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诗人疫情期诗歌小辑

主持人语

视野转向当下，世界各国的新冠肺炎疫情愈演愈烈，而美国成了疫情最严重的国家。通过这些诗篇，我们感受到美国诗人对现实世界中疫情的关注和反思，无论是揭示、呈现种种肆虐人间的灾难，还是批评乃至谴责美国当局对待病毒毫无作为，读者可以在诗人对待疫情的态度中挖掘深刻的人文主义精神。当病毒试图从地理角度将世界分隔为不同的领地时，诗歌却在情感方面更加强烈地将我们团结在一起。

投稿信箱： a_xiang2003@163.com

新冠病毒期間的爱

戴维·科普（David Cope）1948年出生在底特律州。密歇根大学学士（1974），西密歇根大学硕士（1997）。大急流城社区学院英语教授。出版诗集《平静的生活》（1986）、《来自星星的碎片》（1990）、《归来》（1993）、《为爱而沉默》（1998）、《转动车轮》（2003）、《看不见的钥匙： 新诗选集》（2017）、《跨越太平洋的桥梁：开往陈子昂、观音、杜甫》（2020）。曾获手推车奖、大急流城社区学院杰出校友奖、美国艺术与文学学会文学奖、大急流城（密歇根州）桂冠诗人（2011—2014）。

戴维·科普

关掉电视新闻，没完没了重复那些疯狂的传言，

歇斯底里无聊的政客们的欢笑和谎言，———啊，

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日出中，你在哪里找到爱？

草地上的静谧和初露叶芽的垂柳，

番红花仍在凉爽的空气中生长，花园到处都是

丛生的水仙花、鸢尾花、雪花莲，这些

在冬天第二波死亡中许多人离去后，都不能被抹杀———

在多年脊髓侧索硬化症、落叶剂和病毒统计数据成堆之后，

朋友们消失了，一扇又一扇门砰地关上了。

尽管意大利人在阳台上挑衅地歌唱，

瑞典针织者分享免费的针织模式，

张子清警告说：“瘟疫强大得无法想象。”

在这里，家人从医院窗户探望，对着

病倒的父母唱歌，安静的购物者像鬼魂一样，

在杂货店的过道里游荡，挑选着

玉米片、苹果、橘子、牛排和熏猪肉，

远远地看着对方，为了避免接触，侧身而行。

接触，共同人性的花冠在歌声中，

接触，威廉姆斯和麦卡蒙打电话给被疏远的人，

在这红色铁海棠花和矮小石榴花盛开在阳光明媚的窗户旁

之际，在宝贵的时间里， 共同享受快乐。

在这刚刚苏醒的异样世界里，摸索着

如何保持爱的安全方法，保持爱的活力，

与心灰意冷的人分享，在这些绝望的时刻，

我们终于碰到闷闷不乐的

艺术，生疏的语言，

重新学会说爱，

现在还是有希望的，

试探性的，

虽然满是失落，通过保持距离，

失去明确达意的手、嘴唇和眼睛的接触，

这种共享善意的方式只是短暂的。

啊，夕阳带着它狂野的色彩划过天空，

深邃的阴影，新的星星突然出现了，

偶然求婚50年后的三月半，我俩手牵手。

2020年3月

注※：指作者与他的妻子。

《十日谈》与2020 年的新冠病毒疫情（外一首）

吉姆·科恩

吉姆·科恩（Jim Cohn）1953 年出生在伊利诺伊州海兰帕克， 获科罗拉多大学英文学士和罗切斯特大学和国家听力障碍技术学院英文和耳聋教育理科硕士。后垮掉派诗人之一。从1976年起，在那洛巴学院（后来改为大学）杰克·凯鲁亚克精神诗学学院开始系统学习诗歌创作和理论。毕业后留校，当金斯堡的助教。出版诗集8 部（1980—2011）。他的第一部视频制作“美国诗人大人物系列”获科罗拉多州社区电视台连续三次颁发的最佳多媒体奖（2001—2003）。

乔万尼·薄伽丘从小就知道但丁。

当1348年佛罗伦萨暴发流行病时，

《十日谈》在瘟疫中诞生是不是很自然？

我记得这本书100个故事中的一个故事：

一对新人要结婚了。新娘就绪时，

感到兴奋，精力充沛，肤色红润。

但在祭坛前，她苍白如雪，倒下了，

奄奄一息。黑死病移动得何等的快！

欧洲14世纪三分之一的人口因此丧失。

人们觉得命中注定，快要完蛋了，

他们知道，所以濒临死亡时祈祷。

早在2020年3月，我们就有一位总统告诉

美国人民说，复活节星期天去教堂是安全的，

尽管这样的聚会将导致病毒更快的感染和社区传播，

会压垮已经不堪重负的美国医疗体系。

世界各地都知道当时的新闻故事：

查尔斯王子，伊丽莎白女王的长子，

英国王位继承人，感染了病毒。

女王下月将满94岁，与丈夫

菲利普亲王被隔离在温莎城堡。

在贝尔谢巴，两名救护车司机，

一个是犹太人，另一个是阿拉伯人，

在这10万个电话的少有中断中，

背靠背地一起祈祷。

救护车公司每天出动。

马德里的冰宫，一个溜冰场，

已经变成了停尸房，在那里

死于病毒的人数超过了3400。

2020年3月26日

在第50个地球日，美国新冠病毒死亡人数已经超过越战中死亡的美国士兵

做了标记的纸牌，灌了铅的骰子。

肮脏的落袋台球，骗子的密码。

游手好闲的蠢货，懒散的大脑

到处设下死亡的陷阱，

消灭反对派，

在基地杀人。

没有舞台外的台词。

没有安全出口。

没有机会原谅

所经受的痛苦，

无法走回头路，

或者带回所有无名录的病毒受害者，①

测试过的和没有测试过的，所爱的人。

所有这些都不是虚假的。②

所有这些成了自豪的奴隶。③

没有鲜花。没有历史失落的博物馆。④

所有的等级差别都消失了。

只有冷冷的目光。

2020年4月22日

注：①作者自注：主要指特朗普，但指的是支持他的所有媒体和人们。他是他自己骄傲的奴隶，谴责科学和科学家。自从美国暴发疫情以来，他把它看得像大流行病一样普通，觉得没什么大了不得。

②作者自注：指在美国测试质量差，新冠病毒测试给出了假阳性或假阴性的病毒结果。所以，对一些人来说，测试本身是不确定的，并且给出了不清楚或模棱两可的结果。

③作者自注：指那些在医院、家里、街上和疗养院死于新冠病毒的人。那些死后没有家人的人最终能和他们在一起。

④作者自注：虽然报纸和媒体为美国人民带来了来自一个没有任何现实基础的政府的消息，但恐怕很多死者都没有被记录。在这一行中，“博物馆”更是我们“集体记忆”这一人类生命悲剧的象征。

新冠病毒夺走了我父亲（外一首）

艾略特·卡茨

艾略特·卡茨（Eliot Katz）1957 年出生于新泽西州。曾就读于罗格斯大学，先后获得文学学士（1979）、文学硕士（1981）、博士（2000）。社会工作者、律师。曾与金斯堡和安迪·克劳森合编《长枪文学杂志》和《为国家的诗人》（与艾伦·金斯堡和克劳森合著）。著有《艾伦·金斯堡的诗歌和政治》（2016）、《爱、战争、火、风： 从北美的骷髅头向外看》（2009）、《打开出口》（1999 年）、《空间和其他爱情、笑声和社会转型诗歌》（1990年）;编选出版有《911 事件后的诗歌：纽约诗人选集》（2001，2011）、《大声： 来自纽约里卡诗人咖啡馆的声音》（1994）、《蓝色石头与盐草：当代新泽西诗人选集》（1990）和《美国大屠杀诗人选集》第2版（2007）。

我父亲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之一，

一位了不起的父親。

支气管炎基本恢复过来的几个月之后，

他持续的咳嗽变成了肺炎，他居住的

新泽西老年中心把他从一楼的房间

搬到了二楼他们熟练的护理室，在那里

他们可以给他静脉注射抗生素和营养素。

因为他曾因肺炎住院几次，

我们认为这与冠状病毒大流行无关。

周一午夜，我在电话里听到父亲喘息的声音，

然后，我和他的医生讨论了可能的治疗方案，

但是，他还是告诉我要振作起来———

这是一个同情但不可能的想法。

周二早上8点，中心的护士打电话

告诉我，父亲去世了。由于病毒流行，

父亲的葬礼在很大程度上是虚拟的，我通过

网上会议（Zoom）形式，向大家讲述我的父亲。

周五早上，我接到了中心社工负责人的电话，

她一开头便说“： 别担心，你爸爸很好，

我们只是例行公事，给家人打电话。”

我拦住了她，对她说，我父亲几天前去世了，

说她跟我胡闹，她向我道歉，

说她在家里办公，并不知道。

两小时后，我父亲的医生打电话，

向我表示慰问，并告诉我，他们上周六

对我父亲进行了检测，结果刚刚出来，

他的新冠状病毒检测呈阳性。

我认识的第一个被新冠状病毒感染的人

竟然是我的父亲。几个小时后的那个星期五，

我获悉伯特的妻子———我的表妹盖尔

也刚刚死于新冠状病毒。从那以后，

我听说我认识的另外两个人，

包括一位罗格斯大学的教授，

也被最新的隐形杀手带走了。

生活在一个多么疯狂的时代，在这个时代，

我甚至不能出去哀悼父亲，在这个时代，

维维安和我戴着手套、口罩和个人电离器项链，

下楼去大楼大厅取这些天来送来的邮件、

包裹和杂货。我已年届六旬，免疫系统很弱，

医生建议我们尽可能避免去杂货店和药店。

我的父亲是一位富有创造力的科学家，

六十多年来，一直支持我已故的大屠杀幸存者母亲，是

因志愿参与危险芥子气防御实验而获得奖章的二战老兵，

是跳棋、国际象棋和桥牌等智力游戏的非凡专家。

我希望新冠状病毒在炎炎夏日能中断，并且

很快就能开发出有效的治疗方法和疫苗。

我还建议我认识的每一个和平团体

向联合国安理会和大会提出一项

为期一年的暂停战争和制裁的建议，

并承诺将每年的军事预算削减一半，

以便与病毒作斗争，创造保护装备，

大幅度增加治疗和预防研究，每一位

执行这项任务的领导人分享诺贝尔和平奖。

但愿新冠病毒夺走了我的两个亲人已经足够了。

2020年

梦歌

金斯堡昨晚在我的梦中对我歌唱。

这是他的诗篇《别抽烟》的曲调，

我在几十次的节目中见到他唱过，

但在我的梦中，他却在唱《别喝漂白剂》。

我猜他那天下午也看过

特朗普的冠状病毒新闻发布会。

2020年

潘德米娅，潘德穆斯①

戈登·鲍尔

戈登·鲍尔（Gordon Ball）1944 年出生于新泽西州帕特森。戴维森学院学士（1966）、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文学硕士（1976）和博士（1980）。华盛顿与李大学英语客座副教授。出版有《1966 镜头： 回忆录》（1999）、《黑暗音乐》（2006、2012）、《东山农场：艾伦·金斯伯格的季节》（2011）和《东京边缘：战后日本的盖金故事》（2017）。曾获弗林·贝尔创意写作奖（1963）、普利策提名奖（1974）、快棕色狐狸短篇小说大赛二等奖（1994）、圣安东尼奥作家协会闪光小说奖一等奖（2013）和闪光小说奖亚军（2014）。

潘德米娅，

你去哪里了？

用你的旋转簇尖峰，

你顽强的拥抱，

挤压我的生命，

警笛日夜不停。

没有你，我们怎活下去？

你和你的搭档潘德穆斯，

第二波瘟疫大师，

导致无休无止的窒息，

无尽的疲劳，狮鬃的肺痕，

岌岌可危的肾衰竭。

十万个显著的临床表现，

十万名掠夺人的仆从，

十万支射向心灵的箭。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

至高无上的稳定天才：

“乘着旋风，指挥风暴。”②

注：①作者自注：使用普通名词“流行病”（pandemic， 这里指新冠病毒） 神话化， 成了： 制造麻烦的女神潘德米娅（Pan-demia） 和她的搭档——制造麻烦的男神潘德穆斯（Pande-mus）。是稳定的病毒天才。

②作者自注：最后一行引语出自亚历山大·波普的《邓西亚》（The Dunciad）， 这是18世纪对英国政治和文化堕落到愚蠢程度的对句，暗示美国目前一切都恶化了的糟糕状态。

暂时（外一首）

卡门·布根

卡门·布根（Carmen Bugan）1970 年出生于罗马尼亚。密歇根大学学士（1996）; 英国兰开斯特大学文学硕士（1998）;英国牛津大学博士（2005）。2017年起，纽约市高谭作家研讨会教员; 密歇根大学海伦·德罗伊荣誉教授（2018）;瑞士弗雷堡大学客座讲师（2010）;英国牛津大学沃尔夫森学院文学创意艺术研究员（2005—2009）。出版有《穿越喀尔巴阡山脉》（2004）、《埋葬打字机：秘密警察眼中的童年》（2012）、《希默斯·希尼与东欧诗歌翻译： 流亡诗学》（2013）、《稻草屋》（2014）、《在遗忘的一边/苏拉·索格利亚·德拉·迪门蒂坎扎》（2014）、《放飞瓷鸟： 监控后的诗歌》（2016）、《美国百合花：新诗选集》（2019）和《诗歌与压迫语言》（2021）。曾获面包会议非小说奖（2011）、喬治·奥威尔奖学金（2017）、诗歌学会特别奖（2019）。

他们说，我们暂时很好。

食品室里有足够的食物，日常

用的药够了，不用出门，

除了在院子遛狗。

我们的路已经沉寂，

我们可以听到河边的树木摇动，

感觉像一个漫长的星期天，

但没去教堂。有足够的时间

看树开花。上次是何时？

老人们习惯了白天坐着。

但我们年轻人暂时也很好。

我们有时间和孩子们一起玩，

做烧烤，洗窗帘。

现在商店的货架都空了。

停车场是免下车的测试实验室，

我们有时间为医院里濒临死亡的人祈祷。

我们祈祷护士们通过延长工作班次

保持健康。我们祈祷医生们能好好睡一觉，

然后再努力抓住从他们手中溜走的生命。

这只是暂时的。

在其他国家，许多人在阳台上唱歌，

让彼此振作起来，经历了这么多死亡，

我们打电话、报平安、安慰、微笑，

怀着希望： 这只是暂时的。

2020年3月15日

纽约来信

亲爱的简，太平间都满了。

我们的死者成了后勤的噩梦。

教堂关门了。牧师提议

为那些能接触苍天的人祈祷。

今天早上我想做虚拟的祈祷。

你说你重温你在伦敦的童年，

第二次世界大战：物资短缺，

社区聚会，大家互相鼓励。

但在纽约这里，病人们排队，

沿着大街，咳嗽着，等待进医院就医，

这里不管怎样，没有防护装备的

医生必须照顾病人。

要花17000美元从黑市

买口罩，价格暴涨800倍。

一天之内的病人，几乎

和一年中的病人一样多。

窃贼们囤积救生设备以牟利。

我们的总统给我们的父母

打了个小小小的价签：

他说经济必须在复活节前开放，

他说他想象教堂里挤满了人！

我重新体验冷战期间被软禁的

岁月，敌人在前门外面有钥匙

让自己进来。现在敌人是隐形的，

我听不见钥匙的声音。

我们的州长在电视上

要求帮助医院：“呼吸器在哪里？ ”

他说我们需要三万架，而我们只有四百架。

我们所爱的人成了一串数字。

***************

天并不全黑，简。知更鸟从前门跳过去。

草几乎一夜之间变绿了，

我们的第一个蓝风信子在屋后开花了，

紫杉枝被红色的红雀和蓝色的松鸦摇曳。

我将花一天的时间思考虚拟祈祷的意义，

思考美德。但我也会去烧煮，打扫卫生，

和孩子们一起散步，感受真实，

保护自己不受想象的伤害。

2020年3月26日

译者简介：张子清，出生于1939年，江苏南通人。九三学社成员。196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外语系，1983—1984年攻读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后学位。后历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文学研究所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华裔美国文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中美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主编《华裔美国文学丛书》，专著或译著有《地球两面的文学》（合作）、《美国语言派诗选》（合作）、《文化相聚：美国作家、学者和艺术家在中国》（合作）、《T.S.艾略特诗选》（合作）、《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等。其中《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获1998年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一等奖、1997年吉林省“长白山杯”优秀图书一等奖、1997年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