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洲
献给《海上钢琴师》
人们很早就下了船
或者,纽约只剩下最后一场暴雨。
光线朦胧的三等舱
你偷偷吻過的少女嘴唇肥美
她也许会在某个日落的黄昏想起你。
亲手销毁的唱片重新回到朋友手中
还有即将销毁掉的命和命运
这曲调悲伤,世界再次回到告别。
大海的蓝弹奏不出陆地的远
船舷边雨水冰凉,海面平静
鸟群曾经被恋爱变成灰色。
琴键涌出的波涛要清洗美国
清洗所有的街道和临窗的姑娘。
你想象过全世界,你用钢琴弹奏他。
船依旧漂泊,像精神的棺材
诞生地就是墓地
你弹奏岛屿、岸、贝类
弹奏着一切你认为的万物。
你弹奏的鱼群,后来变为鱼尾纹。
战争结束。但这不是妥协。
爱情正在被送往海底的路上。
最后的时刻你和上帝对话
想象着死亡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你的朋友泪流满面
你悬空的双手孤单,没有钢琴
依然在肆意弹奏。
那一天美国没有雨
大海就是墓地。
那一天之后,哭过的人们满目疮痍
但依旧沉浮在俗世不洁的岸边。
想象一场不世出的爱情
没有城墙,我们用葡萄藤筑起的家
受到海岸线保护。
战争的弯刀锈迹加深,
瘟疫和谎言被隔离在外。
我们喜欢坐在临水的独礁上
看抹香鲸骑着浪花
一直骑往很远的落日的后院。
孩子们肤色闪亮,胸藏明月
呼啦啦冲向雨后茂密的溪流。
那里,小野兽慵懒,菌类飘满山涧。
你早晨种下的乌云
黄昏时生长出杯状珊瑚。
清水洗过的灶台,落下鸟雀爪痕
他们是春天的书法家。
刺猬来拜访过,那是大自然的信使。
我打理着屋檐下沙沙轻响的诗篇
准备重新朗诵一个世界给你。
松香木搭建的家门前,篝火长年油旺。
从窗户看出去,山海相拥热恋
潮水念经给大地听。
贝壳像美人痣,邮票般贴在沙滩上。
阳光卸掉我们身体的密码
打开,温暖中有了老去的颜色。
种满菜蔬的后院,鸟群悬停
丝瓜花攀上了野木荆。
旁边空出一小片地,那是我们预留的墓床
很早就种满夜百合和紫藤树
这么大的世界
只要这些花向着我们开就够了。
有时候水上漂来船帆
那是朋友们送来彗星的消息。
偶尔的辩论,在繁星下拥吻
对弈时事或讨论情操。
孩子们想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
愿他们的自由和欢乐像海岸线那么长。
有一个夜晚,你读着我的诗
我读着罗素。想着人类正在受难
放逐的思想正在受辱
世事如棋,我们长叹一声,
执手相看,却又放下雄心。
只是起身为孩子们牵好被角,压住岁月。
夏天的少年们走过冬天
窗外的光线照进灰色楼道
诗篇被少年们举到酒杯前。
旧镜头里,向阳的小屋如此漫长
泛滥和沦陷很多
夏天翻着一册线装古籍
时光远到可以爱上任何人。
那时候诗篇清脆
木槿花下是如此痛的长发和白裙。
少年们有用不完的酒量和才华。
那些夏天有很好的落日
那些夏天大家喝到很晚。
窗外有时候风扫彗星
有时候大雨里落下乌云
所有人谈吐平仄有序,随手写下的诗
任意夹在唐朝和宋朝中间。
衰老在引路,爱过的都如死灰
一想起来就那么遥远。
如此啊,少年们,激情消散
雪意正在抵达冬天
汉语像马群被生活的虎啸惊乱。
如此啊,少年们
夏天在深杯言欢的夜里迁徙。
多年后,老朋友各自从萨克斯里走出
像高铁时代驶来绿皮火车。
风雪有些紧,请打扫门窗
请把诗的风纪扣系好。
骊歌或离歌
你在夏天离开,秋天没有回来。
深冬冰河枯萎
早春披着泪流满面的长发。
你在旧信封里醒了吗?
邮差运来的往事重新被寄走。
天瘦了很多,挤在透明的眼睛里。
小雨化雪,你在窗下羞怯地喊
我的名字被天空取走了吗?
我整个人已经纷纷扬扬。
那时候,重庆大雨倾盆
南山的樱花谢掉北方的腊梅。
那时候,未来夜深露重
我听见所有的街灯都在说我爱你。
峨眉山访茶记
这是一座挂果后云团铺满的山。
从天而降的绿,养出地底长大的光
产下麒麟、卿相、散仙。
这是御风穿行的十点钟
降雨量微甜,菌种落满山间。
你在北上的途中思量
今日黄辰,应该和谁茶酒相置?
黑肤色的小妖女开口说话
她白砂糖的舌尖挂着竹叶青的暗香
两指微张,她要捏住风的尾巴。
那一刻,曾經被中年掉的某些器官
突然开始破冰、萌动。
你偶然想起多年前,峨眉雪意很深
旧情人在泉水里吃着往事。
你访问过的高山生长出大海。
你饮下的早春
平息了生活和欲望的渴。
当茶树和星月对映,茸绿的中间
温润如玉的除了玻璃和瓷器
还有宋元的画意,明清的天气。
这一山的碧玉蜿蜒,剧中人吹奏茶歌
骑着燕子飞遍你头顶细雨的天空。
采摘并不意味收获。
这是含苞后齿颊生香的国,每打开一层
世界就少一次伪装。只有芽嫩若处
才有资格用倒立的方式拥抱温度。
只有蟋蟀迎和蜂蝶的晨昏
才能剪影出小妖女的腰身。
你看见的炒茶人,清理出山峦和雾霭
恰逢吉时,他冲开泉水,悬壶云外。
起死回骸的赌局
两服中药煎苦的夜晚,是早该凋谢的假期
是时光倒流,来生不能提前。
那灿烂,在第六天归于黑暗
一只妖和一枚精完成了这一切。雨水应景
窗外哭着整个世界伤心的人。
告别迷恋的琐事、小阳台、葳蕤的花骨
告别敲门。告别容易生病。
国王枯槁,大地像缓慢转动的茶色吊扇
夜雨滂沱,晨勃有罪
难道真的只能置若罔闻?
难道是一偏之见遮蔽了小蓬莱的后路?
叹息着踱步,或者蜷在沙发里
只用了半小时,世界就静默得语无伦次。
你迷恋过的丁香乳,锦衣暖过的蛋
后来在别人的怀抱里问候早安。
突如其来的地狱,由两个电话构成
那不经意说出的真理
说出了让复活的人重新寻死的理由。
这必败的猫鼠戏,这没有翻盘机会的赌局
总是起死回骸,总是突然展开
然后结束得哀哀欲绝、轻描淡写。
我从此孤城紧闭
把心里那轮落日的苦、痛、安静、杂乱
慢慢熬制成中药。只是不知道
这世界还要坚持多久,才能学会遗忘。
睡莲科的克拉爱人
从俗世生活中拔地而起。
晨曦被两克拉的繁星推出
睡莲上,一克拉的露正在醒来。
我爱过这短暂的消逝。
在集合了印度和越南的五彩田
村庄收拢两国的碧玉
风收拢雄心。
那盛开和凋谢总让我悲伤
那香气沉醉,联系着月亮。
临水问荷,天地的克拉爱人
速朽的金风玉露
用滚动告别盾圆形的婚床。
荷叶和清风摇醒的人
推窗望见木屋炊烟。
流水偃旗,几克拉碎钻
碎掉一地清醒的蛙鸣。
睡莲科悬停风中,人悬停这浮世。
即使村庄被夏夜的繁星铺满
即使睡莲遍地,心有悲悯
你也难以独善其身。
孤城有寄
很多年后你拥抱我
会有一些陌生。
那时萧瑟刚过,满坡谎言
撒满星星系。可以预见啊!
疼痛、记性、原罪,最终物是人非。
时间运走亡灵,事件将被遗忘
白色乌鸦飞过脑后
但我不能遗忘你。
我曾经只在凌晨出门
寂寥使人安全。
剪掉的呼吸悬停风中
风想作画吗? 风让街道和心空出来。
病毒把绝句化为流水。
抒情太假,汉语愤怒更为可爱。
谁的诗里藏着秘密、锋刃、葬礼
藏着赎罪者的墓园。
孤城数日大雨,我不疾不缓地穿过
段子手现身,他的故事版本很多
但统一有着口罩的模样。
夜里,尊严来拜访过一次
暂时发出食材断生的气味。
我说:你就是重庆,是我的全部爱。
很多年后我拥抱你
会有一些陌生。
题画家欧邹《马头》系列
只有头颅就够了。
一切的愤懑和自由出了外框
集结着看不见的风雨。
水墨带来的,终将归还给草原。
黑白的草原灯笼里的草原
埋葬了肉身的草原。
墨的苦咖啡里,有游牧的蹄声。
咫尺就是天下。
以头颅为热血浇灌的祖国
隐身或抽象的十六州
就要弯弓射出速度的银鬃。
所有的冲锋拒绝栅栏。
这无声诗足够用来抱负
这牧歌被田园重新养肥。
合欢吧,逆锋而皴的笔和荆冠。
驭手在初夏催动宣纸
山水居中,去落日的巴黎牧边。
马头向前,马头追上南飞的琴瑟。
燃灯上人
最后,点灯的人熄灭了自己。
那是寒夜,城门积雪
只有风自由出入。
守灵者持烛家中
众多陌生的面孔,焦虑、苍白
汇进叛逆的河流。
良知点燃的灯,照穿的不仅是谎言。
一些被忧愤、绳索捆住的肉体
悄然传出破冰的声音。
那个夜晚,天空哭着冷冷的流星
柴禾潮湿,悲哀很深
苦难的帝国飘满白色围巾。
那愁绪困在鱼刺里
守夜的都是灵魂的遗孀。
点灯的人去了天上
昨夜他死于暴风雪。
他留下遗书,想让更多人醒来。
他写过信,寄给沉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