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辟蹊径的红色戏曲创作方式

魏睿

2020年，在全国戏曲院团陆续排演建党百年献礼剧目的潮流中，上海文慧沪剧团的原创沪剧《早春》在演出后获得了良好的评价。同样是塑造真实的党员形象，歌颂英烈事迹，表达革命主旨，《早春》短小精悍、举重若轻，表现出新一代戏曲创作者对红色题材的全新阐释和认知。

沪剧《早春》以“左联五烈士”之一柔石为主人公，艺术化地呈现了他短暂生命中的革命生涯，折射出 20 世纪 20 年代末 30 年代初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经历的残酷岁月。从选材而言，以柔石入戏容易“费力不讨好”。首先，柔石的一生早已记录在档案中：像当时许多有为的青年一样，他满怀迷茫，离开家乡，寻找希望，从事革命事业，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却不幸被捕牺牲。从创作的角度来看缺少悬念，戏剧性不强。其次，柔石是个多情才子，他与革命同志冯铿之间存在暧昧情愫，并肩作战共同牺牲，在主旋律创作中不宜入戏，如果创作找不到合适的平衡点，柔石的形象就大打折扣。然而《早春》的创作者善于戴着镣铐跳舞，从心所欲不逾矩，另辟蹊径地摸索出一条独特的红色戏曲创作之路。

在剧本创作中，青年编剧马凌姗放弃了宏大叙事，转而追求一种质朴化的表达。她不刻意编造复杂的矛盾冲突，采用线性叙事，将舞台的焦点聚集在柔石、吴素瑛、冯铿三个主要人物上，集中笔墨表达出柔石内心世界的暗潮涌动。这样的创作既符合柔石的真实经历，又适应文慧沪剧团这一民营剧团的演出体量。

该剧的质朴化表达体现在 ：其一，写出了广阔的抒情空间。序幕与尾声出现上海龙华二十四烈士就义场景，首尾衔接，彼此呼应，奠定了整部剧的写意基调。围绕柔石发生的外在矛盾不多，朱三爷逼迫、春宝娘丧子、国民党抓捕这些事件都用凝练的笔墨一带而过，外在矛盾激发出的柔石的内心矛盾才是浓墨重彩之处。如第一场朱三爷逼柔石陷入“写”與“不写”的两难，短暂交锋之后，柔石旋即转入抒情，用唱段表达读书人的无奈以及坚守尊严的决心。第六场柔石接受审讯，审讯官做画外音处理，编剧写出一百余句的赋子板唱段，让柔石做慷慨激昂的宣讲，唤醒大众，达到抒情的高潮。第七场的夫妻相见、战友相见也运用了诗化表达，三位主要角色用唱段想象理想的“新世界”。

其二，人物塑造立体，个性鲜明。柔石从宁海小县城出走来到大上海，起初只是被动的逃难。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柔石善良而敏感，他从事革命事业的动机很纯朴，就是希望让春宝娘这样的无辜女子不受蹂躏。小理想不断升华，成为让中国千千万万同胞不受蹂躏的大理想——转化过程没有空洞的口号式说教，观众自然而然地理解了柔石的心路历程。柔石对“新世界”的憧憬也很简单，只是“儿为娘床头奉热茶，娘为儿怀中把泪揩。妻为夫灯下补旧袄，夫为妻对镜来贴花。团团圆圆岁月静，双双对对金桥下”。这是每个人向往的平凡生活，当舞台上的革命者甘愿用生命去交换这种平凡的温暖，便形成强烈的感染力。柔石夫人吴素瑛是朴实善良的小脚女人，克制隐忍，默默付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时代新女性冯铿，热情奔放、聪明干练，当她发现自己心中若隐若现的情感萌动，非常理智地选择以事业为重。“赵兄，踏上革命这条路，过了今日不知明日，长久的事我从不作想，只盼今朝能与赵兄你一道追随鲁迅先生，为左联事业奔走出力，就足够了。”冯铿的柔情就此一带而过，转化为了崇高的革命友情，是个大气理性的女子。这为剧终时吴素瑛和冯铿结下真挚的姐妹情奠定了基础，也使吴素瑛说出的“我知道我走得慢，不过我也要跟着你们，和你们一道走到新世界去”显得顺理成章。

其三，唱词简练易懂，朗朗上口，细微之处见悲壮。作为上海土生土长的戏曲艺术，沪剧有广泛的基层受众群体，百姓喜闻乐见，唱词越简明易懂，观众越容易接受并传唱。编剧将现代化散文风格写入传统沪剧的七字句十字句中，使唱词富有文采的同时，让观众一看便懂。“燕啊燕，飞上天，天门关，飞过湾。湾头白，飞过陌，麦头摇，飞过桥。”主题曲中的燕子暗指柔石，象征他为了理想展翅高飞，引亢高歌，永远不屈地鸣唱。剧中表现出的情感越细腻，情怀越悲壮，便越可以把革命者的崇高精神如盐入水般地融进每个意象之中。

舞台呈现上，前三场偏重于写实，后四场与序幕尾声偏重于写意。写实场景节奏紧凑，情节进展干净利落，写意场景将环境进行虚拟化处理，则留给演员较大的唱念做舞空间。如第四场，大雨中柔石去追冯铿，吴素瑛去追柔石，冯铿坚定地奔赴战场。柔石面临家与国、情与义的重大抉择，自恨无法两全，一步一步追得彷徨、犹豫。吴素瑛强烈希望丈夫回家过平安日子，一双小脚追得力不从心、心急如焚。冯铿则要代替柔石承担大任，也不忍柔石别母离家，一步一步跑得快速敏捷。这需要演员有大幅度并且成熟的肢体语汇，表演出人物内心的疾风暴雨，吸引观众与角色产生共鸣，并获得精彩的观感体验。

但是沪剧不似京昆，本身没有丰富的表演程式系统，又不能完全照搬京昆。导演与形体设计为三位主演编排了符合角色身份和表演情境的身段动作，从生活中提炼出艺术化表现。吴素瑛的小脚行路参照了京昆云步的某些特点，却比云步写实，有缓有急、有快有慢、自然而然。柔石的踉跄步伐参照了京昆搓步，却更多地类似现代舞，随着人物心境变化而变化，根据情节推进有不同的演绎方式，当柔石立定了心志，大踏步走过金桥，决心以笔为刃拯救苦难同胞，他的步伐振奋而有力。这在沪剧表演上是一个很大的突破。

文慧沪剧团虽为民营剧团，创排新戏条件有限，但是《早春》追求高标准、高品格，追求专业化演出品质，取得了良好的剧场效果，探索出一条民营戏曲院团的自主化道路，也找到了一种独特的红色戏曲题材创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