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平
向鸿霞
很多人都羡慕我,说我是石又山身边的红人,其实我这个侍卫副官,还不如他身边的那条恶犬。
我真的不如他身边的那条恶犬,那是一条纯种的欧洲罗威纳犬,头大如虎,双目似铃,凶残无比,所以石又山给它取名叫虎崽。
虎崽是条吃人肉的犬。
石又山处决人的方式都是活埋,他说这样很好玩儿,派几个人,挖一个坑,让侍卫搬一把太师椅,坐上去抽两口雪茄,悠悠地吐着烟圈儿,看着士兵一锨一锨地填土——先埋到人的脚踝,再埋到人的腰间,继而埋到人的脖颈,那人便慢慢地停止了呼吸。石又山这时就会再猛抽一口雪茄,抬头望望天,感觉这样的场面比电影精彩多了。这时他便会对坑中被埋的人说:“趁你没咽气就多看看天吧,我石又山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石又山的天。”
被石又山活埋的人不仅有共产党员,还有爱国志士,在他的眼里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抗日分子。
这些人被活埋之前,都会被割下一块肉,扔给虎崽当美餐。
石又山活埋人的时候,都会把他手下团级以上军官全部叫来,美其名曰“放电影”。其实谁都清楚,他是在杀鸡儆猴,警告部下,别跟他作对,胆敢与他为敌,这就是下场。
不过还是有人对他心怀不满,暗中跟他较劲儿,其中就有他的结拜弟兄,新八军军长高树立。在高树立看来,可以战败,但不可以不抵抗,军人就应该血洒疆场。再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抵抗,也不能认贼作父,与日本人沆瀣一气,去屠杀自己的同胞。可是,石又山就这样做了,当了日本人的一条狗。
为排除异己,石又山杀高树立的心早就有了,只是他们是磕头跪拜过的把兄弟,不好直接下手。那天石又山的母亲七十大寿,石又山便发帖让高树立前来为老太太贺寿。石又山知道高树立不得不来,既然是结拜弟兄,那么我之母乃你之母。如果高树立不来,那便是大逆不道,断了兄弟情分,石又山再重兵讨伐,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高树立若是来了,石又山早就为他准备了一杯毒酒。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任何意外都会发生,高树立暴病而亡,即便是老天也救不了他。幸亏一名高树立的老部下出门迎客,对他暗示,高树立才得以逃脱,不然他早就到了黄泉。
稍有不满,便大开杀戒,即便是结拜弟兄也难逃恶手,石又山的行径令人不寒而栗。
前几天石又山又大肆进犯八路军冀鲁豫抗日根据地,手足相残,兵戎相见。石又山将抓来的游击队队员,先是割下一块肉喂他的虎崽,然后统统活埋。
这两天,先后有两个人来找我,一个人叫陈公舒,一个人叫牛成龙。两个人都是军统的金牌杀手,陈公舒是军统北平站站长,牛成龙是军统河南站行动组组长。不过,牛成龙另外一个身份我不知道,他同时又是潜伏在军统里的一名中共特工。他们受戴笠的指派,刺杀石又山。当然给牛成龙下达命令的还有延安的李克农。
石又山一直躲在日本人的司令部,他们没有机会,不得已才找到了我。他们应该知道我对石又山也心怀不满。日寇侵犯我中华领土,屠杀我手足同胞,我不可能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即便是块石头也要发发热。
我说我也想杀他,只不过我也没有机会。我说得没错。我虽然是名侍卫副官,但也不准带枪接近他。贴身守卫石又山的是两名日本人,一个是佐藤,一个是中村。两个人都是柔道八段,以一当十,何况,那条叫虎崽的罗威纳恶犬又忠实地蹲在他的脚边,若徒手相搏,几无胜算。
石又山行踪又非常诡秘,去哪里、何时走,就连我这个侍卫副官也不会提前告知。知道他行踪的只有佐藤和中村。
他們让我再想想办法,于是我便想到了老褚。老褚是石又山的厨师。我知道老褚的老娘前些日子在逃亡的路上,被日本人的军机炸死了。老褚看上去憨憨傻傻的,其实他心里对日本人也恨之入骨。石又山成了日本人的一条狗,他当然也会憎恨石又山。
老褚同意了。于是我们便想在铜锅里下毒。石又山最爱吃火锅,他说羊肉是暖性,补阳气。石又山有五房姨太太,当然需要补。
牛成龙给我们准备了药,那是一种只有淡淡槐花味的药,石又山应该不会察觉。
可是那天也不知是老褚紧张还是石又山有了预感,他盛了一碗,让老褚先尝。如果是我,尝就尝,大不了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可是,老褚却紧张得冒汗。
我听到石又山咣当一声摔了火锅,知道事情不对,忙冲了进去。如果不是老褚看我的眼神不对,也许我是有机会给石又山一枪的,可惜老褚的惊恐没给我机会。我的胳膊被佐藤一推,子弹便像瞎了眼的鸟,一头撞在房顶上。
活埋我和老褚的那天,石又山割下我一块肉,也割下老褚一块肉。老褚嗷嗷叫着哭爹喊娘。我说:“老褚你喊什么喊,不就是一块肉吗?死都死了,还在乎一块肉吗?”
石又山坐在太师椅上吐着烟圈儿说:“二位二位,抬头看看天。头顶上的这片天姓石,它是我石又山的天。”
我笑了,我说:“它不姓石,它姓中。那是中国人的天,终有一天会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就是你石又山的忌日。”
这时天上的云真的动起来了,云间有一只雄鹰在翱翔。我想,也许那就是我的灵魂吧。
牛成龙
从天津火车站出来,我抬头望了望天,虽然已经是初夏了,可天津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这已经是我三个月来第二次来天津了,这次跟我一块来的还有吴一高、张金生、王二墩和马小跳。他们都是我的下属,我最得力的帮手。
我们负命而来,刺杀大汉奸石又山。
对石又山前两次刺杀都失败了,这使得他变本加厉、丧心病狂,一次次向同胞举起屠刀。
对石又山的两次刺杀我都参与了,只不过第一次的主导人是北平站的陈公舒,结果暗杀不但失败了,还搭上了向鸿霞和老褚两条人命。
活埋向鸿霞和老褚之后,石又山又嚣张地联合日军大举进犯我八路军冀鲁豫抗日根据地,但却被我一二九师打得落花流水。
石又山恼羞成怒,彻底与祖国为敌,偷偷潜往开封,与日军驻河南司令官佐佐木秘密签署了一份《互不侵犯协议》,欲和日军南北夹击,对天津以南、开封以北广大华北地区的抗日武装实施报复。
南京的蒋某人得知情报气得拍了桌子,命令戴笠要不惜一切代价铲除汉奸石又山。戴笠将任务交给了河南站站长崔方平,可惜被狡猾的特高课头目吉川贞佑玩了手暗度陈仓,使我们的半路劫杀计划再次落空。吉川贞佑让一个模样相仿的人假扮石又山,走陆路,而让石又山伪装成商人,由佐藤和中村护送,潜回了天津。
戴笠大怒,命河南站再派人赴天津,务必除掉石又山。这时我也收到了延安李克农铲除石又山的命令,戴笠的计划正好可以让我顺水推舟。
两次刺杀都险些丧命,石又山这次是真的怕了,惊弓之鸟般躲进了日军宪兵队,刺杀的难度更如刀尖舔血。国难当头,共铲国贼,这时我眼前便浮现出了那个凛然藏刀奔赴秦国的义士荆轲。
我和張金生、王二墩、马小跳都是小贩打扮,唯一扮成书生模样的是吴一高。吴一高本来就出身书香门第,书画皆通,糊弄一般的爱好者绰绰有余。我便让吴一高开了间画室,作为我们的联络点。
作为一次绝密行动,戴笠要求我们单独行动,不能跟天津站的任何人联系,说万不得已之时才可找一个叫蝴蝶的女人。戴笠和一个叫胡蝶的女影星有染,他巴不得所有女特工的代号都叫蝴蝶。蝴蝶的公开身份是夜总会舞女,只和戴笠单线联系,天津站的人并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石又山神出鬼没飘忽不定,何时出门、去哪里,只有他身边两名日本特工佐藤和中村知道。已经一个多月了,石又山的影子也没跟踪到,无奈,我只得去找蝴蝶。我希望她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毕竟她是混场面的人。可是蝴蝶也没办法,她说石又山很谨慎,在她印象里只来过夜总会两次,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又走进了死胡同,我一筹莫展。
可就在这一天,报纸上突然登出一则新闻,说石又山的两名日本保镖要挑战英国拳师杰克逊,而且石又山还要亲自助阵。
我满心都是刺杀石又山的事,倒把这件轰动全天津的事件忽略了。这几天一名叫杰克逊的英国拳师在天津海河广场摆擂台,一连击败了六名武林高手,其中还包括两名日本武士。杰克逊身材魁梧,满胸灰毛,曾获“全英重量级拳王”称号。杰克逊傲慢地叫嚣,说中国的拳师和日本的武士全是东亚病夫。他说最后一天可以一对二,有胆量的就来吧。
侮辱中国人可以,但不能侮辱日本人,佐藤和中村决定联手出战,去教训这个狂妄的杰克逊。
佐藤和中村都是职业柔道八段,在日本被誉为“太阳之子”,哪能容下杰克逊如此叫嚣?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石又山一向谨小慎微,怎么就肯公然出面为佐藤和中村助威了呢?捏着报纸我犹豫了再犹豫,决定还是要冒死前往,因为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拖得太久了,越拖延越容易暴露身份,与其那样倒不如放手一搏。我不知道成功的概率有多大,也许我便是那位顶着猎猎寒风,一去不复还的荆轲。那又怎么样!我在替天行道、铲除国贼,在民族大义面前,我的命顶多算得上一只蚂蚁。
全城轰动,万人空巷,海河广场已是人山人海,踮起脚尖越过熙熙攘攘的人头,我的确看到了那个肥胖的身影。
我摸了摸腰间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挤过人群,终于摸到了前排。
人声鼎沸,这时擂台上的杰克逊和佐藤、中村已跃跃欲试,只等裁判的一声哨响。
不能再等了,我迅疾拔出手枪。可就在我将枪口对准石又山脑袋的瞬间,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我射出的子弹便像一只鸟,晕头晕脑地飞向了天空。
噼噼啪啪的子弹雨点般朝我射来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牛成龙!”我艰难地扭转头,看见跟在我身后的吴一高、张金生、王二墩和马小跳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佐藤和中村迅疾跳下了擂台,也对我噼噼啪啪地开了枪。
诱杀。脑海里蹦出这两个字时,我朝天笑了笑,骂了句:“狗日的石又山!”
倒下的瞬间,恍惚看到一个人,那是我延安的战友巴图安。惊慌的人群四处而散,巴图安却拼命地朝前挤,但还是像一片树叶被人浪推了回去。
我只知道巴图安此时正在给高树立当参谋,却不清楚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
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他一定会把我牺牲的消息汇报给延安的李克农。
高树立
人是会变的。二十多年过去,我还是我,而石又山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石又山了。
当年,我们意气风发地跟随冯玉祥,磕头结拜为生死弟兄,誓言以血肉之躯为劳苦大众打出一片太平,没想到如今的石又山却成了日本人的一条狗,叛国投敌,向骨肉同胞举起了屠刀。
我不想与他同流合污,便拉出来一队人马,逃离了他。石又山对我的背离怀恨在心,用母亲的七十大寿当诱饵,对我诱杀。天不诛我,幸得老部下暗示,我才能成功逃脱。
可我这个新八军的军长,处境不可谓不尴尬。我虽然已投靠了国军,但在蒋某人眼里,我还是石又山的人,因而军械短缺,就连军饷也时断时续,常常濒临断炊。可在延安方面看来,我又是国民党的队伍,充其量也不过是可争取的对象。
参谋巴图安常说:“国难当头,当同仇敌忾,共同抗日。”巴图安的身份我猜也能猜出几分,只是我不愿揭穿他。在我看来,在民族大义面前,一切都是次要的。
因与国军争军饷,我又被蒋某人痛骂了一顿,并被勒令固守在黄河北岸,不得越过黄河一步,否则以军法论处。蒋某人的意思我很明白,他无非是想拿我当炮灰。我的部队像没娘的孩子,那段日子我非常消沉。
巴图安小心翼翼地说:“军座,谁是真心抗日的队伍,您看出来了吗?”
他的意思我心知肚明:“但我曾经跟他们干过仗,他们会原谅我吗?”
“那要看军座有没有诚意。”接着巴图安便为我设计了一套计划。
那天,我写信给孙连城,诉说苦闷,并委婉表达了想再投靠石又山的打算。
孙连城年长我几岁,与石又山和我关系都很好,是名和事佬。他也成了汪伪军,驻防济南,为日本人卖命。我说我已走投无路,只得向他示好。我委婉地说:“只怕石又山记仇,所以左右为难。”为了博得孙连城的同情,我甚至用了“丧家之犬”这个词。
孙连城很快就回了信,他说:“我们都是结拜弟兄,只不过是场误会,那点儿隔阂算个屁。坐下来,喝两杯,屁事没有。”孙连城说他会给石又山写信,然后让我直接去找石又山。我让通信兵设法接通了济南的电话,对孙连城说:“是我有负于石又山,他肯原谅我?还是投靠孙长官吧。”孙连城却说:“你是石又山的老部下,如果跑到我这边来,石又山怕是要误会。”他还是想让我重新归顺石又山。我说:“既然石又山不肯原谅我,你又不接纳我,我就只能去投奔延安了。”孙连城一听便急了:“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他说他会亲自去趟天津,陪石又山一块儿过来,重新收编我。
可大半个月过去,孙连城和石又山却没来。石又山诡计多端,特别警觉,之前遭六次暗杀他都逃脱了。我以为又被他看穿,不禁为计划的落空而倍感惋惜。
我感觉石又山已不可能再来了,可这天卫兵突然来报,说孙连城将军和石又山将军已到军营外,让我们列队迎接。卫兵还说:“同来的还有一名日本军官。听一位开封的老兵说,此人叫吉川贞佑,日本的特高课头目。”
石又山这只老狐狸,之前没透露任何信息,就是要我产生错觉,再来个突然袭击,好让我猝不及防。孙连城陪他,他仍不放心,还喊来了吉川贞佑。
吉川贞佑何许人也?他不仅是土肥原的高徒、开封驻军特高课头目,而且还有皇亲背景。
我已经顾不上太多了,一边朝外走,一边吩咐巴图安,按计划行动。
我带领部下走出营地的时候,孙连城和石又山都对我嬉皮笑脸地称兄道弟,只有吉川贞佑绷着一张吊孝脸,察言观色。
“长官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感激得要落泪,嘘寒问暖,把他们迎进军营。
军部只有一个警卫连,我吩咐卫兵去通知部队,说要让他们来听长官训话。卫兵心领神会地刚要走,却被吉川贞佑拦住了。
石又山说:“训话不急,三弟兄多日不见,好好叙谈叙谈。”
我担心兵力不够,佐藤和中村又左右不离其身,正犹豫着,巴图安突然进来说:“老家来电话,说有急事,太太请你去一下。”
还没等我回答,巴图安已将我拽到门外。
这时警卫连哗啦包围了军部。
佐藤和中村刚想反抗,胸前已成了马蜂窝。
“大胆!敢打老子的歪主意,告诉你,外面全是皇军。”石又山说,“姓高的,你的死期到了。”
这时外面已響起噼里啪啦的枪声,事到如今,已无退路,我拔枪对准石又山,笑着问:“是石长官的死期到了吧?”
吉川贞佑挥舞双手说:“住手!有话好说。皇军最崇拜英雄,最讲仁义道德,只要树立君放下枪,还是皇军的朋友。”
“朋友?仁义道德?你双手沾染我同胞的鲜血还少吗?”我抬手一枪,让吉川贞佑的脑门吃了一颗美国花生米。
“姓高的,我与你不共戴天。”石又山号叫。
我哈哈大笑:“与你不共戴天的不是我高树立一人,而是全体中国人民。”
巴图安举枪射中石又山。那声清脆的枪响,惊飞了一群正在觅食的麻雀。
朝南不到一华里便是滔滔不绝的黄河之水。这年的油菜花开得特别早,刚刚初春已遍地金黄。
这时军营外已是枪声大作,狗日的石又山真的派日军设了埋伏,他原本还想玩一手将计就计的把戏。我看向身边的巴图安,他一脸振奋地说:“八路军也埋伏半个月了,专等鬼子入瓮!”我咧嘴笑了一下,对赶来的官兵大手一挥,高喊:“真正的中国人没一个孬种,弟兄们,跟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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