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诗 (创作随笔)

2020-10-09 11:08川美
诗歌月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消逝灵魂诗人

川美

诗与永恒

时间似乎在日复一日的重现中带着我们往前去,而记忆时常提醒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如何不同?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大约公元680年后,满世界寻不见唐人刘希夷,他三十而没,他的诗歌《代悲白头翁》替他活着,且青春不老。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这首名曰《弹歌》的诗,流传于上古时期的中国,即早于夏朝建立的公元前2070年以前。多么遥远的往昔! 创作了这首歌谣的猎人是谁呢? 知否,知否,他(她)用如此简洁的四个词语,为人类的诗歌艺术奉献了一朵永不凋谢的源头之花。

古埃及有一首赞美死亡的诗:“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没药的香味,/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雨后的晴天,/像人发现他所忽视的东西。/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人被囚禁多年,/期待着探望他的家眷。”(《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当我读着这首迷人的诗篇,没药的香味仿佛就在鼻息之间, 遥远的古埃及的荷花也是我眼前的荷花, 几千年前落在古埃及人身上的雨水也落在我的身上。

何谓永生,是灵魂脱离一具躯壳后,又进入并依附另一具躯壳而存在,如此往复吗?这种悬而未决的期许,总是令人怀疑。与之相比,我更倾向于相信,人作为肉体的存在是有限的,而超越肉体的精神却可以成就永恒的理想。

诗是记忆的侣伴, 诗更是哲学的姐妹。诗不喜欢论證,它总是力求用最简单、最轻巧、最美妙的言说谈论哲学背负的沉重命题,并温柔地接近对象的本质。正如加拿大诗人洛尔娜·克罗奇所言:“诗歌总是试图说出无法被说出的东西,诗歌要回答一些萦绕着我们的大问题,诸如‘我们为什么存在之类的大问题,诗歌试图用声音靠近神秘,引诱你进入一个不同的认知世界。”我非常认同她的说法,更喜爱“麦子在风中生起涟漪/像一只大虎/皮肤下的肌肉”这样神奇的诗句,我相信,她的《虎天使》一定会比她本人活得长远。

想说什么呢?

诗人死了,还有诗,还可以———有诗。

诗与死亡

人忌讳死亡,又为何热衷于谈论死亡?

因为“肉体凋谢了,它的欢乐消逝了”,痛苦也消逝了,爱恨也消逝了,世上的一切再与那死去的人无关,他与世界的联系从此中断, 他曾经的存在残留在最亲近的人的记忆里,直到那最亲近的人也从世界消逝。这是一件多么令人不甘的事!

最要紧的,死亡是一条无人返回之路。人在活着的时候即使谈不上活得明白、活得通透,至少对生命存在的过程,即生、老、病是怎么回事,还是知道的,但对生命消失的过程就一无所知了。死亡的时刻何时到来,以及死后怎样,死去的人从不曾“回来”告诉你。

活着的人永远只知“这边的事”,不知“那边的事”,让天性好奇的人类受尽思虑之苦。哲学、宗教、艺术、科学,无不尝试探寻死亡之乡,而在所有的途径上,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诗人是那最温情的探寻者。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在清点年岁的暗夜里,/在清算岁月的暗夜里,/但愿还我我的本名!/当东方天阶上的神圣/赐我静坐在他身旁,/当诸神一一自报大名,/愿我也记起我的本名! ”(《牢记本身,勿昧前因》)这首诗歌,出自古埃及诗歌重要文献《亡灵书》,产生于公元前2400年,发现于金字塔中的铭文。诗歌中那个“活生生”的亡灵在飘忽的下界,既殷切地渴望尘世把他的“本名”———即“自我”———还给他,使他能够带在身上,又嘱咐自己当复活的时机到来,关键时刻切莫忘了“自我”,否则,或者得不到复活,或者不知复活之后为何物。五千多年前的古人对死亡就有这般心思了,可以想见,人类是怎样迷恋于死亡的玄想。

艾米莉·狄金森是写死亡诗的高手,在她的诸多死亡诗中, 我最喜欢的是这首“由于我无法驻足把死神等候———/他便好心停车把我接上———”, 这是诗的开头,诗人风趣地点明,活着的人总是忙忙碌碌,而死神无时无刻不在耐心恭候。接着诗人写到“我”在死后灵魂的经历,怎样坐在车上经过学校,看见“学生娃娃/围成一圈———争短斗长———”,又经过田野、夕阳,最后“我们停在一座房舍前/它好似土包隆起在地上———”,直至经由坟墓,“马头朝着永恒之路/这也是我最初的猜想”,全诗结束。每读此诗,我都会会心一笑:如果死亡是这般可爱的一次旅行,死亡真的没什么可怕啊!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历过两次丧亲之痛, 先是十四岁的姐姐,后是十九岁的哥哥。死亡也因此成为我迷恋的诗歌主题。不夸张地说,我总是写着写着就会写到死亡上面去。我的全部作品当中约有五分之一跟死亡有关。比如《我有野心,自称灵魂》,设想自己死后,灵魂会因活着时喜爱荒野的“野心”而与“野花、野草、野牛、野马”为伴。比如《傍晚,因为要下雨》:“傍晚,因为要下雨/天空提前暗下来/我愉快地想起电影院/很快,又陷入悲哀/告诉你吧,任何活着/都没有死亡更无聊/白昼或黑夜,唯有/躺着———这一件事/有时是躺着,听风/现在是躺着,等雨/雨来了,有许多手指敲窗户/我在无尽的回忆里想到你/你印在玻璃上的朦胧的脸/突然挨了闪电一鞭子/随后是更急切的手指敲窗户/我流泪,却不能起身/后来,雨停了,手指敲窗户声/淹没在———寂静的巨大里”。这首诗是玄想一个人在肉体死亡之后,灵魂困在躯壳里会怎样无助。

诗是经验,诗是想象,诗是经验的大地上开出的想象的曼妙之花。

诗与时间

圣·奥古斯丁说:“时间是什么?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了。”

时间也像死亡一样,令人又着迷又困惑。

时间存在于万物之中,却在人的感观之外,不可见、不可触、不可尝、不可嗅,你只能凭借事物的变化感觉它的在场,就像风一样。某日在街上遇见一对祖孙,奶奶催促小孙女:“快点走吧,起风了! ”小孙女天真地问:“风在哪呢,我怎么看不见风? ”奶奶回答:“风在树上呢,你看那些树,都被吹斜了! ”

我相信,以诗人的敏感而论,每个诗人都是时间的“过敏症患者”。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著名的《白鹭》中写道:“细察时间的光,看它经过多久/让清晨的影子拉长在草地上/让潜行的白鹭扭动它们的喙与颈……/因为嘈杂的鹦鹉在日出时发动它们的舰队/因为四月点燃非洲的紫罗兰。”没错,农耕时代的人们,甚至是现在上了年纪的老人,总能从事物投在地上的影子的长短,动物的活动规律,或植物的花开花落,大致判断出时辰或钟点儿,以及时序的变迁与更迭。

奥地利诗人英格波克·巴赫曼的“时间”,向我们揭示了它的无情性:“缓刑期满的时间/在天边隐约可见。/你爱人在那儿陷进了沙里,/沙涨得齐了她飘散的头发,/它打断了她的话,/它命令她沉默,/它发现她活不长了/每次拥抱之后/都准备永别。”(《缓刑的时间》)在诗人看来,对于任何人而言,死无疑是必然的刑罚,生则是延迟处决的“缓刑期”,时间的沙漏迟早会淹没我们,以及我们深爱的人。

在我自己的诗写中,“时间”始终是不弃的主题。我不记得写过多少跟时间有关的诗句, 它们也许不够优秀,却是属于我自己的诗意地触摸时间、试探时间的方式。比如,“今晨,沿着茉莉花的枝条,我找回/逝去的七天,它们洁白的花瓣/有时间清新的体香、纯真的脸”;“时间,这古老的猫科动物/喜欢弓着身子注视眼前的一切/它那厚实的肉掌总是轻起轻落/从不踩疼我们的尾巴”,“这是一条不冻的河/也是一条永远不会因干旱少雨断流的河/它推送生命,又暗藏漩涡”……

如果我活着, 我希望能这样不断地用诗歌撬开时间的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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