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咪咪
1977 年8 月13 日,教育部做出了恢复高校招生统一考试制度的决定。那一年,我父亲22 岁,已经当了4 年搬运工了,因工作勤奋、表现良好,被提拔为司机,这份工作比搬运工轻松很多,出车结束后大家还会结伴去游泳。
有一回游泳的时候,另一个司机告诉他,他们工厂有个女工的哥哥参加了今年的高考,并被复旦大学录取了。
30 年以后,在我的选课书上,父亲指着“复旦大学名师×××”这行字说:“也许就是从听说他考进复旦的那一刻起,我就想着要去考大学了。”
那个时候,考大学这条路并不好走。我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就因肝癌去世了,奶奶为抚养家中三个孩子,白天在商店做营业员,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做缝纫补贴家用。家境艰难,甚至时常温饱不济。
父亲的两个妹妹,大姑姑去了崇明下乡,小姑姑还在中学念书。
他只能把大学梦深埋在心底。1978 年,即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又有两个同事分别考上了复旦和同济,离开了工厂。告别宴上,考进同济大学的同事告诉我父亲,现在,国家对于非应届考生有政策照顾,只要满5 年工龄就能够带薪读书。
到1978 年10 月,我父亲的工龄正好满5 年。“就这样,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能阻止我去考大学了。”
下决心迎考时,天还很热,蝉鸣如涛,福州路的人浪却有甚于这滚滚热浪。“高考资料一到书店就会被一抢而空,考的人太多了。”为了买到《高考大纲》,他排了两个小时的队。
买到教材翻开以后,仿佛一桶凉水浇了下来。“考纲里列出的数学考试的范围要从四则运算一直到数列,我没读过高中,看数学就像是看天书一样。”
但是父亲不想放弃,拿到考纲之后他开始制订复习计划,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套范文澜所著的《中国通史》,他就从这套《中国通史》开始看起。直到1979 年春节,书店里的高考资料开始多了起来,他才买到了正规的复习资料。
他开始投入全部身心复习迎考。晚上5 点,工厂下班,他直奔上海图书馆,一直学习到图书馆关门,回到家以后还要继续学习到第二天凌晨。
当时父亲一家住在太仓路。我从未见过那个仅6 平方米的亭子间,但它一直存在于家族的传说中:屋子里灯光昏黄,奶奶常常坐在缝纫机前做工,还在读书的小姑则把洗衣板翻过来当成桌面,趴在床上做作业。没有写字台,父亲就把一高一矮两个五斗橱拼在一起,把书放在高的橱上,自己爬到低的橱上,就这样站着看一晚上。
这样的复习他坚持了5 个月,到了1979 年3 月,国家取消了“满5 年工龄可以带薪读书”的政策,改为颁发“职工助学金”。学费没了着落,大学梦再次遥远起来,那时他已经被提拔到机关里“坐办公室”,在那个年代是很多人都羡慕的工作。于是,他打算放弃高考。
复习停掉了。之后的两个多星期,突然空出了大把时间,他怅然若失。父亲想到自己已经努力了5个月却要放弃,总有点不甘心,后来再一想,即使被录取,读不读的决定权还在自己手里。
适逢3 月,春暖花开,昼长夜短。他去买了一张公园的月票,每天清晨5 点到7 点去公园晨读。
高考如期而至,1979 年7 月,父亲向单位请了一星期的假,搬去他的小学同学家中复习备考。
高考3 天,酷暑难当,我父亲几乎没有合过眼。头两天,他顺利地考完了语文、数学、历史和地理,第二天晚上全身心地投入到政治考试的复习中。那时,他的小学同学在菜市场上班,天不亮就要去卖菜。
7 月9 日凌晨4 点半,同学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父亲仍然在写字台前挑灯夜战,惊讶地问了一句:“咦,你又一个晚上没睡觉吗?”
我父亲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同学也不再打扰他,起床后出门工作去了。清晨5 点左右,天色还早,我父亲扭头看到同学的床空着,便打算上床休息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猛然从床上惊起,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7 点30 分,离开考只有半个小时了。前两天他都是乘96 路公交车去考试,周末早晨7 点半车少人多,公交车还经常脱班,从住处到考场总要45分钟左右。那个时候没有自行车,更没有出租车。而高考考场规则中规定:迟到10 分钟者取消考试资格……
他的大脑里嗡声一片,一瞬间不知有多少想法掠过,最后只剩下一个信念:跑跑跑……
他背上书包,狂奔下楼,准备穿过陕西路沿着肇嘉浜路一路长跑去考场。“那一路简直是和时间赛跑,和命运赛跑,如果迟到了,那我的一生就不一样了。”
跑过一段路他才觉得有些异样,原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天却空空荡荡,他才想起这天是周一。快跑到文化广场时,他听见身后有喇叭声,他一回头,看到一辆96路慢慢地向他开来。
“因为那天是周一,公交车放得多,开过来的是一辆脱班的96路车。那天人很少,路况特别顺,7 点55 分就到了考场。现在想想简直太惊险了,如果不是周一,如果不是车子脱班,如果我多睡了5 分钟,那就是长跑也没法按时到考场啊。”
跳下车后,父亲看了看手表,离政治考试还有5 分钟,大部分同学已经进了考场。刚才的一番波折让他“太狼狈了”,于是他没有急着进考场,而在学校门口稍事休息,顺便看了眼黑板报。
3 分钟后,考试的铃声响了起来,父亲走进了考场。
谁知拿到政治考卷打开一看,刚才在黑板报上看到的那篇文章正好是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父亲当时感到目瞪口呆,然后便欣喜若狂。“如果我自己去答的话,可能只能拿一半的分数。我把刚才看到的那篇文章的内容写了进去,这道题目就答得非常完满了。”就这样,政治考试顺利地结束了。
在1979 年的高考中,他的政治考了84 分,总分347 分,高于复旦大学录取分数线41 分。我父亲走进了复旦大学,成为1979 级复旦大学中文系58 个学生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