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晖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村子里就有个哑巴。
哑巴姓杨,是我们村的五保户,住在公家给他盖的两间小屋里,和我家是隔户的邻居。因天生聋哑,村里人都叫他“杨哑子”。
开始时我爸妈看哑巴孤苦伶仃、饿一顿饱一顿,就经常送些吃的穿的接济着;而哑巴知恩图报,看我爸妈忙工作早出晚归,他经常来帮我家看屋子干农活。时间久了,他在我家的时间越来越多,再后来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其他时间基本上就在我家过了。
哑巴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他自创的手语却简洁明了,让人一目了然:比画个大肚子指的是我肥胖的爸爸,拿手在额前一划指的是我留着齐刘海的妈妈,躬起身代表我驼背的外公,闭一只眼代表我瞎眼的外婆。丰富的肢体语言让他和别人交流起来没有任何障碍。
屋前的边角零地,原先爸妈根本没有时间侍弄,任由荒着,杂草丛生。哑巴来后,清理杂草,种上应时的瓜果蔬菜,浇水施肥、松土除虫,从此这块杂草丛生的荒地就成了我家郁郁青青的菜园,在那些贫瘠的日子里,保障着我们餐桌上一年四季的饭菜飘香。
不仅侍弄好地里的粮食蔬菜,哑巴还养起了成群的鸡鸭。我家门口有条河,一河两岸人家的鸭白天都在水里放养。每到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就站在河畔,一边上下颠动装着粮食的瓢,一边吆喝着唤鸭上岸回家,归窝生蛋。家家户户同样的唤声此起彼伏,于是每天总有那么几群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分辨不出哪里的“呱呱呦呦”属于自己。而我家养的鸭从来没有这么迷失过闹腾过,因为我们家的鸭都是哑巴唤的。哑巴唤鸭,也和旁人一样端个瓢,只不过他不会喊“呱呱呦呦”,他吆喝出来的声音是“噢噢——喔喔——”不用吆喝几声,无论河里是不是鸭声鼎沸、兵荒马乱,我家的鸭群就会整整齐齐地上岸。
成群的鸡鸭生下成筐的蛋,吃不完就有收蛋的上门来收购。每每蛋贩子上门,哑巴打着手势和人家讨价还价,价格上从没吃过亏。算账时清清楚楚,从未出过差错。蛋卖掉后,每一分钱都及时交给爸妈,有时爸妈从里面抽出点零花钱给他,他就攒着,攒到一定数额就买肉回来烧给我们吃,看着我们姐妹俩吃得嘴打鼻子歪的,他就乐开了花。
几年后,我们姐妹俩开始上学,为了及时保证我们的一日三餐,哑巴比以前更加忙碌。在那个年代,农村人家几乎都是起早贪黑地扑在活计上,没有精力照顾孩子,上学的孩子们要不自己起床煮早饭,要不就是饿着肚子去上学。而我们姐妹俩每天一起床,都会有热气腾腾的稀饭盛得好好的放在桌上,早起的哑巴过来煮好了粥然后才去忙别的活计。
那时候的村小,常常会让孩子们自带劳动工具参加学校劳动。哑巴一开始看见我从家里往学校带小锹、锄头什么的很是不解,他张着嘴巴“啊啊”地对我做出疑惑的样子,意思是问我带这些农具做什么。“去学校参加劳动。”我指指学校的方向,再做一个锄地的姿势,打着手势告诉他。
几天后,哑巴就去和校长连叫喊带比画地大闹了一场——“我们家的孩子,”哑巴拍拍自己胸脯又指指我,“是不会干这些活的。”
他指着那些小锹、锄头摆摆手,一脸的不屑,“她长大后,”他把手从我头上由低向高比画,“是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在办公室写字的,”他拍拍我的衣裳,竖起大拇指,然后再做一个写字的姿势,“她是要坐汽车的。”他伸出两只手做一个摆方向盘的动作。
我天性顽劣,有哑巴的溺爱更加是无法无天,上房揭瓦、下河捞鱼样样都有我的份,常常惹得爸爸要对我拳脚相向。每每此时,哑巴都在旁边“啊啊啊”地一边喊一边拦着暴跳如雷的爸爸,有时祸闯大了,他拉不住,就会飞奔到桥南搬救兵。用不了几分钟,外婆会三步并两步在我家出现,让我免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皮肉之苦。外婆走后,哑巴会偷偷朝我做个鬼脸,然后在自己胸前拍拍,张大嘴做吐气状,意思是“刚刚吓死我了”,看我被他逗笑后,马上又沉下脸,拿手指狠狠地指着我:你这个熊孩子!
看着爸爸气还没有完全消,他会把我拉到一旁,拿出纸笔朝爸爸扬扬手,再指指自己,意思是让爸爸走,他在这里看着我写作业。有时候看着看着,他也会拿起我的笔在纸上写字。
他写一个“杨”,指指他自己,然后再写一个“吴”,指指我们。意思是他姓杨,我们姓吴。也许他内心世界里并没有什么姓不姓的概念,只知道这两个字分别和我们有关。写来写去好多年,都是这两个字,也许这辈子,他只认得这两个字:一个“杨”、一个“吴”。
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哑巴被确诊了胰腺癌晚期,住院接受治疗。住了一个星期后,他就开始拒绝吃药输液,对着照顾他的邻居打手势表示要回家,邻居找来我爸爸,他直指着家的方向不停地向爸爸作揖,求饶让他回家。没有人告诉他病情有多严重,但此时这个又聋又哑的人的心里早已如同明镜。
哑巴是五保户,他的后事由村里简单操办,火化后的骨灰装盒在他家的柜子上放了二十年。
几年前的一场暴风雨后,哑巴年久失修的屋子完全倒塌,原先放在屋内的骨灰盒直接露了天。我找到村里和镇上的干部,还几经周折找到杨家几个从未联系过的侄儿商量着要给哑巴入土为安,最后决定由我们姐妹俩出钱操办,把哑巴的骨灰送到公墓安葬。
安葬那天,村里人说,杨哑子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当年他照顾的俩孩子来报恩了,杨家的人最后是吴家的子孙来安葬的。
我闻言淡然,也许村子里的人并不知道,这一辈子,哑巴只会写两个字:一个“杨”、一个“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