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秋阳泛白。我站在祖居门前。从前,屋子和池塘之间是空地,靠屋宇一边是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如今全铺上了水泥。记起当年骑单车,石板路上有一块格外嵯峨,许多人过不去,摔在地上。
眼前出现的女子的矮小是出格的,身高不会超过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子,腰弯成煮熟小虾的弧度,戴眼镜,一套颇能显出“从外面回来”这一身份的素白裙子。该上七十了。她向我仰起皱纹密集的小小脸孔,显然已认出我来。我勉力弯腰,看了又看,终于把她和一个遥远的影像叠合——“哦,是箕妹婶婶!”她抢先告诉我,她定居香港铜锣湾,我去那边务必赏光,上她家做客。无疑,这是得体而稳妥的“晒”,一般新移民,在香港连“劏房”(非法分割的极小房间)也未必住得起,即是老居民,也是“留饭不留宿”,哪有“在家”招待客人的底气?我问:“莉莉怎么样?”“也在香港,和我一起住。”莉莉是她的独生女,比我的儿子大三岁,小时候爱背我儿子一起玩。我以和她邀我去香港她家做客一般坚决的语气,请她来我家一道吃午饭。她说好,尾随我走了一段路,但我到家门口,回头,她不见了。
放在三十多年前,箕妹矮是矮,但有成年人的身架,何以如今整体缩小一半?我叽咕着。她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嫁进来的,丈夫是我村的百发。百发“土改”那阵是剽悍的民兵队队长,斗地主出手颇凶,在分到手的田地再次被收回之前,他去了香港定居。十多年后,百发的老妈怕断了香烟,非要百发回来娶媳妇。百发从命,靠媒人牵线,母亲操办,匆忙娶了箕妹,没有回村里摆酒,是在广州成的亲。不到三天,百发以“在港生意需人打理”为借口离开。不久,寡母亡故,儿子没有奔丧。从此,箕妹独居在村里一栋半旧的青砖房子里。
我当知青的年代,初中毕业的箕妹颇活跃,在大队妇女主任麾下当跑腿,开会总在前排。上面来了工作队,如果需要“三同户”,队长爱安排去箕妹家,箕妹引为光荣。于是,她成为本村名人。那时的箕妹,不到三十岁,模样不过不失,衣服必花哨,晴天出门、出勤,必戴阔边草帽。
箕妹靠什么过日子?按本地农民一致认同的两条逻辑:生产队的工分绝对养不活她自己,在香港的丈夫百发定期付钱回家。但百发在香港“捞偏门”,也是在港的乡亲早已透露的。“百发这古惑仔,好几次参加帮派械斗,拉进差馆(被捕)是家常便饭。”在九龙一家理发店当洗头工的想叔说起这位堂弟,只有摇头。百发只能在混得好,且良心发现那阵子才会周济太太。好在侨乡妇女,不管丈夫去“花旗”(美国)、“红毛”(英国)、“阿湾”(古巴)还是暹罗(泰国),回不回家,也不管丈夫有没有定期付来“养家银”,都要摆出阔太太的架势,出门永远光鲜、娇贵。她们不可告人的苦楚隐藏在两个地方——饭桌和卧床。箕妹亦然,于是,村人顺水推舟,把她尊为体面的侨眷。
侨乡的男人出门谋生,远则美洲,近则港澳。我外祖父那一代,在家乡娶妻,以公鸡代替新郎拜堂。留在家乡的已婚女性,长年乃至终生独守空闺,是名副其实的活寡妇。她们的需求与压抑,这一类问题,从来以风化、教化、伦常为封条密闭着,不准触及,然而,它总归是人生的一个核心问题。爱抛头露面的箕妹有没有过红杏出墙?村人很少提及。我当知青时,只听一位年轻人怀着妒忌说起,一个大雾弥天的早晨,他出门巡田水,看到箕妹家的门不声不响地打开缝隙,她出来,四下张望,缩回去,接着一个男人的身影闪出,据说是工作队的同志,从县城下来的。但从无旁证。我当时的见解是:即使是真的,也完全支持她。
说话到了1972年初冬时节,百发突然回到村里,直到夫婿提着皮箱,在小镇搬运站雇了一辆单车,把他载到村口,才有村人向箕妹报信。那年代,电话是极稀罕之物,不能怪他。箕妹平生第一次挺直腰杆,当起名正言顺的“发嫂”。
百发生性海派,回来第二天,啸聚村里的年轻人去县城玩。箕妹没有同行,据说她正召集村里妯娌,抓紧制作糍糕,拜祭“有灵”的列祖列宗。我也被百发请去。在巷口和他握手,这是头一次见面,叫一声“发叔”,他说有点结巴的家乡话:“叫‘发哥。”他四十上下,微微发福,个头中等偏上,国字脸,浓眉,五官英武,粗看似某香港武打明星,近看皮肤松弛,眼神散乱。常年耽于酒色,饮食无定,留下明显的痕迹。
发哥率领十多个年轻男女,骑自行车上路。他侧身坐在村人的单车后座,穿唯港客才穿得起的尼龙衬衫,前后花纹繁复,凡立丁西裤,烫褶笔直,尖头皮鞋,一路招来好奇或艳羡的眼神。一行人在县城最有名气的燕喜酒家吃“全鸡三味”,沿湖逛了一圈,还吃路边摊卖的柑子和甘蔗。都是发哥做东,付钱那个潇洒,足以把小青年羡慕死。他把所有年轻女性称为“靓女”,这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流行的词汇,我提前二十年,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同行的女孩子被他哄得心花怒放,但发哥并不存吃豆腐之心。
坐在餐厅,座中一位熟悉内情的同村青年,非要发哥说说在香港的辉煌。“听说你被选为什么‘先生……”“哈哈,是啊!”发哥把左边袖子往后扯扯,露出块头特大的镍金手表,我看不懂牌子。粗大的表带闪着金光,和手指上同色大戒指一起呈现霸气。“是一家汽水公司办的,就拿汽水做名字,有奖金呢!穿三角裤走T台,好性感,嘻嘻,第二名……喔,领奖时,师奶们在台下尖叫,刺激!”他得意地顾盼,但低头啃平日难得一尝的白切鸡的“靓女”们,只报以嘻嘻的笑,他有点失落。
发哥在忙于学大寨的又穷又忙碌的乡村待了一个多月,起初去小镇的茶楼,还替同来的同村乡亲埋单,后来请也不去了,可见手头愈来愈紧。但发嫂的风光并没稍减,圩期去集市采购,回家路上,菜篮的盖子下总不经意地露出一段红彤彤的绳子,那是系腊肉或腊肠的。手里还提一条扭动的生鱼,巴不得有人问价钱,甜甜地回一句:“我家阿发说要吃生鱼片卷腊肠呢……”
发哥什么时候离开村子,没人晓得。但箕妹的肚子隆起来了。记得此前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我去鎮供销社开在村南的小卖部打酱油,碰巧发哥进来,嘴唇发青,勉力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上空酒瓶,打了半斤米酒,外加二两虾米。小卖部的售货员是好事之徒,马上看出玄机,诡秘地眨眨眼,说:“虾米下锅炒香,把酒倒下,趁热一起吃,管用。”发哥有点难为情地扫视靠着另一边墙壁的五六个老乡亲,干笑几声,没有正面回答,溜了。他前脚离开,后面响起哄笑,这些老于世故的人物岂能不明白,百发买的东西用于壮阳,而年纪轻轻,“不怎么样”却被人窥破,面子有点那个。但是,老婆的肚皮争气,证明发哥雄风犹在。他们俩这辈子仅有的一段“夫妻生活”,有了结果——女儿莉莉。
几个月过去,从香港回来扫墓的几位乡亲,陆续披露百发回乡的原委:他所在的帮派和死对头争夺九龙一个泊车场的“睇场权”,两造头头在餐厅“讲数”(谈判),破裂之后,头头发出暗号,坐在酒吧的百发敲碎手中的啤酒瓶,将多角的一头插进对头的胸脯,随即逃走。他被警方通缉,无处可藏,领了堂口发的慰劳金,回到家乡。好在他没插中对方的要害,人家后来养好伤,案件也被摆平,他才回到香港。
往后,他照老样子过活,当打手之外,还凭一张脸和还算健硕的身坯子,“老千”设局骗有钱而久旷的“师奶”,聘他伪装金山阔少、失婚老板,施以色诱。他在黑道沉浮,再也没有回去看望箕妹母女。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百发再一次突然回到家乡。这回他遭了难,年轻时械斗受伤引起脊柱变形,行走困难,香港的公立医院束手,他要回来医治。箕妹母女全力以赴,带他辗转求医,在大医院做了手术,效果不彰,最后卧床不起,两年以后,器官陆续出问题,在病房里去世,得年不到七十。
他留给妻子女儿的,除了医院的大笔医药费外,还有申请去香港的权利。箕妹和女儿相继得到香港居留权。听说早期箕妹当住家工,莉莉在酒楼当俗名“地哩”的传菜工,工资低微。好在莉莉继承了爸爸部分基因,外貌甜美,个子不矮,被一个包工头看上,嫁了出去,年龄差二十岁,但有了“一层樓”(港人对公寓大楼内“一个单位”的习惯性夸张)。
续归前言。尾随我一阵的箕妹消失,我回家告诉妻子,妻子说:“我去请。”过了好一会儿,箕妹跟着妻子来了,远看像小学生跟着老师。我在门口问她:“怎么不见人了?”她说:“想想没换衣服,还是不去好。”我细看,原来换上新裙子,颈上有金项链,手上有戒指,都闪着抢眼的光,叫我想起昔年的百发,那叫人眼睛发花的镀金表带。
箕妹进我家,草草吃了糖果,但以“刚刚放下筷子”为理由,坚决不吃午饭。她重复刚才的邀请,去香港必须去她家:“最好住几天,地方大,不委屈你们。”
很快,箕妹不见了,围着八仙桌吃饭的乡亲没有一个看到她走出去,个子小到这个田地。
我追到门外,要和她说一声再见,但不见人影。
忘记不了这样一幕:三十八年前的1978年初秋,女儿出生。母亲每天午后背着孙女去镇上,让在公社服装厂上班的妻子喂奶。母亲此行,必有两个跟班——快六岁的儿子,和他最好的伙伴莉莉。每天同一时间,在村前的田垌上,蹦蹦跳跳的儿子和莉莉,笑声洒满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