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南宋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秋,长江的一条船上,坐着三十五岁的岳飞。七年前(公元1130年),岳家军经过浴血奋战,从金军手里夺回了长江下游重镇六朝时的古都——建康府1,三年前(公元1134年),岳家军又收复了襄汉六郡,从而使南宋王朝取得了对长江流域的控制权,稳定了宋高宗赵构在临安2的统治。南宋政权虽然建立已有十年,但“到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的秋后,南宋政权的统治局势才算逐渐出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3。
此时,长江又恢复了它的平静,像一幅风景画,横亘在岳飞的眼前。除了流水的声音,以及岸边苇丛里偶尔传来的野鸭的叫声,四周安静得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岳飞这些年南征北战,已经习惯了惨烈的厮杀声、叫喊声、兵戈相撞声、擂鼓助威声,岳飞的世界里充满了声音,对于眼下的寂靜,却感到几分陌生。
但岳飞的内心并不安静,在他心里,“靖康耻,犹未雪”,十年前被金国俘虏的徽、钦二帝,还在北国的冰天雪地间痛苦挣扎,苟延残喘。那时岳飞或许并不知道,宋徽宗已于两年前死在了五国城,他“迎回二圣”,洗雪靖康之耻的梦想,正离他越来越远。那时的岳飞,还在思忖着一件“大事”。他对赶到九江与他会合的随军转运薛弼说:“我这次到朝廷上,还将奏陈一桩有关国本的大计。”
于是,船上的岳飞,写了一份奏章。他笔锋沉静,抗拒着船体的摇晃,优美的小楷字体,无声地落在纸页上。
当薛弼看见岳飞写下的文字,脸上陡然变色,说:“身为大将,似不应干预此事。”
岳飞说:“臣子一体,也不当顾虑形迹。”
这些对话,都被记录下来,所以我们今天依然能够知晓。唯一不知的,是这份奏章的内容,这份奏章没有保留下来,我们无法再看到它的原初的样子。
薛弼认为岳飞不应干预的,是什么事呢?
岳飞正在写的,竟是一份请求将建国公赵伯琮正式立为皇太子的奏章。
那一年,宋高宗赵构才三十岁,除了性功能有些障碍,其他什么毛病都没有。急急切切地要求立太子,岳飞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岳飞所做,当然是为了社稷国家。但这的确超出了一员武将的职权范围。
所以,当岳飞带着他的奏章,在建康府的宫殿上朝见高宗的时候,他的内心突然犹疑起来,不像他在船上写奏章时那样自信满满,以致他宣读奏章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几乎读不成句。文献记载,那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来,吹得岳飞手里的奏章起伏不定,看上去好像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他的手随着声音在抖,声音也随着手在抖,让整个觐见过程变得颇为难堪,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煎熬。
终于,他耳边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这类事体并不是你所应当参与的。”
听到皇帝的话,岳飞立刻面如死灰。
他脸色的变化,连宋高宗都看得清清楚楚。
薛弼登殿时,宋高宗对他说:
“岳飞听了我的话,似乎很不高兴?”
第二天,宋高宗见宰相赵鼎,又提到昨天的事:“岳飞昨日奏乞立建国公为皇子,这事情不是他所应当参与的。”
赵鼎答曰:“想不到岳飞竟这样不守本分!”
退朝后,赵鼎又把薛弼找来,对他说:“岳飞是大将,现时正领兵在外,岂可干预朝廷上的大事?怎么竟不知道避免嫌疑?”4
从宰相的口气听得出来,岳飞这件事,挺出格的。
岳飞在觐见皇帝后,就灰溜溜地赶回江州军营,但他的心里,却蒙上一层阴影,爽快不起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多嘴”,他一定想尽快忘记这件事。他或许不会想到,这次建康之行,将成为他一生命运的拐点。
立太子这件在岳飞看来完全正当的请求,为什么被赵构、赵鼎定义为“不守本分”“干预朝廷”?
朝廷为什么不愿意被岳飞“干预”?
宋高宗到底怕什么呢?
一切似乎还应从王朝初建时说起。
我们都知道,宋太祖原本是后周的节度使,在后周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奉旨抗击契丹和北汉联军时,在开封东北二十公里的陈桥驿5,被手下将一件事先备好的黄袍披在假装醉酒刚醒的赵匡胤身上(其实是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6和一些亲信提前作了准备),“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皇帝,于公元960年建立大宋王朝,史称“北宋”,从此南征北战,于公元975年平定南唐李煜政权,一年后,赵匡胤在“斧声烛影”的历史谜团中神秘驾崩,又过三年,宋太宗平定北汉刘继元政权,基本上一统了天下7,使北宋成为中国历史上继夏、商、周、秦、汉、西晋、隋、唐之后,第九个统一中国的王朝。
这九个大一统王朝中,唯有宋朝是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夺权”建立的,这得益于赵匡胤的军事实力。军队强而朝廷弱的格局,成就了赵匡胤。
自赵匡胤建立大宋的那一天起,对武将就怀有一种深度的不信任。因为他的位置已经转换——从前他是武将,以军事实力推翻了皇帝,而今他是皇帝,要提防被武将推翻。
因此,立国之初,削弱武将对朝廷政治的控制就成为宋太祖改革的重要目标。他最大手笔,就是“杯酒释兵权”了。
“杯酒释兵权”的过程如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七月初九日,晚朝时分,宋太祖把石守信等禁军高级将领留下喝酒,酒正酣,兴正浓,宋太祖突然屏退侍从,叹了一口气,说:“我若不是靠你们出力,是到不了这个地位的,为此我一直念及你们的功德。但是,当天子太难,还不如做节度使快乐,我整个夜晚都不敢安枕而卧啊!”
领导讲话,重点要听“但是”,这弦外之音,石守信自然听得出来,惊问其故,宋太祖说:“我这个皇帝位,天下人谁不想要呢?”
石守信等人似有所悟,叩头说:“陛下何出此言,现在天命已定,谁还敢有异心呢?”
宋太祖说:“你们虽无异心,但谁知道你们的部下怎么样呢?如果他们想要富贵,把黄袍加在你的身上,你即使不想当皇帝,到时候恐怕也是身不由己了。”
一席话让大家失色,他们惊恐地哭了起来,恳请宋太祖给他们指明一条生路。
宋太祖早已准备好了“预案”,对他们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要得到富贵的人,不过是想多聚金钱,使子孙免于穷困。你们不如放弃兵权,到地方去,多置良田美宅,为子孙立长远产业;同时多买些歌姬,日夜饮酒相欢,以终天年;朕同你们再结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这样不是很好吗?”8
“大哥”发了话,弟兄们就应该“懂事”。第二天,石守信一干人等就纷纷上表,称病辞官,要求解除兵权。宋太祖欣然同意,令罢去禁军职务,到地方任节度使,废除了殿前都点检和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司。
禁军就是“中央军”,是直辖于皇帝,担任护卫帝王或皇宫、首都警备任务的军队,《水浒传》里的“豹子头”林冲,就是八十萬禁军教头。改革后的禁军,分别由殿前都指挥司、侍卫马军都指挥司和侍卫步军都指挥司,即所谓“三衙”统领。
这是一次伟大的饭局、一次双赢的饭局、一次载入史册的饭局,各个王朝费出吃奶的劲儿都摆不平的军权分配问题,赵匡胤在谈笑间,灰飞烟灭了。
这是宋代第一次大规模地削减兵权。两百多年后,到了南宋时代,皇帝赵构削减兵权,也是宋朝历史上第二次削减兵权,就不像第一次削兵权那样,以“请客吃饭”的方式进行。它不再“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而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权力的犬齿,岳飞,则刚好“撞”到了这个枪口上,不幸沦为他“开刀祭旗”的牺牲品。
赵匡胤是从五代的乱局中走出来的,自己又是以节度使的身份得天下的,所以对军人势力,他心有余悸,他说:“五代方镇(即藩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9一语道出了对藩镇的提防之心,派文官治理藩镇,即使他们贪腐,造成的损失也比不上武将一个人的危害。
赵匡胤曾与宰相赵普谈论后晋的贪财宰相桑维翰,说:“措大眼也小,赐与十万贯,则塞破屋子矣!”10
在他看来,文官贪财,反倒容易控制,就像一头猪,喂饱了就无欲无求了;武将则是猛虎,桀骜不驯,尾大不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咬人,使天下大乱,使天地翻覆。
“杯酒释兵权”以后,那些功高爵显的中央大员们,被宋太祖好言相劝,打发到地方上当节度使去了,但节度使同样不让皇帝省心。节度使是唐代开始设立的地方军政长官,唐朝“安史之乱”,就是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的,叛军一度攻入唐都长安,几乎灭亡了大唐,赵匡胤自己,也是以节度使的身份夺权的,因此,对于节度使这个职位,他格外敏感。
赵匡胤对付节度使的方针有二:
一是将节度使手下最勇猛的士兵调至禁军,同时指派文臣担任转运使,从而剥夺了节度使的军权与财权。
二是任命朝臣到各州担任“通判”,作为州级行政事务的监督者,在通判的制衡下,刺史不能独断专行。苏东坡曾在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到杭州担任通判,欧阳修的另一位弟子曾巩则被贬至越州担任通判。
赵匡胤驾崩后,赵光义在“斧声烛影”的悬疑中当上了大宋王朝第二任皇帝,是为宋太宗。2012年,我与中央电视台导演余乐合作,拍摄八集历史纪录片《案藏玄机》(2014年中央电视台播出),专门讲到“斧声烛影”。“斧声烛影”这一谜案,玄机很大,以至于一千多年后,我们都看不清赵光义的皇位是怎么取得的。由于赵光义的权力来路可疑,让他始终处于权力正当性的焦虑中,对于掌握军权的人,就更不放心。于是他继承赵匡胤的遗志,继续削减节度使的兵权,在他即位的第一年,就免去了七位节度使的职位,除了“生活待遇”不变,其他一切都变。显然,这是一次小规模的“杯酒释兵权”。宋太宗还向各地派遣“知州”,以大幅削减武人刺史的权力。
宋人开创了“文官典兵”的制度。文官典兵,从根本上扼制住了武将的权力。这样的一种制度,现代很多文明国家仍在使用。加之宋代帝王对于文化事业、科举人才的推崇,这就使得北宋发展到了宋真宗、宋仁宗时期,社会风气崇文抑武。11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大唐王朝“十八学士登瀛洲”的时代。大宋王朝政权的合法性,不再只依赖赤裸裸的武力来维持,而更依靠文化的力量,知识、思想与信仰成为崇拜的对象。仅在11世纪一百年内,就“突然”出现了一大批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如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在短时间内释放出强劲的文化能量,他们是:柳永、范仲淹、晏殊、欧阳修、苏洵、邵雍、周敦颐、司马光、王安石、沈括、程颢、程颐、苏轼、苏辙、黄庭坚、李清照、张择端等,把儒家文化推向一个新的高峰,对中国后一千年的文明走向产生至为深远的影响。
宋太祖谆谆教导他的武臣:“今之武臣欲尽令读书,贵知为治之道。”12逼迫武人刻苦学习文化知识,提高文化修养。即使是宋代的武举考试,前来赶考的武考生,也要考核文化成绩。武将从文,一方面是考试选拔人才社会大环境所逼迫,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升迁考虑——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将,在宋代官僚体制中,将永远被人轻视,若要升迁,难度很大。于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武人,纷纷开始努力学习文化知识。至于写一手好字,这当然也是必须的。13
淳化三年(公元992年),宋太宗召集禁军的高级将领到秘阁饮宴观书,教导“武将知文儒之盛也”14。在这种时代风气下,连武将都要附庸风雅,表示自己的“与时俱进”。《青箱杂记》里记录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宋太宗在宫中宴请群臣,却只要求文臣赋诗庆贺,武将曹翰有点不服,说:我也是幼年学诗啊。宋太宗笑曰:卿是武人,就以刀字为韵吧。曹翰于是挥笔写道:
三十年前学六韬,
英名常得预时髦。
曾因国难披金甲,
不为家贫卖宝刀。
臂健尚嫌弓力软,
眼明犹识阵云高。
庭前昨夜秋风起,
羞睹盘花旧战袍。15
诗中说,自己学习兵法三十年,当年披甲从军,不是因为家贫卖刀,而是保家卫国,如今自己臂力尚可拉开硬弓,眼力尚可辨识阵云,却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站在秋风扫过的庭前回想旧日的荣光,没脸再去面对自己昨日的战袍了。
宋人对书法艺术怀有深深的崇拜,宋太宗曾于淳化三年(公元992年)敕刻一部《淳化阁帖》,将古代著名书法家的墨迹经双钩描摹后,刻在石板或木板上,再拓印装订成帖。
《淳化阁帖》是中国最早的一部汇集各家书法墨迹的法帖,总共十卷,收录了中国先秦至隋唐一千多年的书法墨迹,被称为“法帖之祖”。其中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人就占了五卷。故宫博物院出版大八开套装十八卷的《王羲之王献之全集》,很大程度上仰仗着《淳化阁帖》。
《淳化阁帖》摹刻后,全国各地很快掀起了传刻的热潮,让这部“法帖之祖”生出了许多孩子,形成了以《淳化阁帖》为“祖帖”的刻本系统。只是这些“孩子”出生以后,一代一代的繁衍,支系众多,祖本却在北宋就已损佚,至今未见可信的祖本传世。故宫博物院藏懋勤殿藏本宋拓淳化阁帖十卷,白纸挖镶剪方裱本,麻纸乌墨拓,每卷末皆有“淳化三年壬辰岁十一月六日奉旨摹勒上石”篆书刻款。2020年,故宫博物院举办《故宫博物院藏淳化阁帖版本展》虚拟展览,让《淳化阁帖》的徒子徒孙有了一次跨越朝代的聚会。
如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起于白屋”“擢自布衣”16,又出入杀场的岳飞,为什么兼资文武,能诗善词,还写一手漂亮的书法,文采风流,丝毫不让文人雅士,几乎是全能冠军了。
读岳飞的孙子岳珂《宝真斋法书赞》,书中讲岳飞的书法:“先王(指岳飞)笔法源于苏”,还说岳飞“景仰苏氏,笔法纵逸”。从岳珂记载里我们知道,岳飞写字,是以苏东坡为楷模的。苏东坡的字,是公认的“蛤蟆体”,扁而斜,他的学生黄庭坚开玩笑说,像“石压蛤蟆”。
2013年,我在上海图书馆看“一纸飞鸿——上海图书馆藏尺牍文献精品展”,终于在南宋《凤墅帖》里,看到了岳飞亲笔书写的三通尺牍,称“岳飞三札”。
在宋代,除了皇家法帖,许多私人藏家也纷纷刻帖。他们有财力,可以收藏名人手迹,但他们都很大公无私,不愿专美于己,而要天下共美,所以在宋代,收藏家刻帖成风,甚至形成了一门独特的学问——帖学。米芾晚年就曾将他收藏的晋人墨迹两次刻帖。《凤墅帖》是南宋曾宏父所刻,共四十四卷。只不过这部刻帖的全帙早已失传,现在我们能够见到的,是它的宋拓本残卷,全世界只有这么一帙,它的珍贵,就无须多言了。
《凤墅帖》是南宋人集刻的宋朝人的墨迹,被称为“中国首部断代帖”。它让我们领教了宋代艺术的那个璀璨而强大的“当代”。那是中国艺术史上绝无仅有的“当代”,我在《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一书里称之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宋朝的“当代”那么的富有,就连这一私家刻帖的《凤墅帖》里,都汇集了晏殊、范仲淹、黄庭坚、辛弃疾、苏舜钦、范成大等近百位“大咖”的书法手迹。其中的大多数帖子,都是曾宏父根据自己家藏和借来的真迹原本上石刻出来的,刻工十分精细,所以比起那些经过了反复翻刻的刻帖,它的可信度要高出许多。
“岳飞三札”,收录在《凤墅帖》“续帖卷第四”里,这三札分别是《致通判学士帖》《已至洪井帖》和《平虏亭记帖》,是由岳飞书法真迹的摹刻的。17
假若我们把“岳飞三札”与苏东坡的书法作品(如故宫博物院藏《新岁展庆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渡海帖》等)放在一起比照,我们很容易发现岳飞的书法,就是苏东坡书法这个“妈”生下的“亲儿子”,由此可以看到苏东坡书法“遗传”基因的强大,尤其在宋代,他和他的学生黄庭坚,在书法领域完全形成了一种垄断性的统治力。
黄裳先生说:“在北宋末,苏轼的书风是怎样地风靡了一世。岳飞也曾写得一笔好苏字,也是受了这风气的影响。岳飞的孙子岳珂就曾对此作过说明,可证今传岳飞书帖确是真迹无疑。”18故宫博物院前辈学者徐森玉先生曾说:“当看到《凤墅帖》中岳飞的笔迹是道地的苏东坡体后,我们就能断定像‘还我河山之类的墨迹是不可靠了。”19
感谢《凤墅帖》的辑刻者曾宏父,感谢《凤墅帖》在后世的所有收藏者(包括清代梁蕉林、叶志诜、姚觐元、民国张伯英等等),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岁月未曾吝啬地收回它的所有遗物,我们才在八个多世纪的世道巨变、风雨沧桑之后,依旧保留着重睹岳飞真实墨迹的可能,哪怕那不是岳飞书法的原件,而只是一帧刻印本,我们也可以心满意足。
大宋的皇权传到宋高宗赵构手里,防范武人依旧是王朝政治的主旋律。“宋人家法造成了文臣优越的地位与心理,赋予文臣猜忌武臣的权力。”20只不过因为宋金的战争,暂缓了皇帝削弱武将兵权的行动,一旦风平浪静,和议达成,武人的地位必岌岌可危。在这样的大历史背景下(至少放在唐宋政治延续性的大框架下),而不只是在“抗战派”与“投降派”的二元对立中看待岳飞的命运,才可能看得更加清楚。
中国历史发展到宋代,大唐气象早已是明日黄花。用许倬云先生话说,宋朝时的东亚世界已是一个“列国共存的国际社会”21。大宋不再像唐朝那样,以唐太宗成为“天可汗”为标志,建立了一个跨民族、跨文化的共同体,也就是许倬云先生所说的“普世帝国”, 在宋代,这一理想秩序已然崩溃。“宋代的中国本部已不再有普世帝国的格局,中国其他部分的辽、金、元,都是由部族国家进入中国。”22
看南宋地图我们可以知道,南宋王朝丢失了黄河中下游,版图被压缩到淮河以南,面积只有金国的一半左右。在它的北方,是金;西北有蒙古国、西夏,西有西辽、吐蕃,西南有大理国。群强环伺中,这个江南王朝面临空前的生存压力。
更重要的是,北宋“澶渊之盟”、南宋“绍兴和议”,宋朝两次与北方的金国缔结和约,以土地换和平,而且宋要向金称臣纳贡,使中原王朝与边疆草原帝国的君臣关系发生了倒置,加之金国第八位皇帝宣宗完颜珣于1214年迁都南京(今河南開封),真正实现了问鼎中原,成为“黄河边的中国”,使宋朝(尤其是南宋)作为传统“中国”的正统地位受到了空前的挑战。
这汪洋中的一条船,在坐满朝廷官员和“百司禁卫”、装满文书档案、生活用品的另外十九艘船的陪伴下,组成了一支浩荡而奇特的船队,仿佛华灿的海市蜃楼,出现在台州到温州一带的海域中,让金军鞭长莫及。什么叫望洋兴叹?金兀术此时的感觉就是望洋兴叹。望着茫茫无际的海洋,金兀术一定在心里叫苦:小构子,你可太能跑了,算你狠,都跑到海上了,这一局,你赢了!
第二年(公元1130年)四月,金兀术率领他的军队,心犹不甘地从长江边撤离,沿着来时路,奔回北方的千里沃野。直到这时,赵构才长舒一口气,在越州舍舟登岸。但他心有余悸,等到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春天,才又回到他的醉梦之乡——临安。
岳飞,就是在这个历史节点上出现的。
他一出现,就带有“救世主”的色彩。
岳飞二十二岁从军,靖康之变那年(公元1127年),他刚二十五岁,因在开德府37、曹州府38击败金军而升任武翼郎。他在战斗里成长,受到宗泽赏识,到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金军从长江沿岸撤退时,岳飞在建康城南三十里的清水亭,没有等张俊的命令就下令自己的部队拦腰截击金军。仓皇中,金军死伤无数,在长达十几里的战线上,留下了无数尸体,才向北方遁去。
岳飞乘胜收复了建康,将金军彻底逐出江南,宋金战争从此进入相持阶段。收复建康四年后,也就是赵构从海上回到临安两年后的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岳飞又进军长江中游,接连收复了襄汉六郡,在抗金战场上威风八面,连金兀术都仰天长叹“过江艰危”了。那一年,岳飞虚岁才三十二岁。
宋史研究大家邓广铭先生说:“岳家军这次出师,竟是每战必胜,每攻必克”,“这是自南宋建立以来还不曾有人建立过的功勋”39,所以当捷报传到临安,赵构都感到很不习惯。他对签书枢密院事胡松年说:“岳飞行军极有纪律,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却没有料想到他能这样地破敌立功。”40
远在临安的宋高宗喜闻捷报后,非常高兴,授予岳飛清远军节度使,成为与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并列的南宋初年四大将,还给岳飞写了亲笔赐书,于是有了我在《故宫的古物之美2》里提到过的那份:
卿盛秋之际,提兵按边,风霜已寒,征驭良苦。如是别有事宜,可密奏来。朝廷以淮西军叛之后,每加过虑。长江上流一带,缓急之际,全藉卿军照管。可戒饬所留军马,训练整齐,常若寇至,蕲阳、江州两处水军,亦宜遣发。如卿体国,岂待多言。付岳飞。
字里行间,也隐隐地透出一丝忧虑:“如卿体国,岂待多言。”就是要岳飞体认皇帝的心思和国家的状况,要一心为皇帝着想,替皇帝办事。这也是向岳飞敲响了警钟,皇恩浩荡,天威不可犯!
国家危难之际,岳飞的“横空出世”,对赵构来说,的确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赵构终于无须再跑了,在“暖风熏得游人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都城临安,他可以舒适地“安”、放心地“迷”了。为此他要感谢岳飞,岳飞就是他的大恩人,没有岳飞,他还不知要跑多久,跑到哪里去。正是因为岳飞这两大战役的胜利,使他的屁股能够在龙椅上坐稳。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是宋代历史的一个转折点,此后的大宋已经不再像靖康之变时那样弱不禁风,此时的南宋已经有了岳家军,岳家军凯歌高奏,不仅使南宋有了与大金抗衡的能力,甚至已经拥有了反击的资本。
为了表彰岳飞的功勋,他将岳飞晋升为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又任命岳飞为湖北、京西路宣抚副使,不设正使,用今天话说,是副职主持工作。
但另一方面,军队犹如双刃剑,可以克敌,也可以伤己。假若武将不听使唤,任性起来,以他的实力,岂不够朝廷喝一壶的?
因此,宋代的武将,本身就处于一个巨大的悖论之中。大敌当前,保家卫国,他们责无旁贷,但另一方面,战得太切、功劳太大也不行,否则“拥重兵,挟战功,凌驾君权之上,势所难免,这也是绝不能容忍的”41。以赵构、秦松之力,掌控一只猫、一条狗还绰绰有余,要控制一只虎、一头豹,绝对费劲。
越是需要军队,越是要提防军队。于是,宋朝历史上的第二次削兵权在所难免了。这次削兵权的主导者不再是赵匡胤,而是宋朝的第十位皇帝——赵构。
这次削兵权,一开始的重点不是岳飞,而是刘光世。
从某种意义上说,岳飞还成了受益者。
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三月,也就是岳飞坐在长江的船上,写下请求朝廷立太子的那份奏章之前半年,南宋“中兴四将”42之一的刘光世因骄惰怯敌被罢军职,刘光世原有的部队,将划归岳飞。
这事令岳飞感到来自朝廷莫大的关怀、莫大的信任、莫大的温暖,他感到自己的军力将得到扩充,收复中原更多了一份希望,激动之余,写了一份《乞出师札子》,详细阐述了他要统兵十万,收复中原的详细计划。
但或许正是这份《札子》,让朝廷改变了计划。
因为从这《札子》里,让朝廷意识到,岳飞的军力可能从此“膨胀”,一发而不可收。
赵构马上收回了成命,让岳飞空欢喜一场。岳飞被忽悠了,他很生气。愤怒之下,他做出了一个十分不理智的举动:自行解除兵权,撂挑子不干了。
当然,岳飞撂挑子,是要找借口的。恰巧前一年(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岳母在庐山去世,岳飞哭红了双眼,从鄂州奔赴庐山为母亲下葬。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以后,岳飞就待在庐山名刹东林寺不下来了,准备从此为母亲守孝三年。
这明摆着是发泄不满,而且,赵构闻到了被要挟的味道,像赵构这样内心敏感的人,对此一定会感到十分不爽。但大敌当前,赵构还不敢动岳飞,这口气,他暂时忍了,向山上的岳飞连发了两道《起复诏》,要求他“移孝为忠”,重掌军职,没想到岳飞不给面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决了皇帝的命令,坚持要完成三年丁忧。直到赵构发出第三道《起复诏》,向岳飞发出最严厉的最后通牒,岳飞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下山。
或许,岳飞的这一次“任性”,使他引火烧身,将皇帝削兵权的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而接下来岳飞上奏皇帝立储之事,又让赵构感到岳飞的手伸得太长,让赵构感到不寒而栗。
那一刻,赵构的耳边,一定会回响起唐朝老将郭子仪的名言:
若恃兵权之存,而轻视朝廷,有命不即禀,非特子孙不飨福,身亦有不测之祸。卿宜戒之!
四年后(公元1141年),秦桧密令他的党羽、殿中侍御史罗汝楫上疏弹劾岳飞,奏章里给岳飞安的罪名就是:“枢密副使岳飞不避嫌疑,而妄贪非常之功;不量彼己,而几败国之大事。”43
在赵构看来,对于岳飞这样的猛将只能“控制使用”,而不敢放任自流。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当金兀术撕毁了此前达成的“戊午和议”,分三路向南宋进攻,岳飞就不断收到来自赵构的御札,既表达了对岳飞的倚重,催促他向陈、蔡进军。
原本,岳家军的反攻是十分顺利的。岳飞亲自率军,长驱直入,连续克复了颖昌44、陈州45、郑州、洛阳,直指汴京。岳飞将司令部设在颖昌府的郾城县,金兀术选了一万五千骑兵,准备偷袭岳飞的司令部。岳飞命令将士,每人手执麻扎刀、提刀和大斧三种兵器应战,上砍敌人,下砍马足,“手拽厮劈”,鏖战数十回合,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金军才支撑不住,向临颍县逃去。46
七月十四日清晨,金兀术率金军骑兵三万余人攻打颖昌府,双方血战几十回合,“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无一人肯回顾”47,终于以斩金军五千余人、俘士卒二千余人、将官七十八人、获马三千余匹的傲人战绩结束了战斗,金兀术的女婿夏金吾当场阵亡。
金兀术退还到从前的汴京,接连的失利使他哀叹:“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屡见挫衄!”金军大将韩常也不愿再战,派密使向岳飞请降。岳飞为大河南北频传的捷报所鼓舞,他对部属说:“直到黄龙府48,与诸君痛饮耳!”49
岳家军迅速完成了对汴京的包围,岳飞要夺回汴京,再由汴京北渡黄河,去“从头收拾旧山河”。金兀术将十万大军驻扎在汴京西南四十五里的朱仙鎮,双方在朱仙镇进行了一场较量,金军全军溃败。金兀术最后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放弃汴京,渡河北遁。
经过十余年的拉锯战之后,大宋王朝北定中原、直取金朝老巢的历史契机赫然出现。八百多年后,有历史学家指出:“倘若宋高宗与秦桧不是贯彻其一味屈膝求和的既定决策,而是抓住绍兴十年岳飞北伐屡败敌军的大好形势,动用朝廷的既有权威,协调韩世忠等大将协同作战,宋金战争就有可能出现南宋占有绝对优势的结局,将宋金边境北推至黄河为界也是完全可能的。”50
当时岳飞也清晰地看到,他和他的军队,在经过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之后,“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51并不只是梦想,“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也不再是奢望。
但他忘了问,如此远大的志向,“天阙”(指朝廷)答不答应。
就是在朱仙镇,岳飞准备发起绝地反击,一举攻下汴京、收复中原的时候,收到了朝廷要求他立刻撤军的“十二道金牌”。
岳飞距离收复汴京,只差四十五里,而且,永远相差四十五里。
应当说,岳飞一生的命运冲突,都凝聚在他收到金牌的那一刻了。他要战,因为他已清晰地看到:“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再失!”赵构、秦桧却要他撤,因为更让他们倾心的,是正在进行的和议,也是靖康之变、宋室南渡之后的宋金第二次和议(即绍兴十一年达成的“绍兴和议”),金兀术已经明确表示:“必杀岳飞,而和议可成!”
手握金牌的岳飞,陷入他一生中最纠结也最痛苦的境地,进亦难,退亦难,他的手就像电影中的定格一样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北风凛冽,吹得战旗猎猎作响,在旷野中发出的声音,犹如野兽的吼声。风打在他的脸上,他毫无知觉,良久,一滴热泪顺着他粗糙的面庞飘落下来,一股悲情终于从胸腔中喷薄而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痛苦的呐喊: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所得州郡,一朝全休!
社稷江山,难以中兴。
乾坤世界,无由再复!52
远方,一团团的黑影正向岳家军涌来。是当地的百姓,听说岳家军要撤,急匆匆地赶来,拦在岳飞的马前,齐刷刷地跪倒,乞求岳家军不要撤离,把这一片土地,重新交给金军。
岳飞只能取出诏书,示给众人,说:“吾不得擅留。”
史书描述当时的景象是:哭声震野。53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宋高宗终于实现了他人生的最高理想——宋金之间的“绍兴和议”达成,削减武将兵权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削兵权是朝廷大事,也是要讲策略的,主要分三步进行:
第一步,这一年四月,朝廷逼迫岳飞、韩世忠、张俊交出了各自的兵权,调到临安枢密院供职,张俊和韩世忠任枢密使,岳飞任枢密副使。他们都升了官,变成了“中央领导”,但他们原来的部队,也都不再是“张家军”“韩家军”“岳家军”,而是划归中央统一指挥,改称“统制御前诸军”,实际上,变成了“赵家军”。
岳飞多年辛苦,打造了“岳家军”这支铁军,把这支军队交出来,他的内心一定是痛苦的,但圣命难违,他也只能做出一副“豁达”的样子。岳飞脱去戎装,换上文官的官袍到枢密院上班,故作悠闲之状,与人闲谈,也常表露出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对国事,不想闻,也不想问,或许,那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法。
只有张俊交出兵权是兴高采烈的,因为他与秦桧事先达成了默契,就是大家把兵权都交出来以后,兵权交给张俊一人掌控。当然,这是赵构、秦桧制定的分化瓦解政策,否则,三个人铁板一块,朝廷也无可奈何。
所以就有了第二步:在岳飞、韩世忠、张俊的兵权交出之后,再对岳飞、韩世忠各个击破,先是罢免岳飞和韩世忠的枢密使、枢密副使职务,朝廷遵照之前的“约定”,把枢府本兵之权全部交给张俊,此后张俊就跟在秦桧的屁股后面,心甘情愿地充当“打手”,先是诬陷韩世忠不甘心交兵权,企图重掌兵权,韩世忠到赵构面前哭号喊冤,赵构对他也并没有杀心,才终于放过了他,接下来又私设公堂,捏造张宪口供“为收岳飞处文字谋反”,将岳飞打入大理寺监狱,最终杀掉了岳飞。
不知道张俊是否会想到,自己野心实现之日,也是末日来临之时。当韩世忠、岳飞先后被皇帝“摆平”,怎么会独独留下他一个张俊呢?他最终得到的,只能是一纸弹劾。这是赵构、秦桧设计好的第三步。张俊害韩世忠、害岳飞,走上同室操戈的不归路,自己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赵构知道他贪婪好财,就没有杀他,而是用了“杯酒释兵权”的老套路,把他打发回家,当成猪养起来。
绍兴十一年,天底下最得意的人是赵构,因为他不只完成了和谈,与金国达成了“绍兴和议”,并将于第二年派使节迎回父亲宋徽宗的棺椁,同时接回在北国忍辱求生的生母韦氏(详见《故宫的古物之美2》中《繁花与朽木》一文),而且通过一个漂亮的“三部曲”,完成了自己权力生涯中的华丽转身,将天下兵权尽归朝廷。连赵构自己,都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说:“今兵权归朝廷,朕要易将帅,承命奉行,与差文臣无异也。”
对宋朝第二次削兵权,宋史学家虞云国先生总结说:“(它)始于绍兴七年三月罢刘光世兵柄,终于绍兴十二年十一月罢张俊枢密使,前后将近六年。”“第二次削兵權的完成,使得建炎至绍兴初年武将骄悍跋扈、拥兵自重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了,祖宗家法大体恢复,南宋政权的格局重新回到重文轻武,扬文抑武的旧轨。”54
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腊月二十九日,秦桧独坐在书房里,他很“苦闷”,即使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但他心中依然没有一丝喜色。岳飞的案子一直拖着没有“进展”,万俟卨办事不力,一直审问不出岳飞“谋反”的证据,这让秦桧很不痛快。他闷闷地吃着柑子,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柑子皮捏来捏去,用手指尖来回划着,若有所思。
秦桧的老婆王氏知道老公在考虑什么,见他如此优柔,就插言道:“老汉竟这般缺乏果断吗?要知道捉虎容易放虎难呀!”
秦桧听了老婆的话,似有所悟,抓过一片纸,在上面匆匆写下几个字,派人送到大理寺监狱。55
其实,皇帝已决定让岳飞死了,为什么死,还有那么重要吗?
岳飞是在上一年受到万俟卨弹劾后,下大理寺监狱的。万俟卨看过秦桧送来的纸条,最后一次提审了岳飞,逼迫他在供状上画押。岳飞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他望了一眼头上的天空,明净如处子的眼神,我猜他会闭上眼,享受一下最后的阳光,任阳光像雨丝一样洒落下来,抚摸着他的脸。顷刻后,他睁开眼睛,抓过毛笔,在供状上飞快地写了八个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56
我据此猜测那一天是有太阳的,但老天瞎了眼,看不到岳飞的赤胆忠心。
就在这一天,岳飞被毒死,终年三十九岁。
在我看来,岳飞有“九死”。
一死于皇帝与武将之间久已存在的矛盾,藩镇势力坐大,势必对皇帝“家天下”的制度产生冲突。这一矛盾是结构性的、永久性的、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汉代“八王之乱”,唐代“安史之乱”,到清代“三藩之乱”,这一结构性矛盾一直困扰着历代皇帝,如同一个难以根除的病灶,在王朝历史中周期性发作,令许多王朝饱受藩镇武人割据造反的危害,以至于那些效忠于朝廷的武将也要受到猜忌,甚至蒙受不白之冤,岳飞就是其中之一,这样的悲剧,已经成为历史的保留剧目,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一直到清代,像年羹尧这样的封疆大吏,纵然曾经是皇帝的“铁哥们儿”,被雍正形容为“大恩人”,要与年羹尧做“千古君臣知遇榜样”,都照样难逃一死。
二死于宋朝“家法”,就是赵匡胤夺位之始树立的政治原则,其中就包括“以文驭武”的方针,也就是通过文人儒士来压制武将的政治空间。这一方针不只停留在理论上,而是付出了实践。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就是这一理论的成功实践。鉴于唐朝、五代的武人动乱给王朝带来了深深的伤害,皇帝对武将的忌惮无法消除,所以当岳家军、韩家军纷纷坐大,对他们的军事势力进行打击就不可避免。只不过与先祖赵匡胤的温文尔雅、举重若轻比起来,赵构下手更狠、更坚决。宋朝皇家是重视家法的,认为赵家的家法是有史以来最完善的家法,宋宁宗曾说:“惟我皇家,列圣相承,右文尊经,以为家法。”57为了贯彻这一家法,赵构不惜开了杀戒,破了有宋一朝“不杀言事臣僚”的家法。
三死于岳飞与赵构、秦桧集团的“路线之争”,即:岳飞的理想是向北发展,恢复中原,还都汴京,带领整个王朝回归到北宋时代;而赵构最怕的就是去北方,因为对他来说,北方代表着王朝的噩梦,汴京更是国破家亡之地,徽钦二帝、宫人三千,就是在那里成为阶下囚,被押解到北国去的,赵构只要想起来就浑身发颤,假如像岳飞说的还都汴京,说不定哪一天,金军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徽钦二帝的厄运就会落到自己身上;更重要的是,赵构是南宋王朝的建立者,南方才是他的“主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缔造属于自己的“丰功伟绩”,而北方唤起的,永远是关于北宋的记忆,像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写的那样,赵构很难成为历史的主角。何况南方的杏花春雨、舞榭歌台、美女风月,他都是须臾不舍得离开的,那就干脆在这儿扎根吧。于是,赵构制定的总路线,就是在南方立国,离金人越远越好,再也不捅金国这个马蜂窝,即使催促岳飞打仗,也是为了以打促和,最终实现和谈。
因此,赵构与岳飞的分歧,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岳飞看来,皇帝赵构是犯了“逃跑主义”的错误;而在赵构看来,岳飞是犯了“冒险主义”的错误,是从“单纯的军事观点”出发,不够讲“政治”。问题是,谁是国家战略的制定者?当然是皇帝,皇帝是老板、董事长,武将只是伙计,在制定国家战略方面是没有话语权的。岳飞的书札、诗词,却处处在坚持他的“错误路线”,死不改悔。死不改悔的结果,只能是死有余辜。
四死于岳飞不仅不服从于皇帝,还把矛头指向皇帝,甚至放言:“国家了不得也,官家又不修德!”这“官家”,所指不是别人,就是他赵构。这样做,意使皇帝成为众矢之的。这不是明摆着要皇帝的难看,这不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这不是要造反吗?
五死于岳飞的“反动宣传”,这种有意或者无意的“舆论导向”,已经赢得了相当一部分民心。岳飞所做之处,人民群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岳家军驻扎之处,成为天下豪侠忠义之士的投奔之地。岳飞不仅严于治军,更严于律己,不贪财,不好色,打仗身先士卒,几成道德完人,几乎成了王朝政治道德的象征,这样的一个近乎“圣人”的形象,占据了王朝政治的道德制高点,难道不是在挑战帝王政治的伦理基础吗?
六死于岳家军是一支私家军,他姓“岳”,不姓“赵”,兵士只知统帅而不知皇上。所以它再发展壮大,再一往无前,也与皇帝无关。在赵构看来,在赵宋王朝内,私家军本身就是一个怪胎,而且越长越怪。“中兴四将”,各自拥有一支私家军,由于朝廷无力拨给军费,故而准许私家军经营一些产业,以满足他们的军费所需,于是,这些私家军除了打仗,还经营着海内外贸易、物流、酒店、田产等商业,俨然成了国中之国。私家军的日益膨胀,不只削弱了皇帝对军事的统帅权,也削弱了对皇帝对帝国经济的掌控权,让皇帝,尤其令赵构这个仅有赵宋皇室血统,而手下几乎没有一兵一卒的皇帝,陷入深深的恐惧。所以,在皇帝眼里,它就是一个肿瘤,再痛也要把它割掉。
七死于岳飞收复汉襄六郡以后,将大本营设在鄂州58,这里控扼长江,北瞰中原,实在是朝廷军事上的命脉之地,所以历史上一直是兵家必争,它的历史,就是一部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历史。岳家军以鄂州为坐标原点,垂直正北是帝国从前的首都开封府,水平正东是帝国现在的首都,从这里出发,北上可挺进中原,东进可威胁江南,有了这样的军事基地,岳飞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游刃有余。但朝廷可就玄了,岳飞假如谋反,不仅舆论上有优势,组织上有准备,军事上有实力,而且在地理上有条件,对帝国的危害,比起其他的更加恐怖。
八死于岳飞的个性。朱熹说,岳飞“恃才而不自晦”,就是说他性格耿直,不善于伪装、保护自己,尽管他有时也懂得低调,注意搞好上下级关系和同事关系,比如对“中兴四将”里的另外三将,他都恭敬有加,自己缴获的战利品,也经常送给张俊、韩世忠他们分享。从《凤墅帖》里残留的岳飞手迹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到岳飞的这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比如“三札”中的最后一札《平虏亭记帖》,是收复汉襄六郡后,有人为了庆祝而写下碑记《平虏亭记》,岳飞回信,表示悚不敢当。具体是这样写的:
《平虏亭记》甚佳,可勒诸石。但过情之誉为多,岂踈拙所宜当?悚仄悚仄。飞再拜。
寥寥数语,岳飞诚惶诚恐的心情跃然纸上。官场上的岳飞,与那个飞马横刀、气吞万里如虎的岳飞,判若两人。
但这样的小心都是刻意为之的,岳飞的骨子里是自负的、有担当的、舍我其谁的。他也的确有把握全局的能力,所以朱熹说“中兴将帅岳飞为第一”。因此稍不留神,他就会“原形毕露”,尤其是绍兴七年,因为皇帝在刘光世部队安排问题上的变卦,他竟然对皇帝耍脸色、撂挑子,态度恶劣。也是这一年,他又在皇位的继承权上说三道四,更有甚者,是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戊午和议”达成(就是金使要赵构下跪那一次,后来金兀术上台,撕毁了这份和约,双方激战两年后,又达成了“绍兴和议”,即宋金之间的第二个和约),朝廷为了表示庆祝,把岳飞晋升为从一品,进升官阶的《制词》里把岳飞夸得如西汉卫青、霍去病一样伟大,没想到岳飞不仅不领情,还在“辞免”的札子里数落赵构一番,说全体岳家军都反对求和,自己升官,没脸面对三军,“态度倔强,措辞激切”,让赵构充分感受到了岳飞“特立独行”的威胁。
当然,那些片刻的“冲动”,在大历史进程中都是“小事件”。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在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性格不只决定他个人的命运,还会左右大历史的走向,就像趙构,为什么疏远了张俊而重用了秦桧,为什么乾隆会重用和珅,他们在个性、情感上的“心有灵犀”,或许也是原因之一,而岳飞的祸患,或许早就藏在他刚直的个性里。相比之下,韩世忠、张俊都乖顺得多,所以削兵权后,他们都活了下来。
最后,金人的态度也是重要的,赵构的人生梦想就是议和,而金兀术给议和开出的首要条件就是杀掉岳飞(“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当然,那只是外因,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内因是赵构本来就对岳飞起了杀心。过去我们夸大了金人的作用,是颠倒了外因与内因的关系。对于赵构来说,这个条件不仅不难接受,反而刚好合乎他的心意,所以这个“顺水人情”,他乐意去做。这是岳飞的“九死”。
岳飞的“罪过”,够死九次了。
有了这“九死”,在大宋王朝的第二次削兵权中,没有人比岳飞更适于用来开刀祭旗。
有了这“九死”,就不会再有岳飞的“一生”。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话是屈原说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内心之所珍爱的,叫我死九次我也绝不后悔!
不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岳飞是否会痛,会悔,会悟?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他一生的命运,他对个人悲剧的态度,他所有没来得及说出的话,都凝聚在这八个字里了,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死亡,是历史强加给岳飞的命运,他在劫难逃。
甚至于,自大宋王朝建立、赵匡胤“杯酒释兵权”那一刻起,岳飞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一个人的一生,有时会被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控制着,有人说那是历史,但当事者看不见“历史”,当事者只能看见别人的“历史”而看不见自己的“历史”。没有了“历史”,一个人生命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偶然的,有了“历史”才会知道,那些原来都不是偶然,它们必将发生。而自己,不过是被历史选中的一个躯体。
我不是宿命论者,我不信“命”,但我信时代,我相信一个人无论多么强大,都很难超越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能够超越的人,就是那个时代的伟人。
岳飞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他不仅和金人战斗,还和皇帝战斗,和朝廷里那些只会空谈和拍马的官僚们战斗,和自己的命运战斗,他已然是那个时代里了不起的人。
岳飞和帝王政治诉求的错位,恰恰说明了他“尽忠报国”所报的,并非只是皇帝,也不只是朝廷,而是社稷、黎民,这让他报效的对象,有了更广泛深刻的含义。“尽忠报国”不是“尽忠报皇”,这表明当时岳飞,已经具有国家意识。岳家军虽然姓“岳”,但它归根结底是一支忠诚于国家、百姓的军队,当岳飞接到“十二道金牌”,他特别把撤军行动延迟了五日,以保护当地民众逃离家园,使他们不被卷土重来的金军“反攻倒算”,这已是岳家军的本能,也是这支军队与谋求一人、一姓之私的唐代藩镇的根本区别。
而宋高宗赵构,虽然把私家军收归中央,但那是一支不打仗的军队。不为国打仗、保护人民的军队,就算不上是一支国家军队。
历史学家说:岳飞是“南渡诸大将中唯一的进攻型将帅,由他统率大军北伐,本来是最有希望恢复中原的。岳飞一死,恢复就只能成为一种难以兑现的梦想”59。
消息传到金国,大臣们酌酒庆贺,说:“和议自此坚矣!”
岳飞死后,这个偏安江南的王朝,在临安这座山青水碧的、名胜扎堆儿的、吴侬软语的、湿漉漉又甜蜜蜜的城市里,又存活了一百三十多年。60
但岳飞的墓也在临安,英雄的魂在这座城市里,徘徊不去,为这座阴柔的城市,增添了几分刚性的气质。
当年,是狱卒隗顺背着岳飞的遗体逃出了临安城,一路跑到九曲丛祠,把他安葬在北山。孝宗即位后,岳飞遗体改葬于栖霞岭南麓,也就是今天岳飞墓的位置。
岳飞墓全墓自西向东分为忠烈祠区、墓园区、启忠祠区三大部分,墓园区在中间,一座宋式风格的墓阙又将墓园区分为陵园和墓地两部分。穿过墓门,有甬道通至墓前,岳飞墓在正中,墓碑刻有“宋岳鄂王墓”。左侧是岳云墓,墓碑上写着“宋继忠侯岳云墓”。墓门的下边有四个铁铸的人像,反剪双手,面墓而跪,分别是陷害岳飞的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卨四人。墓门上有联,写着:
青山有幸埋忠骨
白铁无辜铸佞臣
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赵构真的把皇位传给了当年岳飞上疏力主成为太子的赵伯琮,自己在德寿宫上当起了太上皇。赵伯琮,就是宋孝宗赵昚(“孝宗”庙号为死后追谥)。那时,岳飞已死去了整整二十年。
就在这一年,宋孝宗为岳飞平了反,追复岳飞“少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武昌郡开国公、食邑六千一百户、食实封二千六百户”。又过了十六年,朝廷确定岳飞谥号为“武穆”,岳飞从此不再是王朝罪人,而是民族英雄。
有人会问:岳飞是哪个民族的英雄呢?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剑桥中国史”称之为“多民族共同体”,中原汉族,与北方女真族,都是这“共同体”的一员,《宋史》和《金史》,都列入了“二十四史”,金与宋,在正史中拥有着平等的地位,即使在当时,双方互通国书,也称彼此为“南朝”“北朝”,这显然是对“一个中国”的共识与默契,所以完颜亮才在诗中写:“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61过去我们说岳飞是民族英雄,是基于中原王朝视角,也就是汉族人的视角来看,假如站在金国女真人的视角上看,金兀术是不是也是民族英雄呢?
我想说的是,即使在大中国视野下,岳飞抗金、捍卫中原汉族王朝的努力也是不需要遮遮掩掩的,因为当时之中国,的确分成了多个政权,形成许倬云先生所说的“列国共存”的体制。岳飞生是宋的人,死是宋的鬼,他为捍卫大宋而厮杀,而流血,没有什么不对的。他的家国观,他的英雄气,也不只是感动南宋的王朝百姓,也为整个中华民族所认同、所折服,用领袖的话说,他所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业”,完颜阿骨打当年率领金国民众树起义旗反抗大辽的欺凌压迫也是正义的,完颜阿骨打同样是好汉一条,但金国对大宋的掠夺、屠杀是不正义的。岳飞捍卫他心中的“正義”,既是超越时间(朝代),又是超越空间(不同地域、民族)的,连金章宗都承认:“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无论哪个王朝入主中原,包括金朝,以及后来统一中国的元朝、清朝,对儒家信奉的伦理原则都坚信不疑。元灭了南宋,但他们依然不会感谢投降金国的张邦昌、迫害岳飞的秦桧和万俟卨等人对南宋亡国做出的“帮助”,元人修《宋史》,依然会把这一干人等列入《奸臣传》,岳飞则成为永远的英雄。《宋史》说:
西汉而下,若韩、彭、绛、灌之将,代不乏人,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如岳飞者,一代岂多风哉。62
无论哪个民族问鼎中原、坐拥天下,都坚守着同样的政治道德、文化伦理。英雄永远是英雄,奸佞永远是奸佞,哪朝哪代都不会变。这些共同的文化、信仰、价值观,正是中华文明在几千年历史中风雨不侵、前后相续、一以贯之、从未断流的秘密所在。
《宋史》说岳飞“文武全器、仁智并施”,证明了岳珂在《金佗稡编》中对岳飞书法的评价不是吹牛,也证明了无论在王朝的江山还是在文化的江山里,岳飞都有着不可撼动的位置。
这让我愈发对岳飞书法在人间蒸发感到痛惜不已。岳飞在战争中的功绩早已让我们折服,但时隔九百多年,我很想看见的,却是岳飞书写过的纸页,比如绍兴七年,在长江的那条船上,他写给高宗的那封上疏。
给皇帝上疏,必然用小楷书写,岳珂在《金佗稡编》中说:“先君(指岳飞)受笔法于家庭,多用苏体,尤精小楷。”63这些小楷应该是端庄的、谨严的、恭敬的、呼吸均匀的、有耐性的、体现功力的,就像岳飞统帅的千军万马,步调一致,听从调遣,纹丝不乱,一丝不苟,显现着体制的意志。我很想看到代表岳飞书法成就的小楷,只可惜这些奏疏文稿,早已腐烂在泥土里,消失在空气中,一页都没有保留下来。
但有《凤墅帖》在,我们至少还可以看见岳飞用行书写下的书札。它们其实就是一些短信,略近于今天的微信。只不过古时的“微信”是用毛笔写的,故而留下了古人生活的片段,也为中国书法史留存了实物的证据,不像我们今天在手机里发的那些“微信”,几秒钟之后,恐怕就烟消云散了。相比于正襟危坐的楷书,那些写给朋友的书札,更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更贴近人的本性,也更有韵味,像欧阳修所说的,“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
岳飞的手迹存世极少,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赵构、秦桧联手炮制的岳飞冤案,让许多收到过岳飞书札的人,在当时“白色恐怖”下不敢保留这些书札而纷纷销毁。相比之下,岳飞收到的书札(其中包括宋高宗赵构给他的“御札”),虽然在岳飞死后被没收,却因在南宋朝廷的左藏南库被统一保管反而得到了保存,使我们今天有更多的机会看到赵构的书法,今天在两岸故宫都有收藏,也为赵构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奠定了实物的证据。
相比于赵构,中国书法史很少提到岳飞。岳飞活跃在另外的史书里,比如政治史、军事史、民族史,但写书法史的人不太愿意把宝贵的名额分享给他。
流传较广的,反倒是岳飞的狂草。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南阳武侯祠,看到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刻石,看得我心潮澎湃,认定那纵横挥洒、苍劲豪放的铁钩银画,觉得那气势,那筋骨,必定是出自岳飞的手笔无疑。你看那飞扬的笔迹,先行后草,一气呵成,龙腾虎跃、气场全开,气韵之生动,意态之刚劲,教人畅快淋漓,如一匹快马在旷野间飞驰,我们几乎可以看见它的四蹄在大地上扬起的尘灰,听见它在大地上踏出的咚咚声。我不懂书法鉴定,那时对历史知识的了解亦少,我的判断,完全出自内心的直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与壮志难酬的岳飞,就在这冰冷的刻石上,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那一刻,他们一定是惺惺相惜、心心相印。
关于《前后出师表》是否出自岳飞的手笔,学术界至今莫衷一是64。如果以“三札”作标准,会发现《前后出师表》的差别比较大,与“三札”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但到目前,仍然没有足够的史料来证实或者证伪。
假如这些归在岳飞名下的草书(除了《前后出师表》,还有《吊古战场文》《还我河山》等等)纯属后人伪造,那么它至少说明,《凤墅帖》的传播范围十分有限,作伪者没有见过《凤墅帖》。
我却宁愿相信它们是真迹,因为与拘谨的小楷、雅致的行书比起来,草书里的岳飞更可以放肆,可以任性地哭,放纵地笑,无拘无束地做回自己。
假若岳飞所写的不是《前后出师表》这样的狂草,也势必有另外一种狂草属于岳飞。
文天祥评价岳飞的书法“若云鹤游天,群鸿戏海”65,文天祥是南宋人,他一定是见过岳飞的书法的,这九字,证明岳飞的书法,也曾如鹤如鸿,上天入海,飞舞烂漫,挥洒自由,这一定不是在说他的小楷。即使《前后出师表》这些草书是出自伪造,与风雅韵致的苏氏行书比起来,这些草书无疑更加接近于人们想象中的“岳氏风格”。人们通过对岳飞书法的伪造,构建了一个慷慨激越、鬼哭神惊的岳飞形象,在岳飞书法真迹流传极少的情况下,以它们为载体,去寄托对岳飞战斗时代的追忆,去传扬岳飞的英雄气概,去振作那日趋沉沦的国度(尤其在晚明、晚清、抗日战争这样的“生死存亡之秋”)。如是,这些“岳飞书法”,已经超出了书法史的意义,而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标识。
岳飞的死,宣告了宋代第二次削兵权的完成。这次削兵权,固然具有巩固皇权的意义,但它并没有带来宋太祖所希望的“文治”,而是导向了以秦桧为首的皇帝宠臣的全面独裁,《建炎以来纪事要录》说:“渡江以来,庶事草创,皆至桧而后定”66,终于使秦桧集团在南宋王朝发育成为“一股具有压倒性、绝对性的政治势力”67。
南宋政治从此迈进了最黑暗的时期,学术界所说的“绍兴十二年体制”,其实就是和议达成后,秦桧作为宋高宗赵构的委托人进行独裁统治的体制。在这一体制下,秦桧对于所有的政治对手都进行了严厉的打击,而使其“一家残破”。其中有曾经担任过宰相的赵鼎、张俊等老对手,也有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的新对手。即使对于追随自己的跟班“马仔”,他也毫不留情,该出手时就出手,狠狠打压,以至于他的手下,每逢几个月就要换上一轮。紧跟秦桧害岳飞的万俟卨,虽因谋害岳飞有功而于绍兴十二年被任命为参知政事,又以报谢使的身份出使金国,但他和秦桧的“蜜月”是短暂的,不久便被罢职,贬到遥远的归州68去了。
秦桧举目四望,朝廷上除了自己的亲戚和自己老婆的亲戚,恐怕再也找不出其他人了。
秦桧的一生,是生命不息,害人不止的一生。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秦桧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他还要前宰相赵鼎之子赵汾自诬与张俊、胡寅谋反,想将他们全部下狱,受牵连者达五十三人,只不过这时,他连在案牍上签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桧的字,我们在《凤墅帖》里也可以见到,就是《都骑帖》和《别纸帖》。秦桧书法作品,知名度高的有《深心帖》(又称《偈语帖》),被称为“秦桧的书法现在唯存一件作品”69,殊不知此帖是后人根据北宋书法家蔡卞《楞严经》拓本翻制的,许多字迹,如“寒凝笔冻,殊不能工也”,笔迹与蔡卞《楞严经》完全一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疑是蔡卞《楞严经》的山寨版。70只有《凤墅帖》里的《都骑帖》和《别纸帖》是可靠的,从这二帖看,秦桧书法受黄庭坚影响,再一次证明了南宋书法基本上是在北宋苏、黄的根脉上开枝散叶,虽整体水平不低,却终难出现苏、黄那样的大师。与黄庭坚相比,秦桧的字中宫敛结、撇捺开张的特点并不明显,不像黄庭坚书法那样长枪大戟、雄强逸荡,倒显出几分从容娴适、儒雅温文。像秦桧这等阴险毒辣之人,一俟换用书法的语言,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那般潇洒,那般美妙,可见书法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另外一套法则。人与书,不能简单地对号入座。
秦桧弥留之际,赵构前去看望。这是南宋两位大书法家、政治上的“亲密战友”生命中最后一次见面,那一天,他们都流了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秦桧害怕自己死后遭到政治清算,想安排自己的养子秦熺继任宰相。在秦桧病榻前,秦熺迫不及待地向宋高宗询问谁来继任宰相,赵构毫不客气地回答:这事不是你该管的。
第二天,宋高宗就传旨,将秦桧、秦桧的养子秦熺、孙子秦埙、秦堪一律罢官。满门被黜的消息传到秦桧病榻前,秦桧当天就咽了气。
秦桧死了,但南宋的黑暗政治并没有结束,因为它已然形成一种巨大的惯性,黑暗催生黑暗,邪恶生长邪恶。秦桧虽死,但长江后浪推前浪,奸佞自有后来人,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都继承了他的遗志,将黑暗政治进行到底,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船山)将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并称为“南宋四大奸臣”。虞云国先生说:“秦桧专制的崩解绝不意味着绍兴十二年体制的终结”,“即便进入乾道、淳熙的南宋全盛期,太上皇宋高宗与他确立的绍兴十二年体制仿佛一张无形大网,依旧死死笼盖在宋孝宗与南宋政权的头上,并如梦魇那样一直持续到南宋的覆灭”71。
岳飞被杀后,他的老战友韩世忠 “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游以自乐”72,从此隐入历史的暗处,我们再也看不见他的面孔。
柔媚婉约的临安城,终于把一代抗金名将,改造成了停云问月的逸者隐士。
有一天,韩世忠登飞来峰,到灵隐寺前殿,看见一处古亭旧基,心里突然想到岳飞,想起他在绍兴六年驻守池州时,驻足翠微亭,见月色皎洁,山影苍郁,写下的一首诗——《池州翠微亭》。诗曰:
经年尘土满征衣,
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山好水看不足,
馬蹄催趁月明归。
韩世忠悲从中来,于是命人在这旧亭基址上重建了一座亭子,取名“翠微亭”,还叫自己十二岁的儿子韩彦直,用他略显稚气,却不失粗圆茁壮的颜体字,写下一篇《翠微亭题记》,刻在石亭东侧的山壁上。
如今那亭、那刻石都已不见踪影73,唯有刻石的拓片保留下来,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
建翠微亭、刻《翠微亭题记》,都是在秦桧专权的时代完成的。在那个时候,没有人敢公开纪念岳飞。
对于风花雪月的韩世忠而言,“岳飞”两个字,从来不曾从他心头抹去。“经年尘土满征衣”的岁月,他从来不曾忘记。
2020年2月17日至3月1日写于成都新冠病毒疫情中。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