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
主人不醉下楼去,月在南轩更漏长。
——唐·许浑《韶州驿楼宴罢》
光
阳光会在十点零二分左右斜斜地打到右脸上,似有人在耳边吹气若兰。在古南岳天柱山之西,孟冬最初的那几天,太阳神驾着绿锈斑斑的青铜战车在天宇中驰驱,他在人间的光芒却如绥绥雄狐,数着窗棂一格一格地走,缓缓抵达脸上的时候恰好走到第九格。早在一刻钟之前,我就做好了敞亮的准备,肚肠与丘山,怀抱与胸臆,眉头与皱纹,像一轴卷着的古画哗地一声打开。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滑腻腻如涂了一层蛋清。昨天还这样写:雪落了又晴,晴了又落,三場雪一下就到了新年。人醒了又睡,睡了复醒,开眼闭眼之间白首苍颜。晨起洗漱照镜子,简直惊心动魄,头脸腰腿如同战国乱世,不可收拾这残破旧河山。
光是白袍巫师甘道夫的魔杖灯,照我如清秀少年时,桌案上的绳纹陶片、澄泥砚台、青花瓷罐、石菖蒲、凤尾竹、玻璃杯中的小青柑,以及线装古籍、纸笔、新到的文学期刊,般般都镀上了一层金身,件件如意吉祥,虚虚实实如梦令。
晴天就是好天,无事胜似神仙。在冬阳里展卷而读,是人间无上清福,差可比拟张子房从赤松子游。见黄公渚《两汉金石文选》这样写:“文章有传世、寿世之分。金石之文,尤与金石同寿,故作者下笔时,必有空前绝后之想,非苟焉而已也。”
人可以偷安,可以和光同尘,文章不可以苟且,不可以混同流俗。写文章的人当有传世、寿世、名勒金石之心。
天地造物如虫蛀木,自然成纹,自成大块文章,白瓷一样的童年遥接远古朴厚的祖先,也自有诸神环护加持。
想起四五岁时的冬天,大清早被母亲从被笼里扯起来,朝阳初慵起,余梦残而未消,迷迷瞪瞪坐在屋檐底下,屁股下面垫着熊熊炉火,身子仍然筛米粉,瑟瑟如窗户上糊的粉连纸。院子里的枯草、泥巴、磨盘、碌碡、毛石头桌子,厢房顶上的鱼鳞瓦,以及祖父的鬓发与胡须,都布满了晶晶亮的霜毫,天然一纸《山野霜天图》。祖父专心吃生辣的黄烟,吃完一锅,把烟筒在门框上磕一磕,重新又装一锅,凑近火索点燃,金黄的烟丝、幽蓝的烟雾和他的咳嗽,让周遭陷入比黎明更深的寂静里。檐沟下高悬着长长短短的冰凌,尖尖如博物馆里洪荒世代的骨针,如冷兵器时期的古战场。有时候,我扛一根水竹一扫而过,冰凌如扬琴叮叮当当,坠落一地碎玉,一起坠落的还有苍黑的瓦屑,以及家人的斥詈。
更多的黎明,是捏一根山芋当饭,闭上眼睛面向太阳。看见咫尺之遥,无数的黑色蚊虫在面前飞舞,一串串七彩光圈青蛙一样跳跃。那时候我就发现,闭眼与睁眼看见的世界迥然不同。然后睁开眼睛,一只手五指并拢对着太阳,望见一片殷红的血色,五个指头四个指缝,都如圹穴四角桃木桩上系的红绸,内心充满幽深的恐惧,想到鬼伥、一烧而过的磷火以及死亡。黎明是血色的,后来看电影《血色黎明》,以为手掌里的黎明就像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滩。
燕燕于飞,绕梁三匝,两只燕子从屋里飞出来,追逐,鸣叫,落我一身燕语。它们最终栖息在前方两根平行赤裸的电线上。在那里,燕子纷纷聚集,朝阳里像两串金丝楠木珠子,两两相诉,秀恩爱,燕尾咔咔嚓嚓剪着蓝布一样的天空。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右手掰着左手的指头数,左手掰着右手的指头数,无论如何都只有五只。山芋落到了阶檐上,邻家的小黑犬衔之抃舞,感恩如领皇上的恩典。如果让发小国辉来数,能数出十五只,却也不能再多。他的祖父密授他一条奇计,脱掉棉鞋和袜子,数手丫子和脚丫子。他后来考取南大,北京买房长住苏杭,行踪密布中国地图,跟破袜子裹着的十个臭脚丫子密切相关。
山坡上有七棵古松,枝叶交互郁茂荫地,树冠耸入半天云中,其一主干自五米以上分出两枝,各各粗如华表,一枝住着一窝白肚子喜鹊,一枝住着一巢黑披风乌鸦。喜鹊嘻嘻哈哈,闻之有洋洋喜气,乌鸦咭咭呱呱,听者倍感不祥掩耳唯恐不及。它们总是先于太阳醒来,也比月亮早归。它们是我今世的旧邻,前世的兄弟。多年以后,在经历过无数次惨痛的教训之后,我终于接受了人生悲欣参半黑白两分这个事实,而它们在我髫齿之年即给予我明显的暗示。就譬如这冬初的暖阳,光逝风来,譬如杯中的红茶,热起冷结。
我扭身曝背,晒渗入骨髓的冷凉,低头读金石学著作以及先秦旧典,书页暗香如梅蕊,文章滋味清古高迈。此间乐,不思肉饭与美人。
窗外红尘万丈,五陵多少年,美女妖且闲,一波波招摇过市。卖老鼠药的人推着巨大的音箱沿步行街叫卖,地下的鼠辈纷纷钻进地道,地上的鼠辈仍然衣冠楚楚充耳不闻。卖新型文胸的女子站在店门口这样吆喝:“你还在穿海绵文胸吗?”自从两年零三个月前,我从幽静之所来到这个市廛汹涌的地方上班,都向打问我单位地址的人这样介绍:“在夏娃之秀文胸店的对面。”听者无一不阔嘴大开。其实我实属无奈,环城路十一号,或者城关幼儿园对面,或者广场的南侧,或者步行街中段,这些地理方位都不如文胸一目了然。即使描述加手势,甚至发去导航位置,也会让来访者兜兜转转大多不得其门而入。我没有跟他们说,我的窗子正对着一个丰腴且风骚的女子巨大的照片,她只穿着豹纹文胸,我一扭头,她就对着我笑出八颗珠贝、两只酒窝、一对波涛起伏的山峦。她总会让我想及《金瓶梅》里的潘金莲,《红楼梦》里的尤二姐,以及日本浮世绘里樱桃口、乌云髻、胖嘟嘟喜滋滋的妇人。
但我已渐渐修得菩萨心、秋水心、磐石心,画美人已不能动我。宋人笔记说,持诵《金刚经》千百遍,自有黑脸金刚力士护持,可入暗黑之境,可渡一切苦厄,可退诸路鬼怪恶煞。我心间也供着一尊神,文章之神,她周身散发着晔晔光芒。
光里有嘀嗒之声流水之音,在我下班之前,它会迅疾地暖烈上来,又会急切地凉淡下去,情绪的阴晴转变就像赴玉人之约而不遇的尾生,让屋里的一切包括我的脸,从雍熙之世一瞬间跌入孤绝与幽怨。我把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放在这不足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完成,然后下班回家。我是一只追光的青蛾,不想被光一次次地背叛。光就像一帘幽梦,会在我的美好愿望即将达成的最关键时刻,抽身冷漠地离开,好像那个无耻的叛徒是我。
我决绝地关上门,砰地一声,身分两半,一个自己去热烈追逐奔跑的光,把另一个自己丢在那年的檐廊。
听说,雪在来的路上。
雪
山雪细碎如流萤,簌簌扑人怀抱,空气清寒孤峭,醒人脑肠。张岱说泡茶的上上佳水,品之有棱棱圭角,前年在淮河之源桐柏,在一口千年古井中见过天下第七佳水,幽深清冽,不知用来泡茶滋味如何。好雪也有圭角棱棱,有混沌之气,有道骨仙风。
我以为我能听懂雪精灵的语言:如果改变不了世界,那么就将它静静覆盖。
这是二零一九年的元旦之夜,我从父母的家往自己的家走,人间干净得只有茫茫一天飞雪,只有松涛呼呼竹海摇摇。这些年的每一个新年,每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每一个痛楚的或者喜庆的时刻,我都要回到自己的降生之地,回到赐我肉躯的人身边,读书,喝茶,看电影,发呆,与双亲闲谈,在书房里整理藏书,欣赏字画。或者在屋子前后的路上和山上抄着手走一走,看看青菜、七星瓢虫和松林,遇见故乡人,递烟,问候,言笑晏晏,亲热而生分。回乡于我,仿佛是某种隐秘的装卸仪式,为自己灌注真元之气,为一飘而过的既往打结招魂。重返城里时,仿佛泥菩萨重塑了金身,又是一条不惧风雪的硬汉。
一个人的出生地,是一个隐喻。如浴火,亦如澡雪,归来即可以凤凰一样重生,洗去风尘,表里像羊脂玉一样莹洁。
昨年今日,清早沿溪河散步,听泠泠之水,看冷冷之石,归来仿古人开岁试笔,写《元旦帖》如有神襄,自以为文字亦如流风吹水,如林中舞雪。今年一字未着,文章的事,通天地幽明,自己勤苦致力之外,得有神鬼暗中相助,丝毫勉强不得。看了一下午二月河的《雍正王朝》。先生仙逝矣,化作了云中白鹤,他的小说家言,尤其是澹宁居逼宫一节写得真是好,好到心被人攥出汁来,好到为古人担忧。昨年,前年,这些年,许多优秀的人已经远远地离开。
一片雪花落进嘴里,凉丝丝的甜,咂之回甘。风很大,吹人衣衫扑扑如风筝,身体轻盈通透,欲腾腾然而上九霄。在冬季,晴令人清,雨令人淡,霜令人寒,雪令人魂消。我是喜欢雪的,雪飞的日子,兴奋如幼年时进城意外捡到半袋美味的橡皮糖。
有一年雪中登司空山幽杳之巅,三五同学少年牵手履冰踏雪,访二祖慧可苦修的洞穴,寻找李太白的缥缈仙踪。有一年雪中写生命里的第一封情书,古城安庆教室里的日光灯惨白,我脸颊通红似酒烧,篮球场上有人在唱谭咏麟的《水中花》。有一年雪中访知交,抽红梅烟,跟着光碟学跳拉丁舞,院中数枝黄梅凌寒开,香芬蚀人眉骨。有一年雪中我春秋十八,尚且年轻的妈妈炖了一只老母鸡为我庆生,后来我坐在沙发上吹口琴弹吉他,后来我又坐在写字台前给关山之外的人写信,精美的雪笺一角,印着楚楚袅袅的金陵十二钗。有一年雪中一个人值除夕夜班,窗外数十里荒无人烟,一大片河滩堆银数尺,梧桐的枝桠在风雪中呜呜嘶嘶,桌上一台老式手摇电话一直哑默,一本《唐诗三百首》纸张脆黄,我高声诵读古人诗,以消喜乐未央之长夜。有一年雪中去送外婆,那個最疼我的人,躺在冰凉的旧门板上,脸上盖着薄情的黄表纸。有一年雪天我呱呱坠地,山中夜雪深两尺,飞鸟奔兽几乎绝迹,妈妈的脸白得像雪。
一场雪又一场雪,人间雪飞雪融如梦令。
这段时间,江淮之间雪一场接着一场,下得密。雪天是围炉喝酒天,是走亲访友天,也是烤火读书天。在夜晚,有时候一月朗照天地团团虚白,有时候雪如脂粉扑簌而下,有时候天空不言不语酝酿着浓浓的雪意。“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这是袁子才的雪夜,也是我的雪夜。
好雪如绝世佳人,不可轻易辜负。天空赠我晶莹雪,何以报之读书夜。一个小太阳放在床头,既可取暖作伴,也可作读书灯,其光桔红和煦有情意。湖北的张好好说,劲松家的灯光真好,我在安徽偷着笑。
《宋书》读到了最后,沈约写道:
“臣闻大禹刊木,事炳虞书,西伯戡黎,功焕商典。伏惟皇基积峻,帝烈弘深,树德往朝,立勋前代,若不观风唐世,无以见帝妫之美,自非睹乱秦余,何用知汉祖之业。是以掌言未记,爰动天情,典诏史官,追述大典。臣实庸妄,文史多阙,以兹不才,对扬盛旨,是用夕惕载怀,忘其寝食者也。”
写史的人,岂止是忘其寝食,眼可瞽,男根可断,项上头颅亦可抛也。
掩卷时,夜已四更,雪花轻轻打窗似是故人来。故纸上的南朝宋,一个甲子半壁江山,弑父杀兄阴谋阳谋铁马冰河乱纷纷,人与事都在眼前作雪片雨丝飞。到底意绪难平,索性披衣起床,执笔在史书的留白处奋笔疾书:
戊戌之雪夜,读完《宋书》,时帘外一河飞雪空濛,费翔的老歌《溜溜的她》自城隅唱起,聆之怅怅。费翔老矣,我也已中年,其歌不老,青葱一如当年,时间已老朽,故纸与史笔永晖。读《宋书》已年余,寅夜榻上,多与沈约公相执手。以为《宋书》文辞之古雅远胜《晋书》,因沈约生于刘宋,文接三代秦汉,而《晋书》成书于唐,年代已隔,文气渐弱渐衰。沈约弘词博学,识量沈深,文心如螺,诚然文章巨擘五凤楼手。只是其评判文字既片面又迂阔,多不甚佳,远逊太史公笔和两汉书。又及,书在手,亲切如故交,一旦读完,虽然仍在眼前书架上,即如知己流落在天涯,此生山一程水一程,多半不会再读了。人书之缘,大略如此,也可发一叹也。
人与书之缘,人与人之缘,人与万物之缘,都如一场雪,起初热烈地相逢,最后漠然地说再见。
在雪天的下午,大街小巷遍布被碾压过的雪的残体,其脏浊朽败的程度令人触目惊心。每次看见,心疼就像意中人被歹人玷污。雪所覆盖住的一切,最终都会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青的香樟,黄的路草,以及难以揣测的良的劣的人心。
但雪还会下,就像那些优秀的努力改善人间的人,艰难孤苦却从来不会徒劳无功。
步虚歌
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女,宝髻冰肌神秀骨澈,羽化而轻举,彩带曳曳祥云冉冉,得大自在大天真,美得让人立时血凝,忘记了呼吸和赞叹。
未见过飞天女也未曾看过黄梅戏《七仙女》和电视剧《西游记》的幼年,我在山野里与飞鸟为邻,慕其轻展羽翼任意天上地下南北西东。于是观其形,摩其态,切切向往之。于是常常形之于梦:梦见自己正在稻场上与乡里群小儿嬉戏,忽然心间一动,轻踮双脚,离地渐渐飞升,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众小儿望着我张大嘴巴在旷野里追逐奔跑,有人边跑边哭,有人摔倒啃一嘴泥巴。这样的梦直到我华发早生,仍然在清夜里偶尔做一回,最终像幼年时一样,哈哈哈把自己笑醒。
人站在厚实的大地之上,心却如抱树莲,向往着又高又远的天空,尽管天空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这宫墙大门一样沉沉的肉身,既是行走人间的皮囊和武器,也是无法卸除的货物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累赘。自三皇五帝时代起迄今,无数人做过飞仙的梦。
南朝宋刘敬叔著《异苑》,记曹植事:
“陈思王游山,忽闻空里诵经声,清远遒亮,解音者则而写之,为神仙声。道士效之,作步虚声。”
步虚,凌虚蹈空,步行天宇,唐人吴筠《步虚词》所谓“不觉云路远,斯须游万天。”
不能化作一缕清风,不能在皮肉里灌注氢气,也不会生出一对会飞翔的翅膀,天地虽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至少有一样是仁慈的,那就是给了人做梦的本领和权力。踏梦行天,也可以效古道人,悠游白云之上唱步虚歌。
文章亦梦也,工者得沂水春风之乐,享流觞曲水之欢,可入离恨天上太虚幻境。
文章文章,亦文亦章,难文难章。青春正好时在安庆学建筑工程,梁板柱、矩阵方程、硅酸盐、制图施工钢筋水泥之外,与班上三五情窦初开少男女一齐发心当作家,取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意,办《广厦》文学期刊乐此不疲。二十余年了,于文章,时时思之刻刻念之,日日夜夜无休止地写啊写啊,人已凋谢了朱颜,而文心不老,贼心不死。作文如抓旧痒,想想又痒,越抓越痒。美妙文章是佛光,是天上月,是巫山一段云,是诗三百里的窈窕伊人,一时在水中央,一时在水岸边,一时在沙渚上,写文章的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偶尔得一佳文,人间顿时光风霁月万里梨花天,“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第二天再读,又似秦楼楚馆里的老妓厚敷粉黛倚门浓笑,一颗炙热的心瞬间掉到了冷水盆里。文章如书画,至境是造微入妙,可是抵达神逸之境何其难哉。此中苦,此中乐,此中滋味非道中人难以与言。
想起一则唐人典故:
僧怀素去见颜真卿。怀素云:“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谓:“何如屋漏痕?”怀素起而握颜鲁公手曰:“老贼得之矣!”
老贼得之矣,语极恳切诙谐,极佳妙。我愿有朝一日修得生花笔,行走纸上如屋漏痕、折钗股、锥画沙、印印泥,如莫高窟飞天女,如游龙惊凤,如风行水上,文章圣手以此语馈我。
电影亦梦也,好电影是风月宝鉴,是诺亚方舟,是勾魂索魄的使者,是明知其假而信以为真的梦幻天堂。
一年至少要看八十部电影,一个月至少去一次影院。影院是一个神奇的所在,当灯光寂灭屏幕打开,影院就成了一条汪洋中的小船,或者浩渺天宇中的一只飞艇,或者《百年孤独》里的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我热烈地期待它或者他带着我,去往迢遥的未知的有无数种可能的远方。我是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着芒鞋执竹杖的古人,江湖归白发,或者仗剑走天涯。
我是一個沉迷声色的人,看佳片如观吴中山水,只消一遍,其情境、对白、光线、色彩、形貌、音乐、蒙太奇等等几乎过目不忘。又很愿意入境,悲其所悲乐其所乐,爱其所爱仇其所仇。无论电影院里有多少观众,无论他们是在全神贯注地观影,是在接吻、嚼糖、走神、吃吃发笑,还是在窃窃私语,我都听不到看不见。我已跳脱三界之外,嵌入影片,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一匹草原马,一只圣甲虫,或者一袭血染的战衣。
所谓好电影,就是把假的弄成了真的,而坏电影,就是把真的弄成了假的。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一个国度的气象与器量,最直观的就是电影。以为这两年的最佳影片,外国是印度神作《巴霍巴利王》,中国是很文艺的《滚拉拉的枪》。
忘不了《滚拉拉的枪》里的苗族小男孩滚拉拉和他的奶奶,忘不了他唱的拉魂腔、《蒿里歌》一样的《指路歌》:
你沿着这条路回到你家,
你打开柜子,
穿上你最喜欢的衣服吧。
在这同一条路上,
你要回到祖先那边去了。
向你的父母下跪吧,
要感谢你的父母,
因为母亲生你的时候,
喘气像牛一样,
眼睛鼓得像牛眼睛……
也忘不了鲁陀罗神一样存在的巴霍巴利王,敏捷如豹,光芒万丈,守护着海洋与陆地。好电影为人指路,携人飞升,替人点灯,给人信心、力量和希望。好电影如佳人,每得一佳片,一如经历一场艳遇。
饮酒亦梦也。
恋爱亦梦也。
听戏亦梦也。
站在河边望大水亦梦也。
伴襁褓小儿长成美少年亦梦也。
月亮之上,鸾凤嘤其鸣矣,仙人驾鹤来迎,我欲乘风归去,得大团圆大欢喜。
八十一梦
隔壁潜山张恨水,在一九三九年写过一部《八十一梦》。从前读,好看而已,热闹而已,诗人作刺而已,无非借来遣送少年闲日月,不觉得如何佳妙。待得韶年已逝,风来满袖凉,两鬓染了些尘霜再读,方觉其中有敲骨吸髓滋味。单说小说的名字,八十一梦,八十一,九九也,归一也。前贤著书立说,皆有奥义存焉。
先生善说梦,《八十一梦》之外,《金粉世家》《纸醉金迷》是梦,《春明外史》《春明新史》《啼笑姻缘》是梦,他写下的许多作品都是梦。我爱他的小说,不只因为我的故乡旧属潜邑,他是我的故乡人。
先生在《八十一梦》里说梦:
“前几年,我寄居北平,曾得一次做梦的怪病,头一落枕,梦神就来纠缠。其初还无所苦,两三月之后,却不胜其扰。向许多名医请教过,也无良法应付,直等我做了半年多的旅行,才把这梦躲开。说说是若干年头了,这梦神又到四川的乱山茅屋纸窗下,把我找着。不论是黄昏,是夜半,是天明,甚至是中午,只要我睡到床上,梦神立刻就引导我到另一个世界去。”
世有司梦之神。希腊神话中有梦呓神族,所谓三千梦神,据说居住在大洋彼岸、冥界边缘的梦乡,是所有梦的化身,掌握着人们的梦。又说,梦乡有两扇门,一曰牛角门,一曰象牙门,从牛角门里出来的是虚假之梦,从象牙门里出来的是真实之梦。也算是奇谭中的奇谭,荒腔走板比《幽明录》《述异记》《海内十洲记》更甚。在中国,第一个说到梦神的,应当就是张恨水。
有梦神,亦有梦鬼否?大约是有的吧。梦神管好梦,梦鬼掌恶梦。
五六岁时梦鬼缠身,反复做一个可怕的梦:霜天的清晨,我要过村子里的小河,去对面的大奶奶家。到了河边,发现平常渡河的几块河石上,忽然布满了荆棘,紫红发乌的颜色,像杀猪宰牛时流的血凝固在上面。荆棘刺长一寸,散发着青烟一样的瘴气,味极腥膻。更恐怖的是,上面缠绕着几条又粗又长的蛇,土色斑纹交织,咝咝咝吐着红通通的信子。我不要命地转身就逃,那些蛇紧紧跟在我身后追赶,最后飞了过来……虚汗如雨,发烧,抽搐,狂叫,胡说八道。整个童年,我逃不掉那一丛荆棘那几条蛇,头发焦黄身体虚空,还得过急性脑膜炎差点送掉小命。直到上了初中,课间操在太阳底下站队听老校长冗长的训话,偶尔还会无缘无故地晕倒。
从来没有和父母说过这个梦,就像此后,遇到千难万难的事或者天大的压力或委屈,也从不向人倾吐。时间是渡一切厄的法器,是真实的黑脸金刚力士。何况,世上的人都如此忙碌,像日理万机的王。
从前精心研读过《梦的解析》,也看过不知真赝的《周公解梦》,像曾经读过的许多书见过的许多人,如今多已淡忘。记得特别清晰的是弗洛伊德说:“梦代表着愿望的达成。”记得并不意味着全部赞同,精神分析学的著作,可当枕边情话,可当算命先生测字,可当佛前求签,姑妄信之。《周公解梦》尤其扯淡,不屑一提。一些梦确实是愿望的达成,比如缠绵春梦,比如梦见写得一篇文章汪洋恣肆如同文阵雄师,比如梦见吾家小子长成俊逸青年一脸阳光张开双臂向我走来。另外一些梦,则代表着愿望的背离。比如梦到考试找不到考场又忘带笔尺,比如梦到趴在深渊壁间下有虿盆上有虎狼,比如梦到故人乘舟楫长揖而去从此水天一梦遥。
我似乎是善梦的,头一落枕,甚至乘车将睡未睡,即有梦来访。几十年做过的梦如果逐条记下来,可以出一套《世说梦语》。其中的一些梦恍若大片,可以与《指环王》《霍比特人》相媲美,将来如果有一天我改行写小说,把那些情节放进去,文字必闪耀如阿拉丁神灯。只惜春梦了无痕,夏梦、秋梦、冬梦、夜梦、午梦、晨梦也大多如鸟飞空林,事过无踪无从拾起。
前夜做了一个连环梦,是人们常说的梦魇吧,醒来大脑如纸浆。唯一记得的,是梦中一直在苦苦地挣脱梦。中途醒过来,对自己说幸好是梦,闭上眼睛梦又继续,如此折腾数次,直到翻了一个身才得以摆脱。黎明将至时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做梦,梦里的梦中,有一个女子披着一袭红裘站在一棵雪里红梅下面,轻唤我的乳名向我招手。我犹疑着走过去,那个女孩忽然变身成了一个老太太,细一看是我的外婆,她的脸上坑坑洼洼,布满了潮湿的黄土。
人一生下来,甚至在娘胎里,似乎就会做梦。吾家小儿出生才数日就做梦,有时红润润的小嘴两边咧开,有时眉头紧锁双拳紧攥。幼稚时,才满周岁的妹妹一早醒来就向父亲告状,说“梦到哥哥打我”。父亲抬手就在我头上凿了一个栗子,过了一秒,想想又凿我一个栗子。我负痛叫屈,父亲的理由却很铿锵,“肯定是你平时经常打妹妹。”
偶尔到了一个陌生的从未去过的地方,那里的草木山川、人物情景,乃至一个人说的话、一张小凳子摆放的位置,都熟稔如故人故物。但我确凿没有去过,回想起来,是在某一天的梦里见过。那个梦或许是我的前世。
有一回夢见自己殁了,大舅坐在我身旁哭,更多的亲人则事不关己,在房间里嗑瓜子戏谑调笑,醒来心是灰的。有一回梦见位列仙班,掌管玉京嫏嬛,天帝藏书处也,醒转腹中鼓鼓似有四车书。一些梦有头有尾,情节离奇,一如唐宋传奇明清小说。一些梦并无结局,烟消云散不了了之,不了也是一种了。一些梦不知其所来,也不知其所往。
梦里不知身是客,客里不知身在梦。《诗经》曰“视天梦梦。”东坡说“人间如梦。”范成大言“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以我这梦梦身,来观此浮浮世,行这尘尘事,一阕如梦令与另一阕如梦令之间,春秋其代序,岁月忽已晚。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