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句话自从一个和尚说过后,千百年来,不停地被引用,似乎已经成为一句俗话。但是,当一些话司空见惯了,就不当一回事,这如同心肺气管不发生毛病时,就不理会呼吸。今天,从这句话对于我们当下写作的意义上,我谈些个人一些新的认识。
这句话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尘世的万物万象。尘世的万物万象那是有规律的,因为它一直保持着平衡而运行着。且不论日月山川,四季转换,那么多的声音和色彩,就说生老病死吧,它就是人生的规律,每个人都必然经历,能突破吗,无论怎么努力,它总是在那儿,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我们就在这万物万象中,有时想,这个尘世多么丰实啊,你进来了什么都看不够,听不够,闻不够,尝不够,触摸和感受不够,在这里,一切都有序的。有序得像是精心地安排。有了一种树叶被认定为茶,那么就有了采茶的篓,炒茶的锅,装茶的罐,煮茶的炉子,盛茶的壶和碗,又有了茶桌、茶凳。它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水里所起的涟漪一样,无尽扩散。在这其中,你感觉什么都从未生,又从未死,你就是它的一部分,好像你在,好像你又不在,多了你并不拥挤,少了你也并不空旷。这就是尘世,在尘一样多的东西组合的世界里,而我们是写作人,写什么呢?有一个词在说:文学是写生活的。生活就是这万物万象。在万物万象中人是最主要的,又有一个词在说:文学是人学。怎么写人呢?万物万象之所以有序,有规律,其实就是关系。文学就是写这种关系,既然人是万物万象中的一种,人肯定与万物万象有关系。再就是人是群生的,人群里有人伦秩序,有社会秩序,有生命秩序,有情感秩序,这就有了民族和国家,有了阶级和阶层,有了制度和意识形态,有了吃穿住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柴米油盐,人就和人发生着关系。每个人在这个关系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和角色,这关系运行的轨迹就是竞争,贪婪,嫉妒,快乐,忧伤和恐惧。而这恐惧就是对日常生活的恐惧,对悲伤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碌碌无为人生的恐惧,人类之所以常常有了困境,就是对一种平衡的破坏,然后修复,再归于合理和平衡,也就是对关系的一种梳理和调整。在这期间,人性得到充分的暴露和表现。佛教上讲,每个人原本都是佛,只是到了尘世之后,久而久之向外追逐,忘却了本来面目,人的成长过程暨是污染的过程,也是知道了污染而一步步再消除污染的过程,强调人生的意义一是寻找自己本来的面目,二是为这个世间加持。这一点又如同爱情,有科学讲,人的能量有阳能量和阴能量,但常常是一半能量一直在沉睡的,正因为生命要补充,要平衡,才有了寻找另一半能量的行为,这就是爱情,爱情就是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不是这样吗?(当然,个人内在的能量平衡了,也就是阳能量和阴能量都醒着,这样的人就是雌雄共体,便了不起,是大的人才,这种人才有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学的,艺术的。比如刘邦、毛泽东,比如韩信、林彪,比如苏东坡、沈从文,比如伍尔芙、戈迪默、乔伊斯和阿尔可斯。)文学就是写这些关系的,写出人类的困境和新呈现的人性。
这一层次上,如果和尚是对我们讲的,那就是文学面对的是什么,就是写作的基本面。但是,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上,文学的角度是“我们”的,是人与人、物与物间的平视。作品免不了见什么写什么,就事论事,诚然你有才华,文笔很好,描写精妙,遗憾的要么是兔子没有翅膀,要么有翅膀又如鸡一样只能飞过墙头。而且易于被一时形势左右,成为暂短的宣传品。那么,怎样使作品不平庸,这就要说到第二层次:“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因为在万物万象中,人类因竞争、贪婪、嫉妒、自私而产生的仇恨、悲伤、烦恼和恐惧,又无法摆脱,意识到了这些,就创造出了思想、主义、哲学、宗教,用这些东西来阐释,从而制造了一种幻象。这种阐释越巧妙,越深奥,越受人推崇,成为学问去探究竟,经过不断的宣传,就变成了所谓的真理。似乎依照这些真理的追求和探索而麻醉自己,使自己活得更好。以至于从学问到学问,到后来芸芸众生们其实只掌握些名词概念而达到心理精神上的需求。从文学来讲,在这一层次上,我们常常听到对作品的评价有“深刻”“有意义写作”,是“诗与远方”,是“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考”之类的话。这个时候的文学角度是“我”,是局外人的视点。强调的是个性,风格,刻意,哲理,象征。老子提出天人合一,那是哲学命题,庄子提出天我合一,那是文学的观点。天与我,我的存在,就是个性,风格,刻意,象征。“我”的观察,“我”观察对象,“我”的见解等等,这就衍生出了怀疑,否定,颠覆,批判,矫枉过正,形成了觀念和思想。什么都讲究“我”,什么都要“分别”。但是,当我们不屑和鄙视第一层次,都热衷于第二层次,文学上,观念的概念性作品就特别多,强作欢和强作愁的作品就特别多。以批判为深刻,以象征为意义,以形式变化为手段,是易于产生那些做作的,矫情的,骨感的,浓妆艳抹的作品。这如同一根电线上的无数的不同颜色的灯泡,灯泡有别,电源相同。不同颜色的灯泡发出来的光也正是不同时期不同阶段的观念。观念是随时改变的,比如,七七年的革命文学的观念已经变了,“文革”后的伤痕文学的观念已经变了。以观念写成的作品,时过境迁,还有什么价值呢?所以说:观念是变的,事实会永远,事实就是指万物万象关系中的那些故事。
现在我谈第三层次:“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如果说第二层次的文学角度是“我”,是局外人的视点,那么第三层次的角度就是“无我”而“无我不在”,是太空的俯视。它的作品的意义,不是思想、观念加进去的东西,是所写的东西自性的力量在滋生、成长。它大实大虚,它圆融,它是作为“道”的形象的生活本身,是自然万物万象的天意运行。如一朵花由种子,由根由茎由叶而自然开花到散发芳香。佛教总的是讲因果关系的,但它最高境界便是《心经》,《心经》讲的就是第三层次。如果说佛经还难以理解,那被后人推崇的王阳明的学说,那世纪之交风靡的心灵导师如鲁米和克里希那穆提的那些学说,他们学说的要义就是让现实回到现实,让生活回到生活,一切都是本来面目,然后观察你自己,而得以超越。我们在写作时要塑造人物,都知道主要人物难写,次要人物则容易写,戏曲里的小丑就好写,也最受观众和读者欢迎。这是因为习惯了要给他(她)加思想加观念,还是非白即黑的思维。(当然,这里边也存在了审读能力的问题,在当下,审读能力已经是个严重的事。)《红楼梦》写了什么呢,写了社会巨变背景下大观园中一群少男少女,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作家给他强加了什么吗,除了有怎么来的,就是他们的以成长而成长,这些以成长而成长的就是那些日常生活。它是没有观念和思想的加入,但它把什么都写出来了。这如同一个人长得高高大大了,有力气,他是可以挑担也可以拉车的,必须是他长得健壮,你就写他的健壮的过程,这样他自然能挑担也能拉车。若不写他健壮的过程,硬要让他挑担或拉车,他太瘦太弱,病病恹恹,能挑担和拉车吗?麦苗长到二尺才能结穗,长到一尺就结穗,穗能饱满吗?把所写的人与物写到极致,写到圆满,它本身就产生所有的意义。把灯点亮了,自然就能放光,就能指引方向和道路,飞虫会来,众人会聚集。作品的境界取决于视野,视野就是太空的,“无我而无我不在”的视角。这当然建立于作家的先天才能和后天的认识、觉悟、学养上,而一旦这样,就可能出大作品。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句话讲了单纯—复杂—单纯的过程,讲了视角的提升扩大的过程。这是世间从事任何行当成功的真谛。可以说,是神的旨意。什么是神,是你对大自然的一种反应,你有了这样的认识,自觉,听从了这种反应,它会对你引导,产生力量,这如同手机,你喜欢看哪一类新闻,你看得多了,手机就不停地会将同类的新闻传给你。
2020年4月6日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