风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活了六十岁了,自认为学贯古今,眼力不差。难道姬灵真还有改过的可能吗?
见他吃惊,姬灵说:“为了表达我的决心,我请先生亲自监督,就住在宫内,看我是否言而有信。”他又指着卯正说:“卯相国在此,可为人证。”
卯正也解释了姬灵的决心,并为姬灵的改变打包票。卯正虽然在姬灵继位这事上表现得不够有风骨,但毕竟是一国之相,在士大夫阶层中还是有名望的,他的保证让齐风放心不少,当下表示愿意住在宫内,记录姬灵的生活和上朝情况。
齐风回了趟家,告诉家人他将长期住在宫内,然后把姬灵赏赐的黄金留在家中,就坐卯正安排的马车进入了王宫。从那天起,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不管上朝还是休息,齐风都跟着姬灵进行记录。只有两个时间段例外:一是姬灵上朝时,齐风不能跟着上朝,只能在后殿听声;二是姬灵回后宫睡觉时,齐风也不能跟着,他会在姬灵赐给他的屋子里休息。
自打齐风进宫后,姬灵一次早朝都没有耽误过,齐风在后殿听着前面的声音,无非是群臣奏事,姬灵很少独断专行,都是由卯正提出方案后解决,所有政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比如某地水涝,需要拨粮食赈灾;某边境有战争,需要派兵抵抗等等。
齐风如实地记录下前殿的讨论过程,以及最后的处理方案。以他个人看来,姬灵肯听人言,心怀百姓疾苦,可算是个不错的大王了。
最让齐风意外的是,姬灵下朝回宫后,勤奋地批阅奏折,手不释卷。偶尔和他对话,学问水平也越来越高,齐风全都记录下来,心中十分高兴,觉得自己作为史官能震慑奸邪,规劝君王,不愧先祖。
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这天,齐风想回家一趟,他甚是想念家人。但他出院子时被守门人拦住了,说相国有令,宫内人员不能随意离开。齐风请守门人转告卯正,他想回家看看。
卯正听说后,亲自跑来了,说想回家没问题,但此时正是正午,太阳毒辣,怕齐风身子骨受不了,不如一起吃点午饭,吃完再给他准备马车。
一国之相对自己如此客气,齐风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就答应了。吃饭时卯正让人准备了梅子酒消暑。这梅子酒平时藏在井下,用井水镇着,十分凉爽可口。加上卯正频频劝酒,齐风不知不觉地就喝醉了。
黄昏时分,马车把齐风拉到了家门口,家人出来接他进门去,一家老小团聚,十分开心。家人对齐风说,卯正让人把他记录的那些竹简在城内外四处展示。各地读书人和使臣都纷纷抄录散发。不但卫国人都知道姬灵大王改邪归正,勤于政务学习,就连其他各国也都传遍了。周天子还写了一首诗赞扬卫国呢。
齐风十分高兴,虽然作为史官他并不追求名利,但自己的记录得到天下人的肯定,毕竟是光宗耀祖的事。就在家里一片欢腾的时候,齐风的小孙子突然不解地说:“爷爷,你的记录里说大王给山南发放了粮食,可今天我在路上碰上一个乞丐,他说他就是山南的,人都饿死了,也没看见有人发粮食啊。”
齐风一愣,儿子急忙解释:“赈灾哪有那么快的?粮食要运输,那人估计是之前逃荒出来的。”齐风想想也对。可孙子又说:“可是爷爷的记录里说,大王派兵去平定山北边境的入侵,我听学塾里的同窗说,他父亲是守城门的,这些天很多山北人逃难过来,说我国军队一直在后退,并没有打仗。”
这下齐风坐不住了,他紧皱眉头在屋里踱步。儿子宽慰他说:“父亲,行军打仗是很复杂的事,将军们有自己的考虑,也许是诱敌深入呢。您是史官,据实记录是您的职责,至于下面的执行情况,并不是您能控制的。”齐风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当晚,齐风回到屋里睡不着觉,忽然听到院子里有隐隐约约的哭声。齐风好奇地起身走到院子里,循着哭声来到门房处,发现是看门人和他的妻子在哭。齐风心里纳闷,自己一向对仆人十分宽厚,有何委屈的呢?难道是自己这几个月不在家,儿子没有遵循家风,对仆人过于严苛吗?
想到这儿,齐风咳嗽一声,门房里的哭声顿时停止了,看门人走出来向齐风谢罪。齐风问他为何哭泣,看门人说:“因为大王征召美人,我女儿在出门买东西时被征召之人看见了,强行带走了。内人来找我,可我也无计可施。”齐风目瞪口呆:“我明天要面见大王,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第二天,齐风刚出门,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这是一辆很大的马车,是姬灵特批给齐风用的,分为两层。齐风坐在里层,外面还有一层,站着护卫和侍从,因此齐风即使掀开帘子,也只能看见外面的护卫,看不到街上的情况。他对这种只有王侯才能坐的车感到十分不安,多次推辞,但卯正劝他说,大王要痛改前非,礼贤下士也是一种态度,他应该配合才对。齐风这才勉强肯坐。
马车直接把齐风送进王宫内院他住的房子前才退出去。齐风迫不及待地要求见姬灵。姬灵很快就从后宫出来了,客气地让齐风坐下说。齐风把自己回家后听到的情况告诉了姬灵,姬灵皱着眉头说:“有这种事?来人,立刻把卯相国找来。”
卯正听完齐风的诉说,叹口气说:“这两件事我倒是知道的。往山南运粮的车在山上翻了,耽误了行程,不过也快到了。山北边境,敌人准备已久,我军仓促应战,因此初期战况有些不利,是正常的。至于征召美人的事,大王并未下过令,估计是下面有人想讨好大王,我立刻严查。”姬灵点点头:“那就好。”
齐风听着卯正的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按理说他的话没有什么毛病,但可能是态度里的漫不经心,或是不肯直视齐风的眼神,都让齐风陡增疑虑。
当天晚上,齐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忽然听见有人从墙外走过,看门的护卫喝道:“什么人?”有人压低声音说:“喊什么,我是卯正,把姬灵给我叫出来。”
齐风一激灵,这是相国对国君该有的态度吗?他偷偷爬起来,那护卫已经出了门叫人去了,齐风贴在门口,偷偷地向外看,只见远处姬灵急匆匆地跑过来了,见面后竟然对卯正行礼!
因为离得太远,他们说什么齐风已经听不见了,但他心里留下了重重的阴影。
天快亮时,姬灵要上朝了,齐风强撑着爬起来,梳洗后跟着一起走,手里拿着竹简和笔,准备记录早朝的内容。
早朝和以往一样,大臣奏事辩论,卯正发表意见,姬灵赞同。就在这时,齐风忽然感觉到了昨天的那种不对劲,联想到昨天晚上的事,他的脑子里迅速闪过这几个月的一切,心里“咯噔”了一下,拔腿就往前殿冲去。
跟着齐风的只有一个帮他拿墨盒的随从,被齐风突然的举动弄得愣住了,待回过神来赶紧上前阻拦。齐风虽已年迈,但此时一股热血上头,加上猝不及防,竟然把随从撞开了,径直冲进了大殿。
大殿中,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坐在宝座上的姬灵、站在大殿上的卯正和一个穿着一身青衣的人。
齐风如坠冰窖,哆嗦着手,四处看着“大殿”,这大殿简陋至极,除了宝座那块还像回事,其他的地方都空空如也。而且这个房子也不大,最多也就是真正大殿的一成大,比一个戏台大不到哪儿去。
齐风指着卯正,说不出话来。卯正惊愕地看着他,半天才叹了口气:“你冲进来干什么?好好当你的史官有什么不好?”
齐风怒吼道:“卯正,你怎么解释?”卯正摇摇头说:“本想着再多拖些日子的,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你都看見了,大殿是假的,大王嘛,自然也是假的了。”
齐风指着大殿后面:“可是,后面是王宫啊!我住在里面……”
卯正笑了笑说:“你住在里面,能见到几间房子?我敢打赌,除了你住的那间房子,你只见过旁边大王的书房,剩下的你见到的不过是几面墙而已。别人指着墙上的门告诉你,这个门通往后宫,你不能进;那个门通往宝库,你不能去;那个门通往大殿……如此而已吧。”
齐风心里一颤,的确如此,他见到的不过是两间房子,就连这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大殿,还是今天冲进来才看见的。他看了看那个青衣人,问卯正:“你的声音是自己的,群臣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卯正指着青衣人说:“这是我从齐国请来的口技师,你的故国最出名的绝技,你应该是了解的吧。群臣的声音都是他发出来的,至于说的内容嘛,倒都是真的,是群臣上的奏折,他念出来了而已。”
齐风怒道:“大王是假的?可他明明就是在宫中召见我的人,那次我进的肯定是真正的王宫,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
卯正点点头说:“那次你进的确实是真正的王宫,而召见你的人也确实是现在坐在宝座上的这位替身。只可惜,他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姬灵。他只是长得很像而已,我把他推荐给大王,在真正的王宫里演了一场戏,就是为了打消你的疑虑,防止以后的朝夕相处被你看出破绽来。当你回了趟家再被马车接进宫里时,就已经是在这个假王宫了。”
齐风指着卯正道:“你总是真的吧?你在这里演这种拙劣的戏,那谁在真正的早朝那边?”
卯正笑着说:“真正的早朝比这边晚一个时辰,在这边把戏演完,我就去参加真正的早朝了。真正的早朝,大王是不上朝的,所以替身就留在这边继续学习批奏折,陪你演戏了。”
齐风悲愤地说:“你们煞费苦心,还弄了这么个假王宫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卯正微微一笑:“当然是借你的笔用了。大王对你的笔又怕又怒,我给他出了这个主意,本来打算在真正的王宫演这出戏,不过大王担心替身在王宫里出没,还在大殿上替他上朝,有弄假成真的危险。于是就在远离王宫的地方,盖了这么个假的,也没几间屋子,几天就盖完了。”
齐风听了,心里悲凉到了极点,想不到自己一直被人利用,还一直为姬灵歌功颂德,他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竹简上顿时血迹斑斑。那个替身面露不忍之色,扭头看着卯正。
卯正却面不改色,走到齐风身边,轻声说:“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姬灵虽然残暴荒淫,但却不是笨蛋。他看出这个计划潜在的危险性,不肯让我用真正的王宫演戏,不肯让这个替身坐在真宝座上给群臣上朝。但他却忘记了防备我,我现在正式地邀请你,加入我的计划中。”
齐风大惊,抬头看着卯正:“你,你要弑君?”
卯正冷笑一声,点头道:“不错,我要带着替身,杀了姬灵,但我需要你的记录,你只要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就行了。”
齐风默然许久,最后抬起头,平静地说:“我要如实记录。”
卯正看着他:“你明明不喜欢姬灵,为何一定要如此固执呢?你可知道你的记录,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齐风点点头说:“我知道。但我身为史官,从小就被教育一件事,善恶有人分,功罪有人评,史官要做的,是如实记录,不得隐瞒,不能顾忌后果,也不能顾忌善恶。”
卯正狠狠地盯着他:“你不怕我杀了你全家?这个假王宫里都是我的心腹,现在你的命捏在我的手里呢。”
齐风不再说话,拿起竹简,用尽力气写下一行字:“卫相卯正,欲杀君立伪。”然后他扔下笔看着卯正,毫无惧色。
卯正捡起书简,慢悠悠地说:“我还没干呢,你这么写,是你史官的风格吗?”
齐风淡淡地说:“我只是个史官,挡不住千军万马。我也不会去告密,这也不是史官的职责,而且你也不会讓我去吧。我只能用笔记下来,如果你成功了,我就加上‘事乃成;如果你失败了,我就加上‘事败被诛。即使我没命写,其他史官也会续写上的。”
卯正点点头,挥挥手:“来人,用弓箭射杀了他。”那个替身站起来想说话,卯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坐下了。
齐风看着弯弓搭箭的护卫,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卯正带着二十个士兵,押着一百名美人来到王宫里,求见大王。因为姬灵交给他征召美人的事,他办妥了,一百名美人已经带到,就等大王挑选了。士兵们的武器被守护王宫的卫兵留下了,这是规矩,反正看管这些弱女子也不需要武器。
姬灵兴冲冲地带着四个贴身护卫赶到,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也不愿意大张旗鼓的。那些美人们此时都已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姬灵一个个看过去,边看边夸卯正的事办得好。
就在此时,卯正大喊一声:“杀!”那些士兵忽然冲上去,直扑姬灵。姬灵大惊,飞身后退,他身边的护卫训练有素,武艺高强,立刻冲上来迎战。这四个护卫人虽少,但手里有刀,对战那二十个赤手空拳的士兵并不落下风。然而那二十个士兵显然也是卯正精心训练的心腹,虽然身中数刀,也都浴血奋战,拼命缠斗。那一百个美人被这场混战吓得花容失色,有的瘫倒在地,有的吓得四处躲藏,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当宫内其他侍卫听到打斗声赶到时,四个随从已经全数战死,那二十个士兵也只剩下了五个人。让众人惊讶的是,现场竟出现了两个姬灵,都穿着君王的衣服:其中一个中了一刀,孤身一人捂着胳膊,抓着一个美人挡在身前,勉强抵挡着;而另一个姬灵则被那五个士兵和卯正围起来保护着,明显占据上风。奇怪的是,看上去这个被保护的姬灵却满脸惊恐,比那个孤身一人的更加惊恐。
侍卫们把两伙人都围了起来,卯正指着那个孤身一人的姬灵喝道:“你这个狂徒,竟敢妄想冒充大王,真是可笑之极!”
那个姬灵虽孤身一人,气势上却丝毫不输,大喝一声:“侍卫们,卯正带兵犯上作乱,还带了个冒牌货,企图冒充本王,把他给我拿下!”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听大王的还是相国的。按说这个问题本来很简单,相国再牛,也不可能比大王牛,如果平时他们肯定直接听大王的了。可问题是,相国身边还站着一个大王呢!真假难辨啊!
侍卫头领小心翼翼地问卯正身边的姬灵:“这位……大王,您是真是假?”
姬灵大怒:“你连我也不认识吗?”
侍卫头领苦笑着说:“恕小人直言,自您登基,就没怎么见过您的面。您一直在宫里,也不上朝,也不外出。如果只有您一个人,我也许能认出来,可这儿还有一位呢,确实难以分辨。”
卯正却沉不住气了,一个劲地下令,让侍卫们动手去杀那个孤身一人的姬灵。侍卫们分不出真假,自然不会轻易动手,只是把两伙人牢牢控制住。?此时消息已经传到了宫外,都城里带兵的将军,以及文武群臣都赶到宫里。面对着对峙的两伙人,他们都目瞪口呆,有人说这个像,有人说那个是,议论纷纷,不能一致。
卯正大怒,呵斥群臣:“你们都傻了吗?我身边这个才是真大王!否则我会保护他吗?你们这些浑蛋,是要趁乱造反吗?”他仗着大王的宠信,威风久了,众人一时间不敢出声。
那孤身一人的姬灵大声说:“卯正假借本王的名义强征美人,又骗我出来看。结果趁机杀了我的贴身护卫,这四个护卫你们都是认识的,可有假?难道我是假的,他们也是假的吗?”
这四个贴身护卫不但侍卫们认识,大臣们也有认识的,仔细辨认后,确实不假。众人看向卯正和他身边的姬灵。那姬灵脸色难看,大声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四个护卫本来是随着我出来的。”他看了一眼卯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
孤身一人的姬灵冷笑道:“你难道想说是卯正要杀你,这四人是为了保护你而死的?”
姬灵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就是这样……”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卯正也面色难看地看着他:“大王,你是疯了吗?”然后不再理会他,而是对着群臣喝骂道:“看见没有,大王都被这狂徒给吓傻了,你们还不赶紧听本相国命令,把他抓起来杀了!”
就在众人难以决断之时,忽然有人在外面大喊:“史官被杀了,史官被杀了!”一个负责巡城的将军跑进来喊道:“附近有一处大宅子失火了,火光冲天,我们赶过去救火,火势太大,整个大宅子都烧光了。但是我们在宅子外面的一棵大树旁发现了史官齐风的尸体!他是后背中箭而死的,应该是逃跑时被射杀的。在齐风身上,我发现了这部竹简,显然齐风还没写完就被人射杀了!”
竹简被众人传阅着,血迹斑斑的竹简上,清晰地写着:“卫相卯正,欲杀君立伪。”虽只写到这里,但众人都已经明白了。他们看着卯正和他身边的姬灵,人人的眼神都变得很复杂,还有些人暗自松了口气。
卯正显然看出局势对自己不利,他惊慌地大喊:“你们、你们要干什么?那个史官不是我杀的,对了,那竹简也一定不是他写的,是别人伪造的……”
有几个和之前被镇压杀死的大臣交情深厚的大臣,本就对卯正恨之入骨,此时已经按捺不住大喝起来:“卯正,你这奸相!独揽大权,欺上压下,如今竟然妄想用相似之人冒充大王!这竹简,之前已经让别的史官看过了,正是齐风的笔迹,绝无人能模仿。而且齐风的儿子也证明,里面用的隐笔暗号,只有齐家史官才会用!铁证如山,还敢狡辩!”
在铁证面前,大臣和将军们弄清楚了,显然根据齐风的竹简,卯正身边的姬灵是假的,卯正带着他是想谋反!他们立刻把那个孤身一人的姬灵保护起来,然后让军队和侍卫们一起把卯正和他身边的姬灵拿下。那五个士兵倒是忠心,要保护卯正,但马上被乱刀砍死了。
很快,卯正和他身边的姬灵被绑在木柱上,马上将以谋逆罪被车裂处死。
此时,木柱上的姬灵依然大声喊冤,坚称自己是真的姬灵,见无人搭理后,终于绝望地怒骂卯正:“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图什么呀?”
卯正见左右无人,轻声说:“其实,在所有的大臣里,我是最想杀你的人。我受先王大恩,为卫国之相,怎能将卫国交到你这种畜生的手里?”
姬灵愣了半天:“那当初有人刺杀我,你为何又向我告密?后来我如此信任你,你刺杀我也有很多机会啊?为什么要弄得如此复杂?”
卯正低声说:“因为你已经是卫国仅剩的有资格的继承人了,若是你死了,其他国家的诸侯就会打着周天子的名义吞并卫国。被吞并后,卫国人民就都会成为贱民,甚至会成为奴隶。我身为卫国相国,怎会害了卫国百姓?像今天这样,只是一场被平息的叛乱,哪个国家也没有借口兴兵。”
姬灵似乎有些明白了:“所以你利用齐风,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那个替身,也是你早就预备好的,对吧?”
卯正点点头说:“没错。我从你杀了兄弟、逼先王传位时就开始寻找了。找到样貌相似之人后,我还要看他的心性,还要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的大王。我利用史官齐风,来恐吓你同意我的计划,接下来,用替身去欺骗齐风的同时,也教会他如何议政,如何批奏折。我知道,齐风知道我的计划后,一定会秉笔直书,而我要的就是他的竹简,来告诉大家所谓的‘真相。当这一切都准备好时,就是结局了。”
姬灵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你是怎么把替身带进来的?每个士兵都被搜身了,如果他里面穿着王服,肯定会被发现!”
卯正点点头:“侍卫们肯定会严格搜查士兵,但美人呢?一百个美人,其中有一个长得不那么美也不会引人注意,况且进宫时都低着头,没人能看清真实的容貌。此外,美人穿的都是长裙,里面穿什么衣服谁能看出来?这些美人将来都是你的人,侍卫们也不敢宽衣解带地检查吧?等人多混战时,那个替身悄悄脱掉长裙,宫殿里就有两个姬灵了。”
姬灵咬牙切齿道:“你真狠,不惜出卖刺杀我的大臣,不惜杀死耿直的齐风,不惜害死无辜的美人,还有这二十个士兵,都是你驯养的死士吧,不惜用性命帮你演戏!”
卯正淡淡地说:“为相者,没有鬼魅手段,冷血铁肠,如何能护卫一国?他们死得何其痛快,我还得陪着你被车裂呢,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
此时行刑人已经远远地赶着马车过来了,开始把拖在地上的绳子往车上拴。眼看四肢绷得越来越紧,姬灵惨叫道:“你把一个毫无血脉资格的替身推上王位,你对得起先王吗?你祸乱了卫国血脉,你还要担负奸相之名!遗臭万年!现在你改口还来得及啊!”
卯正的四肢也开始悬空了,他仰面看着天,平静地说:“大臣们恨我怕我,他们要杀我,就必须承认你是假的。血脉嘛,千年万年下来,早晚会乱的。民贵君轻,百姓在乎的是大王的好坏,而不是谁的血脉。至于遗臭万年啊,我更在乎的是无愧于心。”
这时,行刑人抽响了鞭子,十辆马车卷着烟尘向各个方向奋力拉扯起来,惨叫声不绝于耳。
宫墙之内,宝座之上的替身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声音,他批阅奏折的手顿了顿,继续奋笔疾书。只是,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滴落下来,打湿了竹简……
(发稿编辑:朱 虹)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