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张丰 编辑 | 田宗伟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都需要不断返回意义重大的“出发地”。对中华民族来说,黄河和长江就是最重要的母亲河。她们哺育了这个民族的早期文化,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到整个民族的思维方式。
21 世纪,航空和高铁成为最快的交通方式,但是水系的作用依然重大。在中国,最发达的地区分别位于珠三角和长三角,这并非偶然。大河沿岸的人们,自古以来就深谙流动的哲学,他们最能体悟到孔子“逝者如斯夫”的关于时间的感叹,也善于把握稍纵即逝的机遇。
2020 年的夏天,长江中下游再次面临洪水的威胁。人们如履薄冰,周密防范,最终安然度过两次较大的洪峰。洪峰的形成,不是一时一地的降水造成,而来自全流域,也不是某一天的降雨,而是整个雨季。“洪峰”提醒人们用全局的视野来审视大河。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得不把注意力再次投向长江的上游——金沙江。
公路修到了家门口,图为雷波一车乡恩阿洛扶贫新村。 摄影/ 唐晓军
在地理意义上,黄河呈现一个“几”字形,它给人的印象是弯曲的。“黄河九曲十八弯”这样的俗语,就是最好的形容。而长江给人的印象则接近于直线,仿佛从上游到下游,一直顺流而下。
事实上,仅仅是金沙江这一段,就一点都不平缓。金沙江几乎是滇、藏、川三地的界河,它从青海一路向南,然后又折向东方。它出没于崇山峻岭之间,河流湍急,在农业社会,它成为天然的屏障,起的是一种“分割”的作用。
水能载物,水的流动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机会。长江中下游的灿烂城市群,追溯最初的历史,大多数都是靠着河流发育、成长。但是在相当漫长的时期,金沙江都让人类感到畏惧。金沙江让人们认识到人力的局限,它的存在不但对交通无益,反而成为天堑。它是粗犷的,让人畏惧的,只有强人才会产生渡河的念头。
中国历史进入近代这一伟大而曲折的转型期,长江下游成为最先接触外界的区域,也是发展最快的地区。在蒸汽机为标志的现代,金沙江由于其湍急和凶险,最终不可避免地成为经济意义上的“欠发达地区”。改革开放以来,“东部”和“西部”的区域格局逐渐形成,金沙江流域,无论是云南还是四川,最终都被视为典型的西部:人口少,交通不便,人们缺乏发展机会。
进入21 世纪,这一故事得以有机会重写。2000 年,新千年的开始,中国出台“西部大开发”战略,四川、云南、贵州、西藏都被纳入进来。中国的“西南”,不再被视为“边疆”,而是一个新故事的起点,一个新的中心。2001 年3月,九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纲要》,对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进行了具体部署。纲要明确指出,实施西部大开发的“西南战略”要依靠长江水道和西南出海通道,打造长江上游经济带。
金沙江流域以全新的姿态进入到国家经济发展的核心战略,这块数千年来一边奔腾一边沉睡的土地,被未来唤醒。金沙江流域不再被视为“危险”,而是成为一块待开发区域,一片热土。这当然会引来资金、技术等各种资源,但是更重要的是一种新哲学的出现。这里开始拥有一种乐观的精神,一种“面向未来”的思维和新文化开始生根发芽。这才是金沙江流域变革的真正动力。
新世纪已经过去20 年,千禧年出生的婴儿,如今已经成年。中国“西部”的变化日新月异,四川、云南等地,正在修建一条又一条高速公路。过去的险阻和不便,已经大大改观。2020年,世界因为疫情而改变,面对全球新的经济形势,党和政府提出国际、国内两个循环的新思维,“内循环”成为这一年的热词。
昭觉县撒拉地披 摄影/ 钟玉成
对金沙江流域来说,这无疑是新的时代机遇。2020 年前三季度的经济数据也表明,在沿海地区“外向型经济”受到影响的情况下,包括西南地区在内的内陆,表现相对亮眼。从东向西、从海到江,这不仅是经济发展的新思维,也是一种思想的内省和深化。金沙江的意义再一次凸显出来。
金沙江流经青海、西藏、云南、四川,或许它和四川的关系最为紧密,它起于四川和青海交界的玉树州直门达,其上游河段被称为通天河,从青海玉树起程后,金沙江就进入四川省石渠县真达乡。在四川省宜宾市东北翠屏区与岷江汇合,从那里开始,金沙江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长江。
在四川,金沙江流经攀枝花和宜宾两大地级市。在攀枝花水文站以下15 公里处的左岸,汇入金沙江最大支流雅砻江,流量翻倍。河流在此转向南流,又汇入多条支流。附近的皎平渡口,是连接滇中到川西南的交通捷径,1935 年5 月,红一方面军3 万多人,就是在这里“强渡金沙江”,取得了长征战略转移的决定性胜利。
宜宾是金沙江的“终点”,同时也是长江的“开端”。从宜宾屏山县新市镇到宜宾市区岷江口的106 公里,被称为金沙江的下段。这一段的金沙江,两岸的海拔大多在500 米以下,给人豁然开朗之感。下端最高最险的地方是向家坝,规划建设了向家坝水利枢纽。
攀枝花和宜宾这两座城市的发展,是整个金沙江流域的缩影。攀枝花和宜宾,都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城”。当然,攀枝花人说的长江是金沙江,而宜宾人说的长江,则是狭义上的长江。但是,这种命名本身也反映出这两个城市的重要性。在云南,金沙江流经的丽江同样出名,但是那只是一个“旅游目的地”。现代城市,则必须建立在工业化的想象之上,它更看重的是“人力”。
2017 年,攀枝花(是全国唯一用花命名的地级市)被评为国家园林城市,它有良好的自然环境,成都人在冬天不惜驱车600 多公里,到这里来享受冬日的暖阳。作为一个城市,攀枝花当然不止有花花草草,事实上它是中国西南最重要的工业城市之一。金沙江丰富的自然资源,成为攀枝花的重要支撑。攀枝花地区有丰富的铁矿资源,它钢铁产业很发达,还是中国有名的“钒钛之都”。不管是花草、水果还是钢铁,其实都折射出攀枝花在工业化时代的发展特色:它是一个资源型城市。
希望的田野,雷波汶水 摄影/ 唐晓军
金沙江下段的宜宾,依靠的则是另一种自然资源——水。这里被称为“中国酒都”,是知名白酒五粮液的生产地。宜宾另一个知名的产品是竹子,不仅有著名的景点蜀南竹海,也拥有特色的竹制品经济。这两种“名物”,其实都和水有着莫大的关系。它也提醒我们,宜宾在过去也是一个以水资源为主的城市。
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可以依靠,是金沙江流域的传统优势。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古以来就是人们的生存哲学。在相当长时间内,住在山区内的人们最大的困境,就在于对资源和自然的利用十分有限。而地方政府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最终往往会形成对某种单一自然资源的过度依赖。
过去一段时期,典型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山区县,可以种出非常好的水果,但是由于交通不便,对信息的获取也十分有限,很有可能出现严重滞销;同样,如果要发展工业,也有可能陷入对单一矿业的涸泽而渔似的开发,严重破坏环境,让人感到痛心。
要改变这种局面,既需要改变观念,也需要等待真正的时机到来。只有当真正的“国家战略”形成并惠及,一个地区才会等来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西部大开发”就是这样的战略,但是在本世纪初,人们关注的仍然只是经济层面的增长,而没有获得涉及文化、社会、生态诸领域的“整体方案”。
以宜宾为例,到了2019 年,宜宾人在国家《西部陆海新通道总体规划》中才发现这个“整体性”。这一规划的期限是2019-2025 年,展望到2035 年。在这一规划中,金沙江流域的四川部分被纳入进来,而宜宾则成为一个“区域中心”。
这一消息让宜宾市民感到振奋,但是要获得这种“提名”并不容易,宜宾市也做了长期的准备。2019 年12 月5 日,占地5000 亩的宜宾新机场正式投入使用,让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成为川南的一个高地。宜宾港也已经成为国家“一带一路”和长江经济带战略交汇点上的港口。成都到宜宾的高速公路和高铁,都将通车,宜宾悄然成为几大高铁的交汇处。
宜宾的进步,也是攀枝花所期待的。在网上,人们也在讨论攀枝花在国家西部高铁中的位置。上世纪50 年代的成昆铁路,攀枝花成为一个重要节点,这让这个城市获得了几十年的发展,而在新的高铁战略中,如果没有一席之地,就难以登上时代的快速列车。未来,不但是成都和昆明,攀枝花到大理(丽江)也将通过高铁连接起来。
“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金沙江流域的快速发展,人们也在河道外找到了办法。当初修建成昆铁路,是国家级的重点工程,甚至有一些施工人员为此献出了生命,但是如今,中国已经可以快速修建高速铁路。高铁和航空,真正让金沙江流域获得了“加速度”,这就是一种新的发展思维。过去这一区域最大的难题就是交通不便,如今这一千古难题已经看到了解决的曙光。
当人们飞离地面,或者以时速300 公里的速度穿行,就会获得对一片土地的新认识。这给人们的观念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大山因此“变低”了,而金沙江也会从奔腾难控的大河,逐渐变得温柔,未来当人们想到这条河时,第一印象可能是风景。
人们一直想成为自然的主人,但是当生活变得容易,他们的心态可能会发生改变,心中想的不再是征服,而是和谐相处。国家的投资,会改变一城一地的面貌,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人的观念。金沙江流域的变化,最终会体现在人的变化上,这就是文化的视角。
最近这些年,有一些学者在讨论“金沙江文化”的概念。但是,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没有一种单一、均质、辐射到整个金沙江流域的“地方文化”。所谓“金沙江文化”,是巴蜀文化西进和“滇文化”北上的交汇处,金沙江流域的不同区域,可能受到这两种强势地方文化的不同影响。但是,我们也很难区分这两种地方文化的“含量”,或者说除了两种强势地方文化的影响外,每一个地方其实也都有自己的特色。
金沙江流域是多民族聚居的区域。汉、藏、彝等民族和谐共存,自古以来就有着丰富的文化互动和交往。在古代,影响到金沙江流域文化的,主要是地理环境(山河阻隔造成的分散聚居)和人口流动与民族为了生存迁徙。当他们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就会沉淀起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如果说这一地方文化特性的话,多元(各民族、各区域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和融合共存,一定是这一区域的最大特点。各民族的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进入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都市化进程的加快,这一地区的融合速度不但加快,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动向:不管是哪个民族,都在向大都市前进。繁忙的成昆铁路,让沿线居民得以前往昆明、成都乃至更远的大都市。北京作为首都,不再是遥远的想象,而越来越成为一种可接触的现实。都市的影响,一直被研究传统文化的学者所忽略,事实上自从电视这种大众媒体普及以来,任何一种地方文化都被不同程度地“都市化”了。
另外一种文化的新动向,是旅游业带来的。如果说“都市化”是金沙江这一区域的人们前往大都市获得的新体验的话,随着这一区域旅游业的加快发展,越来越多的外地乃至外国人来到这里。不管是丽江古城还是在西昌的邛海边,都能发现大量旅游者的身影。从狭义文化的角度,旅游者希望看到更多“本地性”的,但是这种观光,也多少带有猎奇的性质,而对本地人来说,有时候也难免会产生诸如“应不应该讨好游客”的困惑。
这是新的“融合方式”。在外来目光的“注视下”,当地居民的生活也开始围绕着旅游业而重组了。这对当地文化的保护和发展,既是新的机遇,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有“商业价值”的部分,会被突出予以发展,而那些更小众的文化艺术形式,则有可能面对巨大冲击。
在这种情况下,想获得一种完整意义的“金沙江文化”可能是徒劳的。我们只能从动态的意义上来把握这种文化交流带来的冲击。乐观地说,它会为这一流域的人们带来新的文化形态。传统的民族文化形式,有些会短时间内获得大量关注。对地方政府来说,文化领域这一过去长期被忽视的“冷门”,不但有很多工作可做,也会日益成为“重中之重”。对地方文化的发掘、整理、保护和发扬,都变得迫在眉睫起来。
过去,金沙江流域的文化,被认为是一种“边缘”。上世纪90 年代以来,云南的大理、丽江,四川的攀枝花、西昌,先后成为旅游的热门地,这一地区的文化魅力,越来越被全国乃至全球人民所熟知。中央政府层面,把旅游和文化两个部门合并到一起,现在看来是十分有远见的。至少对西南地区来说,文化和旅游的结合,已经成为一种“中心工作”。
新视野下金沙江流域的“发展”,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对资源的开发和单纯追求GDP,至少它不再谋求开矿、建厂这样的传统发展模式。如今,人们已经有条件、有可能而且必须在保护生态的前提下获得发展。
人们必须认识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金沙江流域的环境,不但对长江中下游的生态产生重大影响,它本身就具备无上的价值。所有的开发,都必须建立在保护环境的前提下。在过去,这样的理念只是一种愿望,在当下,它已经成为一种行动。
举例来说,金沙江流域有着丰富的水电资源。金沙江水能资源蕴藏量达1.21 亿千瓦,占全国的16.7%。金沙江流域的四大水电站,向家坝、溪洛渡、白鹤滩和乌东德,年发电量加起来达到1.8 亿千瓦时,规模相当于两个三峡电站,金沙江流域已经成为全国最大的水电基地。过去,人们会为这样的宏伟工程感到振奋,如今更多人考虑的可能是如何在保障发电等基础上,保护好当地的生态。当人们展望新的金沙江时,生态必须是首先要考虑的内容,这也是这一区域对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责任。
农作乡农作村村民迈步新生活 摄影/ 阿牛史日
幸运的是,在21 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人们不但有更好的环保意识,也有更多可以促进发展的工具。移动互联网时代,为这一区域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在成都,每一年都会上演这样的故事:攀枝花某地所产的某种水果,味道甜美,但是缺乏销路,消息在朋友圈传开后,大城市居民在短时间内,就抢购一空。
这样的故事为“扶贫”或者整个地方经济发展提供了新思路,这就是信息革命的力量。有了新的链接方式,一个金沙江畔的农户和一个居住在大城市写字楼的市民,会产生奇妙的联系。在这一过程中,地方政府和企业都大有可为,他们可以改进地方交通设施,更好地对农户进行帮扶,改善物流和品控——整个过程,都不会损害到环境。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是当初红军长沙到金沙江时看到的景象。那是1935年的金沙江,到了2035 年,“云崖暖”会是另外一种含义。这是一片热土,一直哺育人类的大河,会迎来它故事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