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凉州《大云碑》与首任河西节度使①

2020-10-09 03:41濮仲远
西域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新唐书都督节度使

濮仲远

内容提要:本文结合明代重刻唐《凉州卫大云寺古刹功德碑》认为:景云元年(710)始任河西节度使的是凉州都督司马逸客,非贺拔延嗣;司马逸客活跃于武周和唐中宗时期,曾参与702年征讨突厥默啜和710年唐朝对后突厥汗国的军事行动;任河西节度使期间,其通过主持修缮凉州大云寺,获取赤水军等军镇的支持,以达到对地方社会控制的目的。

河西节镇自唐景云年间设置以来,因其隔绝羌胡的重要作用而备受唐王朝重视,学界关于河西节度使的研究也颇多,但由于史籍记载不一致,有两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其一,河西节度使的设置时间;其二,节度使之名是否始自贺拔延嗣。本文即对以上问题进行考证,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述司马逸客与唐代凉州大云碑的渊缘。

一 引言

《通典·职官》云:

分天下州县制为诸道,每道置使,治于所部。其边方有寇戎之地,则加以旌节,谓之节度使。自景云二年四月,始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其后诸道因同此号,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外任之重莫比焉。(1)﹝唐﹞杜佑:《通典》卷三二,中华书局,1988年,第895页。

《唐会要》卷七八“节度使”条称:

河西节度使,景云二年四月,贺拔廷(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自此始有节度之号。(2)﹝宋﹞王溥:《唐会要》卷七八,中华书局,1955年,第1425页。

《新唐书·兵志》云:

自高宗永徽以后,都督带使持节者,始谓之节度使,然犹未以名官。景云二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自此而后,接乎开元,朔方、陇右、河东、河西诸镇,皆置节度使。(3)《新唐书》卷五十《兵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1329页。

综上,《通典》《唐会要》及《新唐书·兵志》均认为河西节度使设置于景云二年(711),贺拔延嗣为首任河西节度使。

另外,《资治通鉴》卷二一〇唐睿宗景云元年(710)十二月条云:

置河西节度、支度、营田等使,领凉、甘、肃、伊、瓜、沙、西七州,治凉州。(4)《资治通鉴》卷二一〇,景云元年十二月,中华书局,1956年,第6660页。

《新唐书》卷六七《方镇年表》云:

景云元年置河西诸军州节度、支度、营田、督察九姓部落,赤水军兵马大使,领凉、甘、肃、伊、瓜、沙、西七州,治凉州。(5)《新唐书》卷六七《方镇表》,第1861页。

《新唐书·方镇年表》和《资治通鉴》称景云元年置河西节度使,《资治通鉴》认为节度之名始自薛讷,非贺拔延嗣,“以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薛讷为左武卫大将军兼幽州都督,节度使之名自讷始。”(6)《资治通鉴》卷二一〇,景云元年十月丁酉,第6656页。由于以上史籍记载的矛盾,学界观点不尽一致。(7)清代学者对此也有探讨,赵翼(《廿二史札记》)持景云二年贺拔延嗣始任河西节度使之说;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吴廷燮(《唐方镇年表》)持景云元年贺拔延嗣始任河西节度使之说。杨志玖先生谈到:“自高宗永徽以后,都督带‘使持节’的叫节度使。但尚未作正式官名。至睿宗景云二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节度使之名始此。”(8)杨志玖:《隋唐五代史纲要》,中华书局,1988年,第869页。张国刚先生亦认为节度使之名与节度使之“官”是有区别的,节度使之官应始于景云二年四月贺拔延嗣出任河西节度使。(9)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236页。沙宪如先生认为节度使职在景云年间前后经历了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景云年间以前的节度使是临时的,事罢即省。景云元年,节度使任职长期化、职权辖区化、镇所固定化。(10)沙宪如:《唐代节度使的再探讨》,《史学集刊》1994年第2期,第2页;周振鹤先生亦认为景云元年节度使成为固定职务,参见其《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59页。以上先贤都看到了景云前后节度使的区别。王永兴先生亦主张景云元年十月丁酉之后,已有河西节度使设置,同时提出一个问题,既然景云元年河西节度使就已设置,任者何人?或者虽有职位之设置,在景云二年四月之前,虚其位无任职之人。(11)王永兴:《唐代前期西北军事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7页。关于这一问题,我们下面重点探讨。

二 首任河西节度使

《凉州卫大云寺古刹功德碑》(以下简称《大云碑》)的碑文由唐刘秀撰写,刻于景云二年,但刻石无存,从凉州卫名称来看,现存于甘肃武威文庙的碑刻显然为明代重刻,其碑文虽脱误甚多,但仍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如罗振玉曾利用该碑文研究摩尼教入华问题,(12)罗振玉:《敦煌本摩尼教经残卷跋》,《罗振玉校刊群书叙录》,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第315~322页。另有学者研究碑文所记载的壁画内容。(13)张宝玺:《唐〈凉州大云寺古刹功德碑〉所载壁画考究——兼与石窟壁画》,樊锦诗主编:《2004年石窟研究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77~1086。此外,碑文也记载了河西节度使的相关史料:

时有明牧右武将军右御史中丞内供奉、持节西河诸君节度大使、赤水军大使、九姓大使、监秦凉州仓库使检校凉州都督河内司马名逸实,晋南阳王模十三代孙也。(14)王其英:《武威金石录》,兰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1页。

据此史料,张维认为:“右武将军唐无此官,或为‘右卫’,或为‘右武卫’,必有一误。”(15)张维:《陇右金石录》,甘肃省文献征集委员会校印,1942年,第500页。《全唐文》《金石萃编》《凉州府志备考》均在上文“逸”后断之,认为凉州都督应为司马逸。(16)﹝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第2681页;王昶:《金石萃编》(第二册),中国书店,1985年;张澍:《凉州府志备考》,三秦出版社,1988年,第240页。《武威金石录》则在“实”后断之,其名变成司马逸实。(17)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1页。查唐诸史,既无司马逸,也无司马逸实,而有司马逸客,司马逸实是否即为司马逸客?《唐大诏令集》卷一三〇《景龙四年命吕休璟北伐敕》云:

赤水军大使凉州都督司马逸客,……领当军及当界蕃汉兵募健儿七万骑。(18)﹝宋﹞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一三〇,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705页。

敕文记载景龙四年(710)司马逸客为赤水军大使凉州都督,而《大云寺碑》记载景云二年(711)司马逸实检校凉州都督,无论从职衔和生活年代来判断,还是从“客”和“实”字形相近考虑,二者应为一人。且传世文献中曾多次记载司马逸客,故碑文之说当误。查《元和姓纂》,岑仲勉先生在校记中认为“逸实”即“逸客”之讹。(19)﹝唐﹞林宝著;岑仲勉校记:《元和姓纂(附四校记)》,中华书局,1994年,第118页。

原刻于景云二年(711)的《大云碑》记载司马逸实(客)曾为“持节西河诸君节度大使”。唐代无“西河节度使”之说,笔者以为“西河”为“河西”之误,“诸君”为“诸军”之误。(20)《金石萃编》《陇右金石录》《凉州府志备考》《武威金石录》录文皆为“诸君”;《全唐文》录文为“诸军”,参考《杨执一墓志铭》“兼左卫将军、河西诸军州节度”,“诸君”误也。据此,碑刻记载711年司马逸客为河西节度使,可补传世文献之阙。另外,我们从上述敕文中还得知一重要信息,即景龙四年(710)司马逸客为凉州都督,对此,唐张说所撰《兵部尚书代国公赠少保郭公行状》也有记载:

睿宗即位,征拜太仆卿,敕至之日,举家进发。……凉州城中男女在衢路,并歌舞出城,咸言我父至矣,通夜城门不受禁制。都督司马逸客闻之。谓公近矣,陈兵出迎,会候骑至,云始入玉门关,都督嗟叹良久,具状闻。(21)﹝唐﹞张说:《张燕公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4页。

710年七月唐睿宗继位,改年号为“景云”,则景龙四年和景云元年实为同一年。既然710年司马逸客为凉州都督,根据《新唐书·兵志》云:“自高宗永徽以后,都督带使持节者,始谓之节度使。”都督加“使持节”之号而称节度使。《资治通鉴》和《新唐书·方镇年表》记载河西节度使设立于景云元年(710),因此,最有可能让710年已任凉州都督的司马逸客充任河西节度使。

《新唐书·方镇表》云:“置河西诸军州节度支度营田督察九姓部落、赤水军兵马大使。”(22)《新唐书》卷六七《方镇表》,第1861页。,由此可见,河西节度使在设置之初同时兼任本道支度、营田、督察九姓部落、赤水军兵马大使等职。而且,之后历任河西节度使,如贺拔延嗣、杨执一、张敬忠、王君毚、萧嵩、崔希逸、李林甫、王倕等都曾兼任赤水军使等使职。(23)李文才:《试论唐代赤水军指挥系统之构成及其特点——兼对〈试论赤水军的军事地位及其成因〉一文的补正》,樊英峰主编:《乾陵文化研究》第8辑,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211~221页。碑刻中司马逸客的“赤水军大使,九姓大使”等使职与上述河西节度使一致。

另外,碑文中又称“后司马公复典军州,共为营构”(24)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所谓“复典军州”,作何解呢?唐兴,诸州复置总管府。武德七年(624),凉州总管府改为都督府。都督掌“督诸州兵马、甲械、城隍、镇戍、粮禀,总判府事”(25)《新唐书》卷四九《百官志》,第1315页。。可见凉州都督主要负责河西诸州兵马、甲械等军事性事务,都督加“使持节”衔,则为节度使。又《新唐书·百官志》载:“节度使掌总军旅,颛诛杀。”(26)《新唐书》卷四九《百官志》,第1309页。节度使设置初期也只负责军事指挥,而不涉足地方行政,故而“复典军州”是指凉州都督司马逸客充任河西节度使之事。

综上分析,景云元年十二月,由凉州都督司马逸客充河西节度使,到景云二年四月,才由贺拔延嗣接任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因此,首任河西节度使是司马逸客,非贺拔延嗣,即此可以解释王永兴先生的疑问。涉及唐代政治制度史如此重要的一个问题,在所有史书中均失载,究其原因,可能主要是司马逸客充河西节度使时间过短,仅有5个月,之后接任者贺拔延嗣任职又长达三年之久,导致《通典》等史籍对司马逸客相关史事遗漏,虽然《新唐书·方镇年表》等对河西节度使设置时间的记载是正确的,但也没有记载任职者,这种疏漏正反映了节度使任职从临时到逐渐长期化发展的过渡状态。

三 司马逸客其人

司马逸客官至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执掌一方兵权,但是两《唐书》失载,其名仅见于唐代其他的史籍,故我们只能通过以上零散史料大致勾稽其生平。

《大云碑》云,司马逸客为“晋南阳王模十三代孙也”,又《元和姓纂》记载:“刑部侍郎司马逸客,称琅琊王馗后。魏都官员外郎乔乡,鄠县人也。”(27)﹝唐﹞林宝著;岑仲勉校记:《元和姓纂(附四校记)》,第118页。《晋书》称:“南阳王模,字元表,少好学,与元帝及范阳王虓俱有称于宗室。”(28)《晋书》卷三七《宗室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097页。司马模为晋宣帝司马懿四弟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高密文献王司马泰第四子,由此可知司马逸客为司马馗、司马模之后。

司马逸客充任河西节度使的时间,正好是太平公主与太子李隆基斗争激烈之时,从现有的史料我们还看不到司马逸客明确的政治立场。《全唐诗》收录了两首与司马逸客有关的诗,证明他在出任凉州都督之前,即长安年间还参加了一次北征,诗云:

其一 二庭追虏骑,六月动周师。庙略天人授,军麾相国持。复言征二妙,才命重当时。画省连征橐,横门共别词。云迎出塞马,风卷度河旗。计日方夷寇,旋闻杕杜诗。

其二 日逐滋南寇,天威抚北垂。析珪行仗节,持印且分麾。羽檄双凫去,兵车驷马驰。虎旗悬气色,龙剑抱雄雌。候月期戡翦,经时念别离。坐闻关陇外,无复引弓儿。(29)﹝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第996~1044页。

以上两诗诗名均为《夏日都门送司马员外逸客孙员外佺北征》,作者分别为李乂和沈佺期,前者卒于714年,后者卒于715年,都曾任过中书舍人和修文馆学士,皆具文名。在《全唐诗》里,诗名下有一行小字,注记为“时相王为元帅,魏大夫元忠为副”,《文苑英华》也曾收录这两首诗和注记,这行注记应是我们考证这两首诗的重要依据。从诗名可知,在某年夏六月,司马逸客和孙佺将北征,李乂和沈佺期等众在长安城门联诗为其送行,这次北征在史书中也有记载,《新唐书·宰相表上》云:“(长安二年)五月,元忠为安北道行军副元帅,寻授并州道行军大总管兼宣劳使、左肃政台御史大夫、同凤阁鸾台三品,兼知并州事。”(30)《新唐书》卷六一《宰相表》,第1666页。又《新唐书·突厥传》称:“默啜剽陇右牧马万匹去,俄复盗边,诏安北大都护相王为天兵道大元帅,率并州长史武攸宜、夏州都督薛讷与元忠击虏,兵未出,默啜去。明年,寇盐、夏,掠羊马十万,攻石岭,遂围并州。以雍州长史薛季昶为持节山东防御大使,节度沧、瀛、幽、易、恒、定、妫、檀、平等九州之军,以瀛州都督张仁亶统诸州及清夷、障塞军之兵,与季昶掎角,又以相王为安北道行军元帅,监诸将,王留不行。虏入代、忻,仍杀略。”(31)《新唐书》卷二一五《突厥传》,第6047页。《资治通鉴》卷二〇七记载:“(五月)乙未,以相王为并州牧,充安北道行军元帅,以魏元忠为之副。”(32)《资治通鉴》卷二〇七,长安二年五月乙未,中华书局,1956年,第6559页。

综合以上史料,诗文所指的这次北征和长安二年(702)突厥默啜全面骚扰唐朝边境有关。是年正月,突厥寇盐州(今宁夏盐池以北)、夏州(今陕西横山以西);三月,又破石岭(关名,在山西定襄境),寇并州(太原),均为今陕北、晋北一带。武则天先后以雍州长史薛季昶、幽州刺史张仁愿领兵互为掎角,共拒突厥,另派相王李旦、并州道行军大总管魏元忠为安北道行军元帅和副帅,主动出击。就时间和空间而言,史传记载与诗文吻合,据诗文,参加这次北征的还有“员外”孙佺和司马逸客,“员外”即员外郎的简称,唐代为中央各司次官,官品为从六品上,可见702年,司马逸客还是尚书省的一位六品官员,到711年,已然是官至三品的地方要员,(33)据《旧唐书·地理志》记载凉州为中都督府,《新唐书·百官志》记载中等都督府“都督”为正三品。此间他处在政治生涯上升期。

《大云碑》称司马逸客“蕴经营之志”“负经济之伟才”,并能“抚俗安边”。(34)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以下史料可为此佐证:其一,司马逸客死后,唐朝廷赐予其谥号“烈”,安民有功即为“烈”;(35)王溥:《唐会要》卷七十九,第1458页。其二,《唐大诏令集》也评价其“曾不顾身,蕴经营之志,期於尽敌”。

《大云碑》又称司马逸客“学综群玉,文擅掷金”(36)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大意是说司马逸客在文学上有一定的造诣,《文苑英华》中收录的其七言古诗《雅琴篇》可以佐证。诗中作者自比雅琴,抒发了知音难觅,怀才不遇的感慨——“山情水意君不知,拂匣调弦为谁理”,但是最终还要“愿持东武宫商韵,长奉南熏亿万年”。诗还云:“陇水悲风已呜咽,离鹍别鹤更凄清。将军塞外多奇操,中散林间有正声。”(37)﹝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第1069页。由诗中“陇水”和“塞外”可知,这首诗大概作于其任凉州都督期间。

四 凉州大云寺考

《大云碑》称:“大云寺者,晋凉州牧张天锡升平之年所置也。”(38)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清代张澍在大云寺内发现西夏《凉州重修护国寺感通塔碑》,碑文记载,前凉王张天锡因“宫中数多灵瑞”,遂“异其事”,又听说王宫乃阿育王奉佛建造的舍利塔之故基之一,于是便“舍其宫为寺,就其地建塔”(39)陈炳应:《西夏文物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08页。,故此,凉州大云寺乃前凉张氏所建,西夏时期改称凉州护国寺。关于大云寺寺名之由来,学界一直存在误解,如有研究认为天授元年(690)七月武则天在全国颁《大云经》,十月下诏各州郡修建大云寺,凉州遂将宏藏寺改名为大云寺。(40)黎大祥:《凉州大云寺的历史变迁》,《陇右文博》2008年第2期,第34页。仔细研读碑文,刘秀为避免世人误解,已做了特别说明:“大云寺者,晋凉州牧张天锡升平之年所置也。本名宏藏寺,后改为大云。因则天大圣皇妃临朝之日,创诸州各置大云,遂改号为天赐庵。”(41)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我们的解读是,张天锡置宏藏寺,后不知为何改为大云寺,直至武周天授元年命两京诸州各置大云寺时,因和朝廷敕建的寺庙重名,故而改名天赐庵。那么武周年间官府敕令在凉州建立的那座大云寺又在何处呢?

据张宝玺先生考证,宋代凉州有洪元谷大云寺,即今天的天梯山石窟,其中大佛窟(第13窟)是其主体之一,该窟龛内正壁为倚坐弥勒佛,高23米,此乃武则天为当女皇造声势,诏令各地广建大云寺,广造弥勒佛像的产物。(42)张宝玺:《凉州洪元谷大云寺考》,《敦煌研究》2015年第1期,第37页。此寺就是为了附会《大云经》中的“太后乃弥勒佛下生”而建造。因为《资治通鉴》卷二〇四记载:“东魏国寺僧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表上之,言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制颁于天下”。十月“敕两京诸州各置大云寺一区”(43)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〇四,天授元年四月,中华书局,1956年,第6466~6469年。。武周时期敕建大云寺不仅仅是在名称上做改动,寺院的布局规划也应符合经义的要求,比如唐代敦煌大云寺即莫高窟第96窟的弥勒佛倚坐像也是为此目的而修建。(44)贺世哲:《从供养人题记看莫高窟部分洞窟的营建年代》,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202页;张景峰:《敦煌阴氏家族与敦煌莫高窟阴家窟研究》,兰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31页;卢雅凝:《唐五代宋初敦煌大云寺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7年,第10页。山东青州云门山大云寺东窟下方石壁上刻《云门山功德记》,记载了953年的一次修整情况,清信弟子彭仁福“睹圣像之陵夷,见精蓝之荒废。近则虽兴新构,必知未称旧基,唯有壁龛弥勒石像,依稀相囗,隐映仪形”。(45)﹝清﹞董诰等编:《全唐文》,第9611页。山西猗氏县唐代《大云寺弥勒重阁碑》记载:“大弥勒像主□□军杨君武为亡父母见……”“大弥勒像主李行表□□弟行及妻。”(46)崔亚男:《〈大云寺弥勒重阁碑〉研究》,《美术学报》2018年第1期,第63页。唐代长安大云寺(原光明寺),段成式《寺塔记》“长乐坊安国寺”条云:“寺当阳弥勒像,法空自光明寺移来。”(47)段成式:《寺塔记》,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6页。以上大云寺都配建弥勒像。

但是,凉州城内大云寺“花楼院有七层木浮图,即张氏建寺之日造,高一百八十尺,层列周围二十八间。西列四户八窗,一一相似。屋巍巍以崇立,殿赫赫以宏敞,拟璚台之悬居。状层城之始构”(48)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里面并未有武周年间改造痕迹。

武则天下台后,天赐庵再次更名大云寺,因为刘秀在撰写碑文时仍称其大云寺。而且,《凉州御山瑞像因缘记》记载唐中宗令御史霍嗣光持蟠花、绣袈裟等物到感恩寺(甘肃永昌县西北)敬礼之后,“大云寺僧元明先住彼寺”(49)孙修身,党寿山:《〈凉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缘记〉考释》,《敦煌研究》1983年(创刊),第103页。。本文所论凉州城内大云寺和武则天无涉。

五 司马逸客与大云寺重修

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大云寺进行了修缮,原因之一是司马逸客“宿植善因”“虔诚净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之二是大云寺“年代绵远”“微有凋落”,除此两点之外,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司马逸客想通过对大云寺的修缮来获得赤水军的支持。在河西节度所辖的军镇中,赤水军的兵马数最多最强,(50)李文才:《试论赤水军的军事地位及其成因》,《唐史论丛》第14辑,第359页。而且只有赤水军驻凉州城内,因此,司马逸客只有真正掌握赤水军,才能加强对河西军事控制。

据《唐会要》云:“赤水军,置在凉州西城,本赤乌镇,有泉水赤,因以为名。武德二年(619)七月,安修仁以其地来降,遂置军焉。军之大者,莫过于此。”(51)﹝宋﹞王溥:《唐会要》卷七八,第1428页。相关研究认为,唐政府出于平定河西的政治军事需要,遂以安氏家族的私属武装为基础,就地组建了赤水军,(52)李文才:《试论唐代赤水军指挥系统之构成及其特点——兼对〈试论赤水军的军事地位及其成因〉一文的补正》,樊英峰主编:《乾陵文化研究》第8辑,第210页。其说可取。另外,《大云碑》称大云寺寺主雪献法师,“俗姓安氏,姑臧人,骠骑大将军安公子孙”(53)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此处提到的“骠骑大将军安公”是谁虽已不可考,但必是凉州粟特安氏后裔无疑。安兴贵、安修仁家族从后魏安难陀时开始世居凉州,在唐初为灭李轨政权立下大功,一直为凉州豪望。(54)吴玉贵:《凉州粟特胡人安氏家族研究》,《唐研究》(第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21页。可见因凉州安氏的原因,赤水军和大云寺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他们之间的联系还表现在赤水军军职人员是这次维修的主要参与者,如“赤水军副使右武卫将军陈宗北、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安忠敬”(55)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等,其中安忠敬为凉州豪望安兴贵之孙,《河西节度副大使鄯州都督安公神道碑铭》记载他曾任“赤水军副使兼赤水、新泉两军监牧使”(56)﹝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二三○,第2332页。。

正是由于赤水军和大云寺之间的特殊关系,司马逸客才选择维修大云寺,以此来笼络赤水军。凉州军政要员修缮寺庙,在寺院树立功德碑,也有一定的特殊意义。因为德政、纪功之类纪念性碑刻兴立背后往往充斥着种种政治的角力,是确认君臣关系、塑造政治秩序的重要一环。立碑于大市通衢或对碑主具有纪念意义的地点,以便更多的往来吏民注意到这一景观,达成广泛的传播效用是其中重要的考量。(57)仇鹿鸣:《言词内外:碑的社会史研究试笔》,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编:《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1~43页。大云寺是河西走廊的名刹古寺,“法域之侣,朝夕来游;行李之徒,瞻仰不辍。”(58)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河西节度使主持修缮大云寺的功德碑树立在这样一个公共空间,能起到一定信息传播效应,达到民众对地方权力社会的共识。

六 小结

关于河西节度使的设置,学界有不同看法,结合传世文献,并根据明代重刻唐《凉州卫大云寺古刹功德碑》记载,我们认为:景云元年(710)凉州都督司马逸客充河西节度使,同时节度使任职开始长期化、职权辖区化、镇所固定化。他曾参与702年征讨突厥默啜和710年唐朝大举进攻后突厥汗国的军事行动。景云二年左右,在司马逸客主持下,对凉州城内的大云寺进行了维修,并建立功德碑,“爰记其事,兼赞以偈,”(59)王其英:《武威金石录》,第42页。表彰其功德。司马逸客之所以选择对大云寺进行修缮,一方面是出于个人信仰,另一方面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即通过修缮大云寺,获得赤水军等地方军事势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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