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军
吴莲城是莲城人。
莲城是个小城,五六万人口。城内有棵千年古槐,树身丈围,年年爆开新枝翠葉。古槐位于一条东西大街上,街市繁华,人流穿梭。往北靠城隍庙一侧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巷子:水泉巷、田巷、凤凰巷、丁字巷、马背巷、仁义巷、悬壶巷,依序排过去,延伸至城东和城西。他家住水泉巷,一巷皆姓吴。吴莲城年轻时虎背熊腰,半生在泥水里挖藕拉纤干杂活儿,上了点儿年纪时,常坐在小巷深处的柳荫里喝茶。
水泉巷有两眼古井,城有多古,井便有多古。民国十八年大旱,天下十井九枯,水泉巷的井水依然丰足,阳光下闪闪烁烁从巷子里流出去。
吴莲城坐在巷子里喝茶的时候,眼光从巷子中间穿过去,缠绕着流水。水流进了莲湖,吴莲城的眼光也落在湖边。湖里是他劳作的地方,劳作虽苦,但他心里喜欢。湖面不大,被老城墙隔成两块,城墙上有水桶粗的刺槐,还有新栽的女贞树,碗口粗,籽实隐在叶子间,光滑油亮,一粒一粒像用黑漆染过,湖边是垂柳。
吴莲城听爷爷说,湖区原是城壕,是连接漕运的一个码头,江水落下去的时候,形成了湖,满湖生着九眼雪藕。为啥是九眼雪藕?其他地方的莲藕只是七眼八眼,只是莲城的雪藕切开有九眼。早年间,水泉巷的吴姓出过一巨商,字芝润。为了水上进出货物方便,巨商在南门码头养了一家摆渡人,当家的就是吴莲城的爷爷吴尚清。巨商每月给他半斗麦子、半斗玉米,渡口边的半亩地也免租给他种。一家往北逃荒的流民,就此落脚。一百年后莲湖改建,在湖中心挖出了两个满身生锈的铁锚,佐证了吴尚清家船工的身份。
巨商的家在祠堂隔壁,但这个吴家祠堂不是吴尚清的血脉根源,所以他一次都没进过。那年吴尚清得子,想请巨商起名。吴尚清恭捧着一壶酒,终于等到机会。巨商好像早准备好了,客套两句,递给他一张毛边纸,纸上写着“佑根”二字,笔力遒劲,另外是红纸封着的两块大洋,算作贺礼。
到底共一个“吴”字,吴尚清感激涕零。
吴尚清给巨商做了一生船工,儿子佑根长大接了他的班。
莲湖往南是一条河,叫丹水,河流下游汇入汉江。顺丹水上溯,有一湖区,名字叫大洋浜,也产九眼雪藕。湖水容量相当于六个西湖那样大。湖心有山,山脚落石,巨石如屋,石隙间生蓝花鱼,红蓝花纹绕身,恍若仙物。早年莲城显贵招呼贵宾,必有两菜——红烧蓝花鱼和九眼雪藕,这两菜成了莲城第一饭馆德胜斋的招牌菜,也是莲城的名菜。
旧城拆了,吴莲城新分的房子在临近莲湖的高层上,十二楼。现在,穿白绸衫的吴莲城正走在中心街上,商铺已经遮住莲湖,一家挨着一家,先是明月楼酒家,过去是嘉盈足道,再过去是曼城和托教中心。吴莲城小心翼翼地过了十字街口,过江滨公园,来到河边,手扶着河边的汉白玉栏杆。
“河里依然没水!”吴莲城心里失落。河道有水的日子,拦起橡皮坝,就是一面碧绿的湖。一个多月了,他希望有水,有水莲城空气好,滋润。他打听原因,有人说河道下游施工,上游就拦了水。有人说,拦湖口的机器坏了,水下不来。
河中无水,河道成了一摊稀泥,抓鱼的、摸虾的,一溜带串。不几天,鱼抓完了,众人开始挖河底结块的淤泥,挖出碗口大的河蚌。再往后,河道里长出了狗尾巴草、芦苇、毛柳。吴莲城觉得这些荒草就长在自己心上。
“莲城是个养活人的地方呀,宝地!”
吴尚清说给吴佑根。
吴佑根又说给吴莲城。
吴莲城又把这话说给儿子们。大儿子不吭声儿。小儿子笑父亲没见过世面,说:“啥地方不能养活人呢?”吴莲城笑骂:“逆子!”逆子大学毕业后到南方一个叫吴桥的地方做了驻村扶贫干部,在电话里说:“说不定咱就是吴桥人呢!吴桥的水呀,那才叫水呢!”吴莲城说:“我是莲城人了!吴桥好,吴桥有九眼雪藕?吴桥有蓝花鱼?”逆子不回答。逆子给他拍了好些张自拍,都有桥,都有湖,都有水,逆子都伸着两个指头微笑。吴莲城知道小儿子爱水是借口,想在那儿工作才是真正目的,心说:“你喜欢水你就待那儿创业吧,有一天你会想莲城,想你爹,你会乖乖地回到莲城。”
南方的水是温柔的,但南方的山洪汹涌像猛兽。猛兽将吴莲城的逆子吞噬在去吴桥山区的路上,他成了一名英雄。吴莲城后来去了吴桥,吴桥的人见了吴莲城都哭了,说吴莲城给吴桥人养了一个心连心的好儿子。陪同的人怕吴莲城撑不住,吴莲城却一定要去儿子工作过的地方看看。他不坐车,他说儿子是走着去的,他也要走着去。山很高,路很陡,峡谷很深,吴莲城的脚板麻木了。旷野苍茫,吴莲城看见了黄羊,看见了麋鹿,看见了林麝,看见了落日。吴莲城知道儿子受了很多苦,忍着泪,心说:“逆子,这才是你不敢给爹说的吴桥。”
吴莲城带着逆子的遗物和疼痛回到了莲城。
吴莲城在月光里往家走,城市的夜晚没有黑暗,环湖新盖的几幢大楼亮着一窝一窝的灯火,每一窝里都是一个幸福的家。这情景在吴莲城的眼里,很像一个切开的巨大的雪藕。吴莲城擦擦眼睛,大楼和无数灯火倒映在莲湖里,密密的“藕眼”亮晶晶的,被水纹酥酥地拉长、放大,布满湖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