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从没有睡得如此充分过,每天基本保持十个小时以上的睡眠,上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看新增确诊病例。
这段日子,不少人提到加缪的《鼠疫》,事实上,这本书出版后也遭遇了不少批评,包括女作家波伏娃和评论家罗兰·巴特也对其加以指责。他们觉得,加缪使用“非意识形态和非人类的鼠疫”作为比喻,让法西斯主义和维希政府逃脱了责任。也就是说,他们觉得加缪的指控太暧昧,比喻不够政治化。但我更认同另一种观点:这不是加缪的逃避,“鼠疫”这个意象是超越政治标签的。加缪矛头所指的并不是“法西斯主义”——毕竟,“法西斯主义”是个很容易的目标,在1947年更是如此——而是“指向人们在公共领域中表现出来的各种形式的教条主义、顺从和懦弱”。
在加缪的“灰色地带”写作中,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在极端条件与复杂的现实下,有关善和恶、有罪和无辜的区分,其实并非那么简单。
我还想到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与《城堡》和《鼠疫》相同,《失明症漫记》也是写特殊境遇里人的状态。看上去似乎荒谬的事件,使人们集体陷入突发性失明,平素被遮蔽的许多东西迅速暴露。“当焦虑折磨着我们的时候,当肉体由于疼痛和痛苦不肯听从我们指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们自己渺小的兽性了。”书中用许多细节展现与剖析着人性,隔离区的那一段尤其如此。
难怪爱默生说“灾难是真理的第一程”,在灾难引发的惶恐与困境背后,人与其所处的社会家国皆经受着各种考验。
灾难照亮了幽暗,也见证了光亮,幽暗與光亮的交替,正是去往真理途中必经的景况。
晚上,乎乎打游戏累了,在灯下看《鼠疫》,他以前曾当故事粗略读过,这次重读,置身于当下环境,想必有不同感受。看着,他抬头问我:欧洲那次鼠疫死了多少人?
我记得是个上千万的数字,一查果然,从1347年至1353年,席卷整个欧洲的被称之为“黑死病”的鼠疫大瘟疫,夺走了两千五百万欧洲人的性命,占当时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这次大疫对欧洲文明发展方向也产生了重大影响。西方学者认为它已成为“中世纪中期与晚期的分水岭”,标志着中世纪的结束。
后勤同事在群里问:谁认识做鲜花生意的?帮挪几个喷壶用下,我这里买不到了,都被人买84消毒液的时候买光了。后勤同事正为年后上班做消毒准备。
年初八上午,一位朋友开车送来了三十个医用口罩,她托人买了六十个,分了一半给我们——此时,还有什么比送口罩更能见证友情的呢?
在《三联生活周刊》的公号上读到一位博主的话:
从真正长期的视角来看,现在是人类诞生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更多的人可以远离饥饿,更多的疾病已经得到医治,信息的传递更加快速有效,人们的声音更容易被听见——一切其实都更好了一些,只是还远远不够完美罢了。但没关系,我们还可以继续努力。
是的,还可以继续努力,但努力过程中付出的代价让人心痛。有些破碎不可挽回。
夜晚十一点,湖对岸有人燃放焰火。这个春节,这段时日,因为这升起的焰火,第一次有了些节日的意味。
午饭前偶然读到村上春树的短篇集《神的孩子全跳舞》:
我认为,1995年初发生的两起事件,乃是改变战后日本历史流程的事件,这两起事件显示我们生存的世界早已不是坚固和安全的了。我们大多相信自己所踏大地是无可摇撼的,或者无须一一相信而视之为“自明之理”。不料倏忽之间,我们的脚下“液状化”了。
此后村上无论如何都想写一部关于神户大地震的书,他写了短篇集《神的孩子全跳舞》,主题是神户地震,但不直接描写地震。读了一篇《UFO飞落钏路》,留白手法,写地震带给一对夫妻的影响。是我喜欢的那类风格。想午睡后续读,但午睡时在想村上会怎么写,索性不睡了起来接着读。
不同的故事,写的都是地震给人们带来的幻灭之感。但又不尽如此,在幻灭之外,透示出对空虚和幻灭的一步步超越。超越,才是这部短篇集的主题。六篇小说的主人公们在经历幻灭、求索、抗争之后,最后在《蜂蜜饼》一篇中找到出口。爱使遭受重创的心灵获得再生。在一片崩溃中,人们站起,寻求存在于某处的新的价值。
似乎每一天都围绕着三餐。上一顿吃完了,想下一顿吃什么。好在快递恢复正常,网购了不少食物。肉食、水产、零食,还给父母购了一箱山东老面馒头,真空包装,放冰箱够他们吃一阵子。
M介绍,让一位做农业的乡人送了只“五黑鸡”来,已收拾剖好,送到门岗自取,微信付款。M购了两只,她因相当的谨慎几乎不出门,对平台买的蔬菜不大放心,这次一并让乡人送些蔬菜来。乡人送了一袋子,包括自种的莲藕、猕猴桃,皆不肯收钱,说是自种的,给她尝尝。M叹乡人实在,说疫情过后要还礼以谢。
读《鲁迅日记》,其中有许多日常琐碎,包括聚餐访友、购书及失眠,“喝烧酒六杯,蒲桃酒五碗。”“星期日,晴。午后逛了琉璃厂,买了五枚碑拓、佛像,下午在家接待朋友。”笔力雄健的迅翁何以对这些日常生活不厌其烦,逐一录下?并非《鲁迅日记》 中的所有记录都有微言大义,有些仅仅就是日常。
身处动荡时代,日常又是何其宝贵,正如这刻,人们比往日更领会“日常”的价值。
平时被轻视的“生活”这等事,此时是一种确认、巩固,是庆有余的幸运,记录它们本身就使人获得某种沉浮中的安慰。
二十世纪以降,哲学研究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理性向日常的回归。而这个日常,因为“长期沉湎经济的单向度所带来的盲视”,其规则、伦理及生态,都遭到了一定变形与破坏。当一记刺眼“黄牌”亮起,向前猛冲的一切突然原地止步,日常不得不发生一个调整,从习惯到观念。
在“黄牌”面前,在慢下来的生活中,那些盲视所付出的代价在提醒人们重新定义——什么才是正常的日常,长期以来,人们习以为常的日常,是否其实包含了种种“非正常”?
若无视“黄牌”,有一天,日常早晚会亮出它的“红牌”,直接将人罚出场外。
在《这也是生活》中,鲁迅先生写道: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
这段话,仿说此刻。
不觉已是三月。乎乎一直想去同城的外公家,但我父母所在小区也凭出入证进出,去不了。先生有时送些食物去,都在小区门口交接。乎乎在家闷,闹着要出去,要到超市采购。我俩戴着口罩,沿着湖边的马路走了近半钟头,突然一瞥,看到了一株花树婷婷立于前头,像有人于半空施了个魔法,变出了这一树嫣然。 是玉兰!那种介于红与紫之间的颜色像最高明的调色师调出的,花朵还未绽放,花蕾聚合成修长小钟状指向天空。空旷天地间,一树绚烂让人忍不住要停足细观。
马路上只有往来的几辆车,几乎没有人,没有赏花者。曾经觉得玉兰花特别有遗世独立之美,此刻,空旷路边,它更符合这种遗世独立。在放眼的绿中,它一株独妍,甚至连叶子也不需要,一只只钟形花蕾,呈握手祈祷的姿势。
祈祷,是贯穿这个春天的主题。在惊惧、悲伤等情绪外,每个人心里大概都在祈祷。以各自的方式。但愿困厄早日过去,但愿那些扬起的灰尘不再变成压垮个体的大山,但愿人能真正站在春天里,不必惊惧忧愁。
诗人朋友发来这阵子写的一组诗,有一首《因为》颇具意味。诗中有追问、反思:
我们说螃蟹可以吃
不是因为螃蟹的肉很多
我们说蝙蝠不能吃
不是因为蝙蝠的肉很少
我们说人不能吃
是因为什么?
这是真的,我一直以为
这个春天发生的错误
是因为我们一直未能讲清楚
人到底为什么不能吃
人类一切的信仰,无论是宗教,还是自然的信仰,是在动物属性的基础之上,内心所呈现出来的最有意义的东西。一旦失去信仰,也就失去敬畏,将自我独立于自然之外,以征服者自居——那么,必然有一天,征服者会遭到重重的回击。
他还写到,有一天,女儿突然问他:“爸爸,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发生在武汉的事?”他想了一下,对她说:“因为爸爸是个读书人……”女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问他什么是“读书人”。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读书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但也许我应该告诉她我对死亡的恐惧,对春天的恐惧……
“真正的写作,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喷薄,是精神受伤的强烈反彈,而不是不痛不痒的分泌和排泄。”教授黄灯说,“从生存的角度而言,当下作家群体享受到了改革开放四十年带来的漫长安稳日子,但从精神资源的角度而言,恰恰是这种安稳、繁荣,塑造了作家群体的惰性、粗糙和犬儒,我们习惯了拥有,还很少意识到拥有从来不是天经地义,我们在享受了超乎预期的几十年安稳发展后,现在到了承担不幸、理解不幸的时候。如何真诚地对接现实?唯有真正地审视和反思。”
这段话让人想到财新传媒创办人胡舒立女士的一个演讲,她说到一个词,“有偿沉默”。她说的是媒体,但其实每个知识人都会遇到这个问题。虽然没有人为“沉默”付费,但因此保住了工作、薪水、正常的生活,这也算一种“有偿”。人们当然可以选择沉默,但有了这个词,至少会让知识人的沉默变得不那么坦然——原来,我不只是沉默,而是在“有偿沉默”。
3月5日。今天是革命家罗莎·卢森堡的生日,朋友与我聊起她。“一位喜欢写信的感性的女革命者。喜欢她的《狱中书简》。犹记得她说的,‘坚决的革命行动与对人类的深切同情相结合是社会主义唯一的精髓。一个匆忙赶往伟大事业的人没心没肺地撞倒一个孩子是一件罪行。”
对卢森堡而言,文明不仅意味着礼貌,不仅意味着早晨在干净的杯子里喝咖啡和特快列车,还意味着文化权利,甚至还有“问心无愧地爱”的权利。
什么是“问心无愧地爱”?正如她说的,“一个匆忙赶往伟大事业的人没心没肺地撞倒一个孩子是一件罪行”——这就是问心有愧。对于被撞倒的孩子以及他的家庭,“伟大”如果伴随着对个体的没心没肺,它的罪行就不能被抵消。
朋友说起春节前飞来他窗台花盆里做窝产蛋的斑鸠。一只小斑鸠已飞走,他说不知在哪儿安家了。“不过想想家国如此,我还为一只小鸟牵挂,有点全无心肝。”
我回复他:家国也是由人、由鸟、由猫组成的。
不忽视任何生命,哪怕是只鸟儿,这样的社会无疑会更接近理想一些。
物业发来通知:为了迎接女神节这温馨而美丽的节日,我们特地准备了漂亮的花送给您。
手机短信响,热闹的三八节促销短信,天猫的三八购物节如期展开。一个粉色的节日,在一片空荡荡的绿色中似略显突兀。
晚上去门岗取下午送到的一盒生鲜,顺便与乎乎在院中散步,遇见那只车库的黄色流浪猫。唤它,但它好像已不认识我们,一下钻进灌木丛中。
这段日子它怎么过来的呢?前方那只垃圾桶旁有翻找的痕迹——它也在努力地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