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海小芹

悟空说，我这名字有深意，你要好好品品。

说完，他断片了，忘记对面他搭讪请酒的女子。

这句话多年前他说过，只是他说的时候山亭已空，山月穿过廊桥照在迟开的木香上。白天满架木香，花是黄色的，在月下变成颤巍巍的白色。也是一个月色昏黄的五月天，在车站旁的凉亭，最后一班车还没有来，香樟淡绿的小花开得无声无息。同样是草木香，木香的香与香樟的香完全不同，虽然周遭被香樟香甜的气息淹没，但木香自有一缕清香轻盈且敏捷盘桓其中。那时，他叫慧春。

慧春喜欢下山去。“下山时河水尚浅，宿了一夜，河水便漫上小桥。布谷自山中飞出来，布谷布谷，又有人同谷子一道播进地里吧。”

世间的人似乎热衷将身后放置山中，他们愿意花更多的银钱座冢于山里。林木葱茏，晨钟袅袅，似乎如此就能与佛祖更靠近，其实山石险峻多山魈，蔼蔼墟里才是菩萨的寻常居所。这一点是慧春上山后才省悟的。

女子低着头坐在凉亭里，他也低着头，坐在女子身边。那时天还未黑尽，木香仍旧是黄色。他瞅着女子腿上的绑腿，别人的绑腿大多用帆布，她却用白色的平布，从鞋帮开始一圈一圈绕脚腿平裹，每个交叉都平贴腿面打在内侧，直至腿弯处。他看得如此认真，仿佛从金顶下来，走了十几里山路，只为看一副绑腿。师父叫他慧春，直到遇见女子，他才知道慧春这个名字可能更适合女子。

女子的庵堂在山腰处。若不是听从师父的指引寻到庵中，他根本想不出山中大小六十八座寺，还有如此简陋的庵堂。庵堂只两进门院，外院供奉菩萨，内院供人居住。菩萨形容枯旧，功德箱上的木漆几乎褪至无色，但前院临路的山墙却色泽醒目，垒得有两人高。

他为庵堂的牌匾上色，爬上梯子立在高处看见内院挂着牌子：留宿一晚20元。

从木梯上下来，他问女子：留宿的人多吗？女子摇头。他说：我不仅会描字，还会给菩萨请色，只是费功夫。

他对住持说这话时，眉眼低垂，双手合十。他生怕自己的语音虚散，腕处的力道将掌心压白了。

尼庵的住持四十出头，却仍旧穿着灰色僧衣。她说：你师父也真是，明知我的弟子叫慧春，还给你取法号慧春。我庵庙微小，没有政府拨款，又不在主道上，一个月没几个供奉，怎么请得起你这样的黄衣弟子？

他面红耳赤。他知道在后院洗刷僧衣下摆沾染的红漆时，住持看见小尼慧春将水撩到他脸上。他身上的黄袍只是因为他多读了四年书，并不表明他比女慧春大多少。

给菩萨请色这件事终究没有做成。但自此，他变得很爱下山。游人有缆车可从金顶直达山腰，僧人能走的路是流水石旁一条废弃的栈道。爬沟越岭，从山石逼仄走到林木葱茏，远远望见黄色的庵墙，他的心定了。

山中寂静，鸟鸣兽叫随着山风向上飞扬。他听得见院中压井抽水声，洗衣声，将水泼至山路人声的高低应答声。他看见灰色僧衣去往庵旁的田地，去屋后大声招呼鸡仔，招呼庵门外偶尔往来吃素面的香客。关于素面，卧了鸡蛋的面算素食吗？鸡子若没受精则不算荤食。修缮庵堂时他一直预备慧春来问这个问题，可是慧春将鸡仔赶出后院赶往后山，忙着与背包进山的青年学生一问一答。

他冥坐的山石与庵堂相距太远，又有树木遮挡，辨不清四下劳作的究竟哪个是慧春哪个是住持，凡他看见的一概全当作慧春。慧春蹲在田地里择菜，慧春扬手遮挡阳光，慧春背着菜篓回庵堂，慧春在院中脱去鞋打水冲脚，慧春端着素面去往斋堂。

山腰里布谷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与在山下蔼蔼墟里一样忙碌。这个时节他父母坟地的杏果一定初黄了吧，杏树旁的麦地有无荒芜？必定也有布谷立在树荫里大声鸣叫。

在车站的凉亭遇见。慧春不知他在林中狂奔了二里才讨到如此偶遇。慧春笑吟吟望他：去往山下还有两辆班车呢，不用念阿弥陀佛。

慧春也不知他的阿弥陀佛，只是因为他奔向凉亭之前所见之人果真是慧春，而不是她的住持母亲。

待慧春坐上车去往山下，又等余下两班车途经凉亭开往山下，他才起身往山上走。踩着简易木桥过溪涧。春末涨水，涧水虽然没过桥面，却舒缓得几乎看不见流动。“月明夜，一条蛇弯曲着身子，将涧水分成两半。”一个慧春前往上游，一个慧春去向下游。

在凉亭，他终究是将他想说的话说与了亭上的明月。他瞧着她轻快地跳上车，月白的绑腿与月下的木香娇俏一色。转过山腰，他是真爱湮没于香樟树中淡淡白色的木香啊。

换用悟空这个名字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出了寺门，阅人无数。才可以说悟了空了。

悟空说：唉，妹子你不懂。这人生啊就是这样。

放下酒杯的妹子不傻，大叔的套路歷来如此，她只要做出天真的模样，欢喜等听便可以讨他喜欢。

悟空摸妹子的手，妹子的手在吧台昏暗的灯光里柔若无骨，色泽浅白，散着淡淡的脂粉香，像极了月下的木香：唉，这手多好啊，可惜你不懂。

于他，叹气似乎比呼吸还自然。有时坐着坐着，他也叹口气，像是把身腔里的气体全呼出去，身子塌下去。在金顶山下的某个酒吧，他是来寻旧的，不是来解析叹气的缘由，即使这叹息让他夜夜睡不着。

喝罢酒，难得没有招揽女子一起出门。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隐身于云彩之后的明月有着与木香一般颤巍巍的晕白。

“空”这个字，即使退回尘世也一样悟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