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语庭
北京和西安的路是笔笔直直,并按照东西、南北方向布局的,用王安憶的话讲是“培养着人们的崇拜与敬仰的感情,也培养人们的自谦自卑”。相比之下,上海有不少曲折、细碎的马路,看上海地图就知道了,那么多弯弯角角,像女孩子细密的心思。如果让异乡人找条小马路,不是正东西、正南北的走向,定是十分艰难的。皋兰路就是这样的一条小马路,与瑞金二路交叉起始,穿过游人如织的思南路,最后到达熙熙攘攘的复兴公园边门,总长不到300 米。皋兰路藏在车水马龙的淮海路背后,像一幅画风委婉的水彩。若是没有这样的小马路,上海的繁华太过于表面,把人冲击得没有遐想。
多年前我刚大学毕业时,去复兴中路参加完入职体检,回淮海路搭车,无意中闯入了皋兰路,行人稀少,梧桐树枝遮天,两旁都是老房子,那些房子之间互相保持着适中的距离,似乎很好地保护了每家的私密故事,不会让黏稠滞重的“流言”顺着横七竖八的晾衣竹竿飘来荡去。细心看,也能发现几条幽深的弄堂,蜿蜒地,仿佛走不到底。随后,经过一幢很不起眼的白楼,门口竖着几顶遮阳伞,沿马路围着一圈栅栏,圆形拱门上写着Ashanti Dome 的招牌,一名外籍服务员从里面走出来,点了一支烟,站在上街沿边抽起来,这是一家餐厅。走过白楼,我再回头斜望,就发现它的与众不同了——最顶上露出一个“洋葱头”,在周围老房子的映衬下显得卓尔不群——原来这建筑曾是一座优雅、低调的东正教堂!它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圣·尼古拉教堂,据传是为了纪念罗曼诺夫王朝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而取名。
2019 年深秋的一个周末下午,我又路过这座圣·尼古拉教堂,梧桐树枝长高了许多,以至于站在马路边无法看清它的全貌。于是,我从它侧面的小道进入,绕到背后的民宅,来到正门口的台阶下,门洞的右手边是个稀松平常的门房间,一只胖胖的“喵星人”倚靠着窗台在慵懒地晒太阳。我站上门洞台阶的最高处,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堆攀上矮墙的枯黄藤蔓,背景没有了树叶遮天,圣·尼古拉教堂就像君士坦丁堡的古老大船从海上驶来,最后来到远东上海,宏伟、庄严、规整。洋葱头穹顶贴着半灰半绿的马赛克,底下是层层叠叠的对称拱券装饰,圆拱钢窗绘以彩绘玻璃,余晖将白色砖墙的一侧立面晕成带金色的绯红,像一朵清癯的睡莲,从背后看,圣·尼古拉教堂显得格外地美丽。
80多年前,白俄罗斯人携生计和梦想来到上海,这座教堂也随后建造落成。最初,洋葱头穹顶是绿松石色,侧面的四个圆顶是深蓝色的,上面装饰着镀金十字架;钟楼下的半圆穹顶涂以罗曼诺夫建筑的白、橙、黑三色;教堂内部以其丰富的装饰和雕刻的圣像而闻名,圣像的最上面一排是由俄国圣像画家安德烈·斯蒂芬诺维奇·贝雷津(Andrei StepanovichBerezin)绘制的。1955 年,大多俄侨离开上海,圣·尼古拉教堂关闭。60 多年间,它先后被改建为仓库、洗衣房、酒店、餐厅、咖啡馆……我凑近教堂大门,是紧闭的,透过一条窄窄的缝隙,里面传出机器的隆隆声和工人作业的声音,门口地上铺着一层灰。
咖啡馆也消失不见了。
接下去,圣·尼古拉教堂会以怎样的面貌呈现给我们呢?历史就是这样有趣,颠沛辗转、面目全非之后,或许又会回到它原本的模样,同时多了厚重感和留给世人一切如旧的温度。就像拜占庭风格的圣像画,人物脸庞表情冷峻,形象平面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金色背景华丽温暖,是真挚和包容,令人感觉美好,忘记悲伤。
当年,罗宋汤从寒风呼啸的西伯利亚平原传入上海,几十年间,经过上海人的改良,几乎成了一道家家都会做的海派西餐。或许不久以后,尘封80 余年的上海圣·尼古拉教堂被盖在灰泥下的壁画终会重见天日,衬着深情的梧桐,与襄阳北路新乐路路口的另一座东正教堂——圣母大堂遥相呼应,余音未绝。
( 转载于2020 年第1 期《上海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