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魔镜

王溱

这是一个安装在门边的全身镜。镜子右下角炸开一条裂缝，像蜿蜒的河流，或是得了春雨的枝丫，肆无忌惮地往镜子中部延伸，有时甚至会爬到她的腿上。

她并不在意。

照镜子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只在脸部的痘印和斑点上，或者身体的某些部位上，比如肚腩，比如粗胳膊，都是些需要遮挡的地方。——镜子的作用就是让她知道自己遮挡得成不成功。她面无表情，像完成一道工序一样在镜子前鼓捣一番，然后匆匆甩门而出。砰的一声，扬起一阵灰，镜子那条裂缝趁机又长了些许。

每一天，每一月，如此这般。

这天她午夜才回，满身酒气，拎着两大袋东西跌跌撞撞爬上木楼梯，用脚踹开门，又用脚关上，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抵着镜子喘息。一抬头，那道裂痕正好在脸上，把她吓了一跳。她仔仔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脸上斑斑点点，遮瑕膏也盖不住的那种；还胖，别说锁骨了，低头能看到另一个下巴。她绝望地捶着镜子，镜里镜外两个自己抱头痛哭。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丑的人？”

第二天一早，闹钟依时响起，她迷迷糊糊爬起来洗漱，看见地上那两袋昨晚拎回来的东西，便一样样往外掏。新衣服，名牌的；新化妆品，也是名牌的。她在脑子里迅速估算着信用卡账单的金额，被那个数字彻底吓醒了。她懊恼不已。不就是被客户说了句狠话吗？至于吗？

但昨天那个客户确实过分，婚礼都快开始了，还打电话去投诉：“你们就不能派个漂亮点儿的司仪来啊？这么丑怎么带动气氛？”她知道自己不漂亮，但也不算丑吧？憋着气完成工作后，她见有一桌的酒还剩大半瓶，就从服务员手里抢了过来，咕噜咕噜往嘴里灌，然后在服务员的惊叫声中跌跌撞撞跑出去，进了旁边的商场。之后的事情就不太记得了，也无须记，银行会帮她记的。

她摩挲着那些“血拼”回来的“战利品”，一咬牙，全拆了。

不愧是名牌啊！连衣裙的设计真巧妙，优雅如黑天鹅，嗯，配那双镶钻的高跟鞋正好。那个觊觎已久的遮瑕膏也给力，黑眼圈不见了，细纹没有了，斑斑点点也消失了，最厉害的是，下巴也好像变尖了……到最后她都有点儿不太敢相信了，这，是自己吗？

镜中的自己，就跟美颜相机里看到的一样。虽然她早就习惯了用美颜相机，还是很诧异，镜子可没有美颜功能。是因为昂贵的衣服、化妆品？还是自己的手艺忽然精湛了？又或者是眼睛出毛病了？谁知道呢！总之她就是漂亮了，一漂亮走起路来都带风。她像一阵风轻轻地带上门，咯噔咯噔飘下了木楼梯，哼着歌飘向海边——这天她的任务是去主持一场海滩婚礼，主角是一对二婚的中年人，彬彬有礼，见了她就忙不迭地称赞她打扮得有品位，皮肤也好。有个来观礼的帅哥，还特地跑过来夸她主持得好，与她互加了微信。那场婚礼，她主持得尤其用心，面若桃花，声情并茂，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婚礼。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能收到那帅哥的微信，一句问候、一朵小花，或是一句赞扬的话。那些丝丝痒痒的暧昧让寒冬变得如春暖花开，如各种言情小说所写的，郎有情妾有意，两人很快就坠入爱河。浸泡在爱河中的她更爱漂亮了，咬咬牙又添置几件新衣服不说，一进门就开始照镜子，对着镜子自拍。公司的洗手间也是有镜子的，但她不照，总觉得那个镜子有问题，怎么照都不好看。隐约记得那天看到鏡子上有条裂缝的，她随手摸了摸，没找到，心想大概是喝醉记错了吧。还有那些痘痘和斑点，还有那些肥肉，大概也都是记错了吧。记忆是很容易出错的。

但现实不会错。

微信上的你来我往愈来愈露骨，两人赫然已经是很亲密的关系了。

他好像总是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自那次婚礼之后，就钻进手机变成了微信里的一个头像，一个会甜言蜜语的头像。他们好几次计划好的约会，都因他临时出现的各种合理状况耽搁了。“亲爱的，我正在谈一个重要的合作。只要谈成了，我们就去看楼，买别墅。”他说。

这样的理由，是值得她等待的。她等呀等呀，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好消息，亲爱的，合作谈成了！我方注资五百万，但有些钱还在股票里，下个月才能动，差个几十万，你能先打给我吗？”

她一听就蒙了，几十万？她几万都拿不出来，还倒欠着银行一大笔呢！

这样的说辞，他自然是不信的：“你全身都是名牌，怎么可能连几十万都没有呢？”

她只好尴尬地解释，然后微信那头开始沉默，然后她的消息就再也发不出去了。

那天她哭得很伤心，妆都花了，原本还想到镜子前拍下自己梨花带泪楚楚动人的模样，没想映入眼帘的形象触目惊心，像残破的街区又遭遇了骇人的龙卷风，还不如在公司洗手间镜子里看到的像样。她目瞪口呆地盯着镜子里那个可疑的自己，刚伸手过去，哗啦一声，那道裂缝又往前延伸出一个大大的分叉，正好就在她脸上。

“骗子！都是骗子！”她抬起椅子就想朝镜子扔过去，刚举起又停住了，悻悻地放了下来。房子是租的，砸了还不是得赔？信用卡账单上的数字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