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廷旺
·导读·
暑期,我去草地,注意到一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一条牧羊犬。这是一条很普通的牧羊犬,没有高大的身材,更缺少凶猛的性格。它像男孩一样,看到陌生人就远远地躲开。当他们独自相处时,又是那么的融洽。我经常看到男孩对牧羊犬说着什么,它静静地蹲坐在那里,耐心地听着。一次,我看到男孩与牧羊犬嬉戏,一人一犬滚在一起。最后,牧羊犬骑在男孩身上,伸出柔软、猩红的舌头舔舐男孩。男孩双手捂住脸,咯咯地笑。
老额吉遇险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
特努固勒烦躁不安,双眼出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阿爸细细地打量着特努固勒,又看看牧羊犬巴嘎巴盖。最初,巴嘎巴盖也一脸警惕,望着雪雾深处,但它渐渐安静了。阿爸怀疑附近有狼,才引起特努固勒的焦虑,但从巴嘎巴盖的表现看,附近根本没有狼。阿爸糊涂了。
特努固勒闻到狼的气味,也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气息激活了它的记忆,就在它仔细辨认时,熟悉与温暖的气息被极不稳定的风向搅乱了。
特努固勒三番五次试图钻进暴风雪中,都被敖登阻止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闯进暴风雪中——去惩罚狼夫妻。”敖登摩挲着特努固勒,“但你知道这时闯进暴风雪中是多么危险吗?暴风雪中有很多狼,甚至有一支大大的狼群,遇到狼群就危险了。”
特努固勒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敖登,嘴角翕动,发出呜呜呜的吼声,它的目光黯淡了,一脸沮丧。
暴风雪下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后,风停雪住,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茫茫雪原闪动着耀眼的白光。
特努固勒望着蒙古包的北方,从那里隐约传来熟悉的气息,也有狼的气味。它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吼声,一头扎进雪野,向北方跑去。
“回来,回来!”敖登大声呼喊着。
特努固勒像没有听见,越跑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阿爸狠狠地拍了一下头,忽然明白了,沿着特努固勒跑去的方向,翻过两座土丘,那里住着孤身一人的老额吉。特努固勒定是意识到老额吉危险,才执意进入暴风雪。
不过,阿爸还有更大的不解,特努固勒与老额吉素不相识,它怎么会想起解救老额吉呢?阿爸来不及多想,召唤一声牧羊犬巴嘎巴盖,带领着敖登,匆匆离开了蒙古包。
老额吉确实遇到了危险——狼夫妻出现在蒙古包附近。
狼夫妻甩掉了如狼似虎的特努固勒后,没有捕获到任何食物。狼夫妻像孤魂野鬼似的在暴风雪中游荡,不知不觉中来到老额吉的蒙古包附近。
老额吉孤身一人,陪伴她的只有十几只羊。暴风雪出现没有多久,一些体弱多病的小羊就失去了生命。老额吉把羊尸埋在积雪下面,刚忙完,狼夫妻就出现了。
狼夫妻刚刚受到特努固勒的惩罚,没敢轻举妄动,削立着双耳,捕捉着一切可疑的信息。老额吉看到狼夫妻,一点儿没有惊慌,仿佛暗中早就做好了准备,让狼夫妻有来无回。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狼夫妻才表现得十分谨慎。
老额吉打量着狼夫妻,心里很不是滋味,狼夫妻骨瘦如柴,腹部像空空的口袋,随着走动甩来甩去。
狼夫妻没有嗅出牧羊犬的气味,胆子越来越大,夸张地张着大嘴,龇着獠牙,一脸狰狞,慢慢走了过去。
老额吉不慌不忙,拖出一具羊尸,放到狼夫妻面前。狼夫妻一脸惊讶,不敢相信这一幕。它们看看老额吉,目光落到蒙古包四周,担心这是一个圈套。
老额吉回到蒙古包里。狼夫妻一看老额吉消失了,纵身扑向羊尸,大快朵颐。狼夫妻很快享用完了羊尸,雪地上只残留下一具白森森的骨架。狼夫妻友好地看了一眼蒙古包,消失在雪雾里。
第二天,狼夫妻又早早地出现了,目光贪婪地打量着蒙古包,等待老额吉送给它们羊尸。
老额吉确有此意,但羊尸太少了,不到万不得已,她轻易不会把羊尸送给狼夫妻。即便如此,三具羊尸还是统统进入了狼夫妻的胃囊里。羊尸没了,但狼夫妻并没有离去,可怜的目光总是落在老额吉身上。它们知道,在冰天雪地间,也只有从老额吉这里才能得到食物。
老额吉的目光落在那些活着的羊身上,心里很为难,她不能为了满足狼的欲望,把羊当作食物送给狼。
狼夫妻的目光也落在羊身上,那是很好的食物。它们耐着性子,等着老额吉行动。老额吉迟迟不行动,最终狼夫妻失去了耐性,张开大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向羊群走去。
老额吉挥动双手,驱赶狼夫妻,但狼夫妻置若罔闻。
这时,从远处的雪丘上隐约传来隆隆的吼声,随着吼声越来越响亮,一条牧羊犬出现了。暴风雪刚刚结束,积雪十分松软,牧羊犬身后扬起漫天的雪雾。雪雾中牧羊犬显得更威武、更凶猛了。
狼夫妻看到特努固勒,眼前一片灰暗,掉頭就跑。
特努固勒仿佛驾着一辆雪车,排山倒海般地飞奔过来,看到又是狼夫妻,怒吼一声,身子腾空,扑了上去。母狼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在积雪中,一番手忙脚乱,连滚带爬,才侥幸地躲过了牧羊犬的血盆大口。
特努固勒后脚踏在母狼脸上,猛地一蹬,纵身飞起,扑向公狼。伴随着一声惨叫,母狼脸上出现了一条血痕。公狼曾领教过它的厉害,不敢恋战,使出浑身力气跑远了。
特努固勒要去追狼夫妻,被老额吉叫住了。
老额吉仔细打量着特努固勒,一时没有认出来,直到看到它豁开的左耳时,眼前一亮:“是你?”老额吉一脸惊喜,踉踉跄跄地向特努固勒跑去。
特努固勒目光像蒙了一层雾气,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吟叫,摇晃着大尾巴跑了过去。
老额吉在苏木住了很长时间,寻找小犬,遗憾的是没有找到小犬。回到草地,她心里始终牵挂着小犬,想不到在冰天雪地间,上天送她一份厚礼——小犬神奇地出现在她眼前。小犬长大了,成为一条高大威猛的牧羊犬了。
老额吉高兴极了。
阿爸担心狼夫妻再出现,让老额吉搬到他的蒙古包里。老额吉爽快地答应了。
照顾老额吉
整整一个冬季,每天放牧归来,特努固勒都缠着老额吉和敖登。他们都是它的主人。
不知不觉中,厚厚的积雪变薄了,最终连痕迹都消失了。草地变得湿润而松软。草地的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
老额吉要搬回自己的蒙古包了。她的女儿多次提出把老额吉接到苏木去住,但老额吉很少离开草地,不习惯住在苏木。不过,有敖登一家照顾着,她的女儿放心了。
阿爸和敖登往勒勒车上搬东西。
特努固勒快活地眨动着眼睛,围在敖登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大大影响了敖登工作。敖登大声轰走它。它看了敖登一眼,一脸委屈的样子,跑到老额吉身边,扑到老额吉怀里,得到老额吉的爱抚才喜笑颜开。
老额吉坐上勒勒车,特努固勒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吟叫,颠着碎步来到敖登面前,身子像蛇一样缠着敖登。
敖登奇怪地打量着它,老额吉马上就要走了,它应该与老额吉缠绵,而不是与他亲昵。他推了特努固勒一把,它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站起身,举起头,伸出舌头,继续与他亲昵。
特努固勒与敖登亲昵完,又跑到阿爸和额吉身边一番亲昵,然后逐一打量着周围,好像它要离开这里,而且是离开很长时间。
敖登察觉到特努固勒的表现有些反常,就在他不解时,特努固勒跑到了勒勒车身边。老牛迈开硕大的蹄子,向远处走去。它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敖登,跟着勒勒车走远了。
勒勒车走出很远了,敖登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喊着:“回来,回来!”
特努固勒听见了,像一团风跑到敖登眼前,猛地展开身子,前肢搭在他胸前,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里有着留恋与不舍。它又看看远处的勒勒车,最后看了一眼敖登,转身向勒勒车跑去。
敖登仿佛做了一场梦,特努固勒只是暂时回到他身边,现在又跟着老额吉走了。从此以后,它要留在老额吉那里,老额吉才是它的主人。
“回来,回来!”敖登的声音颤巍巍的。
特努固勒停下,回望着敖登,但它没有回来。不管敖登如何动情地呼唤,它再也没有回头。
敖登一脸失意,但他抱着最后的幻想:特努固勒重感情,把老额吉送回到住地就会回来的。
暮色悄悄笼罩了春天的草地,夜风送来草地湿润的气息。敖登心里就像塞进了太多的东西,乱糟糟的。直到夜色深沉了,仍没有特努固勒的影子。
第二天,第三天,仍不见特努固勒的身影。
敖登渐渐有了怨气,他生气特努固勒忘恩负义,就这样抛下他,再也不回来了。他有心去老额吉那里,把特努固勒找回来,狠狠惩罚它。
“你想过没有,它为什么不回来?”阿爸意味深长地说,“老额吉更需要有人照顾,她太老了。”
敖登仔细回味着阿爸的话,阿爸说得有道理,特努固勒做得对,但他却不能原谅它。
一天清晨,敖登被一阵急促的吼声惊醒了,他匆匆走出蒙古包,看到特努固勒远远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向他发出短促有力的吼声。看到特努固勒,敖登的怒火涌了出来。
特努固勒跑到敖登身边,低下头,嗅闻他的靴子,发出呜呜呜的急促吼声,神情焦虑,吼声像哭泣。敖登厌恶地看了它一眼,转身不理它。就在敖登转身时,它一口咬住敖登的裤角。敖登恼了,狠狠踢了它一脚。
特努固勒呆呆地望着敖登,目光里闪过一丝悔意,不敢看敖登。但它很快忘掉这些,再一次走到敖登身边,叼住他的裤角,用力往后拖,一边拖,一边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放开,放开!”敖登真生气了,拳头落在特努固勒身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回来干什么!”
不管敖登如何发怒,不管敖登如何惩罚它,它都没有放弃的意思。
敖登审视着特努固勒。特努固勒也审视着敖登。四目相对,敖登从它急切与慌乱的眼神中发现了什么,他忽然想起,主人有生命危险时,牧羊犬有向附近人求援的意识,难道老额吉……
敖登后悔极了,拔腿就跑。
特努固勒发出轻松的吼声,纵身一跃,跑到敖登前边,担心敖登跑得慢,还总是停下来等着敖登。看敖登跑过来,它一脸感激的神情,目光热切友好。但敖登不敢看它,只是拼命地跑。
老额吉确实病了,最初也没有当回事,两天过去了,老额吉昏睡不醒。特努固勒一直陪着老额吉,不时走到她身边,试图唤醒老额吉。但老额吉一直沉睡。它用舌头舔老额吉的手、脸,老额吉连一点儿蘇醒的迹象都没有,它只好来找敖登了。
敖登一看老额吉,顿时慌了手脚。当他的目光落到老牛那里时,立刻有主意了。他把老额吉背上勒勒车。老牛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没等他发出指令,就轰隆隆迈开四蹄,驾着勒勒车向苏木跑去。
敖登把老额吉抱在怀里,大声催促着老牛。
特努固勒跟在勒勒车身后,不时看一眼老额吉和敖登,它的神情不是那么焦急了,一心一意地赶路。过了大半天的时间,他们来到了苏木。老牛驾着勒勒车直接去了老额吉的女儿家。多亏敖登行动快,老额吉才没有生命危险。老额吉身体康复后,女儿没有让她回到草地。从此,老额吉就留在苏木了。
敖登要回去了,特努固勒跟在他身后,也要回到草地。
“你应该留下来,陪一陪老额吉。”敖登动情地说,“这个时候,老额吉需要你。”
经历了这件事,敖登长大了。
最终,特努固勒还是回到了敖登身边,与苏木相比,它还是喜欢草地。隔一段时间,在敖登的陪伴下,它会去苏木陪陪老额吉。那一天,是老额吉最开心的时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