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炜,朱 海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唐代的洛阳城居住着许多粟特人,他们来自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流域,是沟通丝绸之路的重要民族。洛阳作为唐朝的东都,经济繁荣,社会生活多姿多彩,是粟特人重要的居住城市。
中外学者对在华粟特人的居住空间多有研究。其中,日本学者池田温利用敦煌县从化乡差科簿,从聚落的由来、 消亡、 居民等方面研究敦煌的粟特人聚落。[1]140-220荣新江研究北朝隋唐时期的粟特聚落,分析了粟特人在洛阳的居住特点,主要集中在南市附近,个别人家在北市附近。[2]85-90毛阳光通过分析墓志等石刻资料,认为洛阳粟特人相对集中的居住地在南市及其周边地区。[3]
新出《安武臣墓志》提供了洛阳粟特人一处首见的居住地,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居住特点,笔者试图对之加以探究,对唐代洛阳粟特人相关问题的研究有所推进。
墓志收录于《西南大学新藏墓志集释》,出土于陕西省西安市郊区,志拓片高59.5厘米,宽59厘米,志文18行,满行18字,正书,有浅线纵横界格。此志是磨去武周时期果州南充县令李及(653—692)的旧志改刻而成,原刻文字多可见。志盖高、 宽均61厘米,阴文篆书,题“大唐故安府君墓志铭”,四煞镌刻缠枝卷叶纹饰。墓志全文如下[4]344-346:
大唐故云麾将军行右屯卫翊府中郎将安侯墓志铭并序
公讳武臣,字游艺,契吴人也。祖姜子,皇朝任云麾将军,行左武卫中郎将、 上柱国、 雕阴郡公。父爰,未筮仕,奄归幽壤。公智擅六奇,谋不滥发。射包五善,矢不虚飞。气蕴龙韬,阵无坚敌。功齐燕颔,绩著穷凶。懋效克昭,厚秩攸及。永淳年,以平突厥功,释褐授右豹韬卫翊府右郎将。圣历年,以和蕃功,进授云麾将军,行本府中郎将。公孝悌纯至,友于惇睦,家不累产,室养孤遗,可谓惠而能周,积而能散矣。既而灾缠二竖,疾遘膏肓。危露俄飘,繁滋遽委。呜呼哀哉!奄以神龙二年七月廿三日薨于东都之从政里,春秋卌有。归葬于京兆原,礼也。铭曰:
高勋弈叶,懋绩芬芳。壮哉威武,美矣珪璋。颖睿机神,优游谈戏。志必于礼,心专于义。幽幽玄帐,寂寂夜台。荒隧永闭,垄户无关。抚孤惸兮增泫,望丘树兮添哀。
神龙三年二月十五日葬。
墓志记载安武臣的年龄是“春秋卌有”,此处当有脱文。安武臣的岁数应介于41—49之间,根据卒年神龙二年(706)推算,他出生于658—666年之间,即显庆三年至乾封元年。安武臣籍贯是契吴,《元和郡县图志》卷四载:“契吴山,在县(朔方县)北七十里。《十六国春秋》曰:赫连勃勃北游契吴,叹曰:‘美哉,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领以北,大河以南,未之有也!’”[5]100-101赫连昌因山而筑契吴城。契吴城建于大夏时期,唐朝属夏州朔方县,此地水草丰美,适合游牧民族生活。一些粟特人的墓志以祖先发源地的名山大川来标识出身,安武臣的先祖可能生活在契吴山一带。安武臣祖父安姜子,官任云麾将军、 行左武卫中郎将,受封雕阴郡公。隋大业二年(606),绥州改为上州,又改为雕阴郡,唐朝改回绥州。契吴、 雕阴两地相近,在地理位置上临近唐初安置突厥、 粟特降户的六胡州。贞观四年唐朝灭亡东突厥,“(五月)丁丑……其余酋长至者,皆拜将军、 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长安者近万家”[6]6189。《唐故陆胡州大安君墓志》记载祖先为安国大首领安菩,突厥灭后率衙帐百姓归附,首领同京官五品,封定远将军,便是印证。从安姜子“云麾将军,行左武卫中郎将”来看,他或是突厥内粟特部落的酋长。当时入居长安的突厥贵族有近万家,安姜子一家也不例外,安武臣死后归葬长安,应该是入葬祖茔。
安武臣在永淳年间以平突厥功释褐为官。检阅史籍,永淳元年(682)有“突厥余党阿史那骨笃禄、 阿史德元珍等招集亡散,据黑沙城反,入寇并州及单于府之北境,杀岚州刺史王德茂。右领军卫将军、 检校代州都督薛仁贵将兵击元珍于云州……仁贵因奋击,大破之,斩首万余级,捕虏二万余人”[6]6527,安武臣应即跟随薛仁贵攻打阿史德元珍,在大破突厥中立下战功。之后,在圣历年间以“和蕃功”进授云麾将军,行本府中郎将。“蕃”应指吐蕃,圣历二年(699)吐蕃赞普发兵攻打钦陵、 赞婆兄弟,钦陵兵败自杀,“四月,赞婆帅所部千余人来降,太后命左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与河源军大使夫蒙令卿将骑迎之……十月,丁亥,论赞婆至都,太后宠待赏赐甚厚”[6]6655-6658,安武臣应当参与其中,获得武则天的加官赏赐。
神龙二年七月,安武臣在洛阳去世,第二年二月归葬长安祖茔。墓志是磨去武周南充县令李及的旧志改刻,从可辨认的旧志文字可知,长寿元年(692)十月李及终于雍州,二年正月下葬。旧志改刻的现象在唐代常见,不少改刻的旧石未完全磨尽,可以辨认原石的文字和花纹。李及的墓志埋下不过十四年,志石文字大多清晰,只有边缘部分磨泐。
我们注意到,安武臣在洛阳的居所位于从政里。《唐两京城坊考》载“定鼎门街之西第二街,从南第一曰从政坊”。此前发现的多方墓志显示,洛阳粟特人多居住在南市附近,北市周边也有一些(1)荣新江认为洛阳粟特人主要集中在南市附近,个别人家在北市附近; 毛阳光认为居洛粟特人相对集中的居住地在南市及其周边地区。,安武臣是笔者首见居住在定鼎门大街的,颇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
我们根据《唐代墓志汇编》 《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洛阳出土少数民族墓志汇编》 《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 《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续集》等墓志材料和《河南志》等史籍记载,统计出有明确记录居住在洛阳的粟特人67名,今制成《唐代洛阳粟特人的居住情况》一表(参见表1)。
由表1可知有11名粟特人居住在嘉善坊,章善坊、 思顺坊、 福善坊各有5名粟特人居住。我们发现,数量最多的几个坊都位于洛阳南市周边,再加上有2名粟特人居住在南市旗亭里,南市周边的修善坊住有2人,惠和坊住有2人,延福里住有2人,共有34名粟特人居住在南市及周边诸里坊(2)周边诸里坊包括有嘉善坊、 章善坊、 思顺坊、 福善坊、 修善坊、 惠和坊和延福里。,占总数的50.75%。整体来看,洛阳粟特人的居住特点是集聚于南市及周边诸里坊。在这个区域之外的陶化里、 温柔里、 从善里等也有粟特人居住,呈发散状。而在洛阳的北城,有3人住在敦厚里,1人住在归义里,1人住在毓财里,1人住在审教里,在北城形成了一个以北市为中心的居住次中心,有部分粟特人居住于此。
从整体上看,洛阳粟特人的居住地分布,是以南市及周边诸里坊为中心向外扩散,同时在北市周围出现次中心。笔者分析形成这种特点的原因或有以下四点:首领迁徙、 商业贸易、 宗教文化和客馆制度。(3)关于贸易、 宗教对洛阳粟特人居住地的影响,前人有不少论述,如陈海涛认为洛阳的粟特人聚落属于商业型粟特人聚落; 荣新江指出粟特人集中在南市附近,而这一地区也是洛阳祆祠所在地; 毛阳光同样指出南市及周边里坊有祆教徒举行宗教活动的祆祠,而且修善坊有以粟特人为主要信徒的大秦寺。
表1 唐代洛阳粟特人的居住情况
续表
粟特人迁入唐朝境内居住,往往不是个人行为,而是跟随首领迁徙的结果。《康氏墓志铭》记载“夫人康国大首领之女也……夫子即安国之首领,以皇风憬扇,帝道遐融,恐后越常,希先肃慎,倾宗举族,稽颡来王”[7]353。康氏的丈夫是安国首领,跟随他朝贡唐朝的除了妻儿,还有相当数量的同宗族粟特人。《安菩墓志》记载“君讳菩字萨,其先安国大首领。破匈奴,衙帐百姓归中国……领衙帐部落,献域西京”[8]1104-1105。安菩是生活在东突厥的粟特人,领有自己的粟特部落。东突厥灭亡后,安菩率领族人归顺唐朝,入居长安。在安菩去世后,“其先何大将军之长女”的妻子何氏携子移居洛阳惠和坊。当这些粟特人首领进入唐朝,居住在洛阳之后,其余的粟特人如果在洛阳居住,往往会跟随首领,在周边居住下来。这可以从西域粟特人聚落的形成过程得到佐证,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记载“石城镇,东去沙州一千五百八十里……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9]197。典合城能够形成,和首领康艳典的选择、 粟特人跟随首领迁居有很大关系。所以,当出身粟特贵族、 作为首领妻子的何氏和康氏移居洛阳时,应当会影响到其他粟特人。
粟特人在丝绸之路上往来贸易,被称为“商胡” “兴胡” “兴生胡”。许多粟特人进入唐朝从事商业活动,而聚居在洛阳南市有利于他们的贸易往来。南市,前身是隋炀帝时期的丰都市,“大业六年,诸夷来朝,请入市交易,炀帝许之。于是修饰诸行,葺理邸店,皆使甍宇齐正,卑高如一,瑰货充积,人物华盛”[10]86。隋炀帝吸引大量的西域人来朝交易,其中必有不少粟特胡商,他们长期在南市进行交易,很有可能会在周边诸里坊住下。到了唐代,南市更加繁荣,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货贿山积”。洛阳南市繁荣发达,高度国际化,吸引了大批客商在此经营,其中就有粟特商人。龙门石窟造像题记《南市香行社供养佛碑》中,记有安僧达、 康惠登、 何难迪、 康静智四名经营香料贸易的粟特商人,他们很有可能是住在南市或周边各里坊。而根据墓志记载,在唐代确有粟特商人居住在南市之内。“安公……以仪凤三年八月廿五日卒于旗亭里……夫人……以垂拱二年六月五日寝疾于旗亭里第”[11]255,旗亭里是南市内的住宅区。集中居住在高度繁荣和国际化的南市及周边诸里坊,有利于洛阳的粟特人进行商业活动,这种聚居特点是粟特人经商所导致的。同样地,在北市周围出现居住次中心应该也和粟特人经商有关。龙门石窟造像记《北市丝行像龛》载有康玄智的题名,《北市彩帛行净土堂》载有史思忠的题名,显然,他们是在北市中经营丝绸贸易的粟特商人。由此推测,北市活跃着一定数量的粟特商人,他们的存在与北市次中心的形成有密切关系。北市设置时间较晚,显庆二年十二月才设置,规模远不及南市,南市内有书肆、 麸行、 面行、 香行、 马行,主要经营大宗货物; 而北市以经营丝绸等奢侈品为主,贸易规模小于南市,聚集的粟特人数量也不如南市。
粟特人的文化深受波斯影响,他们信仰的宗教多是祆教和景教。粟特人进入东都洛阳,为洛阳带来了他们的宗教文化。《朝野佥载》卷三记载“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为祆主,看者施钱并与之”[12]95,这里的“胡祆神庙”就是祆祠。另外在会节坊也有祆祠,会节坊在南市的东南方,相隔不远。这些祆祠每年举行祭祀仪式,粟特人前往祈福。祆祠的存在一方面表明周边地区粟特人众多,一方面作为宗教中心和精神纽带,吸引着其他粟特人迁入定居。除了宗教建筑,宗教领袖也发挥着影响。隋唐时期入华的粟特人中有不少是萨宝,萨宝专门负责管理祆祠,是祆教徒的领袖。这些萨宝的居住选择,有可能会影响到普通的祆教徒。《翟突娑墓志》记载“君讳突娑,字薄贺比多,并州太原人也。父娑,摩诃大萨宝、 薄贺比多……大业十一年岁次乙亥正月十八日寝疾卒于河南郡洛阳县崇业乡嘉善里”[13]388。翟突娑的父亲是萨宝,而他的字“薄贺比多”是婆罗钵语mgwpt’的对音,意为“祆教牧师”[14],宗教领袖居住在嘉善坊,祆教徒为了方便进行宗教活动,选择住地倾向于就近原则,或许这就是居住在嘉善坊的粟特人数量最多的原因。除了祆祠,根据《河南志》记载,在修善坊有波斯胡寺,即大秦寺。另据近年出土的景教经幢记[15]40,寺庙的寺主是一位米姓僧人,主要的僧人俗姓米、 康,显然这是一所粟特人的景教寺庙。而且经幢还记载了元和年间洛阳的一户安姓粟特景教徒人家,其中安国安太夫人是经幢的主人,太夫人的儿子清素也是大秦寺的僧人。这所粟特人主导的景教寺庙,表明洛阳存在不少信仰景教的粟特人。强烈的宗教信仰影响着粟特人的居住选择,南市和会节坊的祆祠、 修善坊的大秦寺以及宗教人员吸引粟特人来此定居,形成集聚南市及周边诸里坊的居住特点。同样,北市次中心的形成也与附近立德坊的祆祠关系密切。
我们要特别强调的是,造成洛阳粟特人聚居南市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北魏以来客馆制度的影响。北魏在洛阳城外南郊建有四夷馆、 四夷里,用以招待四方使者。“永桥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东有四夷馆,一曰金陵,二曰燕然,三曰扶桑,四曰崦嵫。道西有四夷里,一曰归正,二曰归德,三曰慕化,四曰慕义。吴人投国者,处金陵馆。三年已后,赐宅归正里……西夷来附者,处崦嵫馆,赐宅慕义里。”[16]114-117粟特使者和商人就属于“西夷来附者”,他们先是居住在崦嵫馆,滞留洛阳时间超过三年便定居慕义里。隋炀帝营建新的洛阳城,同样在城南设置四方馆,招待四方使者。“初炀帝置四方馆于建国门外,以待四方使者……东方曰东夷使者,南方曰南蛮使者,西方曰西戎使者,北方曰北狄使者,各一人,掌其方国及互市事。”[17]798建国门,唐代时更名为定鼎门,是洛阳外郭城南面三门居中的一门。隋朝的四方馆沿袭了北魏的四夷馆,从西域来的粟特商胡继续住在洛阳城南。由于北魏至隋的客馆制度,洛阳城南已经成为了粟特人的聚居区。但是,隋代的四方馆“量事繁简,临时损益”[17]798,不是常设机构,粟特人无法像北魏那样常住其中,那么,当这些粟特人离开四方馆,向外寻求定居地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自会放到临近且又相对熟悉的南城。但有一个问题,南城中的定鼎门大街两侧有许多中央官署,如太仆寺、 太史监、 宗正寺等,许多达官贵人置宅于此,是洛阳城的高级住宅区,“族望卑门,贱地寒微”[18]444的粟特人不宜居住于此。而南城东侧的区域,既水陆交通便利,又有经济繁荣、 商业发达的南市,所以不少粟特人会选择迁居此处。根据《翟突娑墓志》,他原本是并州太原人,北齐灭亡后迁入洛阳嘉善里。根据他被授予隋朝散官宣惠尉、 奋武尉的情况,他入洛时间可能是在隋朝。翟突娑是祆教牧师,他的选择具有一定代表性,表明当时许多粟特人选择了南市周边诸坊作为定居地。这一传统深深影响了隋唐时期洛阳粟特人的居住选择,以唐代迁入洛阳的康绪为例,《康绪墓志铭并序》载:“府君姓康氏,讳绪,会稽人也。望起本郡,随大父锡莅仕累迁名都,潜顾王道。始观风于洛汭,定宅于成周,今为洛阳人也。……竟以大和八年冬十月十九日寝疾殁于福善里之故第。”[19]649康绪的祖父应在唐中叶迁入洛阳,他选择的居住地福善里就位于洛阳城南,仅墓志所见此前即已有多户粟特人家居住在此,包括康国大首领的妻子翟氏。
总之,粟特人跟随首领迁入洛阳,在首领住地周边居住下来; 南市的繁荣,吸引了经商逐利的粟特人来到南市及周边诸里坊; 宗教信仰影响粟特人的居住选择,集聚到有祆祠和大秦寺的坊区; 北魏至隋的中央客馆制度形成了粟特人聚居洛阳城南的历史传统,这些因素综合作用最终造成了粟特人集聚南市及周边诸里坊的居住特点。
与多数粟特人不同,安武臣居住在位于定鼎门大街西侧的从政里。定鼎门大街,连通皇城端门和外郭城定鼎门,皇帝经此进出洛阳,相当于长安的朱雀大街,有“天街、 天津街”之称,不少官廨位于定鼎门大街东西两侧的里坊,如太仆寺典厩署位于东街的安业坊; 太史监、 宗正寺、 内仆局位于东街尚善坊; 国子监位于正平坊; 河南县廨位于西街的宽政坊……定鼎门大街北临皇城,达官贵族在此置宅者不少,尤其武周时期洛阳成为全国政治中心。最著名的是玄宗圣历年间出阁,赐第于西街积善坊; 则天朝宰相李峤置宅宣风坊; 东街乐和坊有建昌郡王武攸宁宅,尚善坊有武三思宅。
安武臣早年居于长安,永淳年间释褐右豹韬卫翊府右郎将,正五品上,负责宿卫宫廷,武周时随中枢迁入洛阳,圣历二年(699)进授云麾将军,从三品散官,职事官是右屯卫翊府中郎将,正四品下,并且墓志题为“安侯墓志铭”,表明安武臣不是一般“族望卑门,贱地寒微”的粟特人。安武臣的仕宦经历主要集中在武周时期,他的居住选择虽与粟特同胞迥然不同,但符合当朝达官贵族的情况。粟特人任职高官的不止一个,开国功臣安修仁官居左武侯将军,受封申国公,地位显赫,却是居住在南市周边的惠和坊。政治身份是安武臣居住从政里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决定因素。
从政里既然是洛阳的高级住宅区,那么突厥贵族也会居住。《阿史那感德墓志》载:“可汗讳感德,字尚山,长城阴山人也……曾祖咄苾,颉利可汗……贞观四年归顺,授右卫大将军,赠归义郡王,食邑三千户。祖特勤,本蕃叶护; 父伽那,左卫郎将。……垂拱三年岁次丁亥二月乙未朔十一日乙巳,皇太后若曰……是用命尔为归义可汗,嗣守蕃叶……永昌元年九月,授右豹韬卫将军……以天授二年正月十八日遘疾,薨于从政里之私第,春秋廿有七。”[20]根据墓志,颉利可汗的曾孙阿史那感德居住在从政里,永昌元年(689)任右豹韬卫将军,正是安武臣的上司。前揭安武臣的祖父在贞观四年(630)随突厥归顺大唐,身为突厥化粟特人的安武臣与突厥关系密切,他的选择同样符合入洛粟特人跟随首领迁徙的情况。阿史那感德是颉利可汗的曾孙,垂拱三年(687)被武则天封为归义可汗,武周建立后更是不断升迁。另据《阿史那伽那墓志》[21]392,感德的父亲咸亨二年(671)八月卒于洛阳道术里,即感德原先居住在道术里,道术里位于定鼎门东第三街。结合感德的仕宦经历,迁入从政里应不早于命为归义可汗的垂拱三年。身为突厥首领和上司,阿史那感德的居住选择或许多少会影响到安武臣,安武臣迁入洛阳从政里,应该还受到突厥可汗的影响。
居洛粟特人中有商人、 中下级武士、 处士、 乐工、 妇女,分析这些人的居住空间,前揭的四点原因基本可以概括。但就安武臣这类高层武将而言,除了以上四点原因,还不能忽略他的政治身份。居住空间是官员身份地位的直观体现,品级的高低很大程度上会决定居住地的选择。
新出《安武臣墓志》记载志主居住在从政里,这是我们首次发现有洛阳粟特人居住在定鼎门大街两侧。整体而言,洛阳粟特人的居住分布,是以南市及周边诸里坊为中心向外扩散,同时在北市周围出现次中心。造成这种特点的原因有以下四点:首领迁徙、 商业贸易、 宗教文化和客馆制度。粟特人跟随首领迁入洛阳,首领的居住地会影响到普通粟特民众的选择. 粟特人经商逐利的禀性使他们趋向商贸繁荣的南市; 对祆教、 景教的虔诚信仰使他们聚集到有祆祠的南市和有大秦寺的修善坊; 北魏至隋的中央客馆制度形成了粟特人聚居洛阳城南的历史传统。
定鼎门大街素有“天街”之称,两侧里坊官署官寺众多,达官贵人置宅于此。居住空间是官员身份地位的直观体现,安武臣属于高级官员,选择从政里不仅符合政治身份,同时还受到突厥首领的影响,他的上司、 归义可汗阿史那感德同样居于从政里。宅邸不是简单的仅仅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安武臣作为一个兼具政治、 民族、 宗教等复杂身份的个体,在居住空间选择上,官员身份、 突厥首领与族群的种种复杂关系给他带来的现实而又具体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