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颖
(苏州市职业大学 吴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江苏 苏州 215104)
“明式家具”是20 世纪40 年代以来,人们对自明代中叶起江南地区的能工巧匠主要用紫檀木、酸枝木、杞梓木和花梨木等进口木材制作的硬木家具的特定称谓,又因以苏州为代表,也可称为“苏式”家具[1]。它简约、精巧、舒适,时至今日依然深受人们喜爱,明式家具制作技艺也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明式家具“文气”和“典雅”的独特气质离不开能匠的妙手,与当时文人的积极参与设计也密不可分,因此也被称为“文人家具”。本文以明末苏州名士、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的《长物志》为例,探讨明代文人的家具设计观,并以此来审视苏州园林中的书斋陈设现状,反思明式家具在承传中值得注意的问题。
自宋代赏玩之风兴盛,南宋赵希鹄将闲赏之物、之情诉诸文字成《洞天清录集》,到明代风潮愈盛,代表作有曹昭《格古要论》、张应文《清秘藏》,宋诩、公望父子合传的《竹屿山房杂部》、高濂《遵生八笺》、屠隆《考槃馀事》、文震亨《长物志》、袁宏道《瓶史》等。各书内容之间均有因袭,这也是明人的风气,但也会因作者身份、识见、志趣、时代的差异而有修润增益。其中,《长物志》成书较晚,又因文震亨出生诗礼簪缨之族,耳濡目染,以书画擅名,他的论述得到了世人较高的评价,堪为晚明士人生活的教科书。《长物志》与之前相关著述最大的一个不同便是书中增加了大量对于“雅”“俗”的评骘,体现出独特的价值。“雅”“俗”二字意蕴丰富,除了直言“雅”,“韵、神、趣、佳、妙、古”等单词,或由这些单字组成的“雅韵、雅趣、气韵、清赏、佳妙、古意、奇品”“烟云气、书卷气”等词语都有雅的意思;而“不韵、无趣、不佳、不入清赏”等否定词,或带“俗”字的“恶俗、凡俗、俗品、俗眼”等,“可厌”“失古意”等也都有俗的意思。
《长物志》中关于家具的论述集中在“几榻”“位置”卷,论及家具20 余种,基本包括了日常生活中的常用种类。“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2]225“几榻”卷首总述中就有雅俗之辨:明式家具是继承宋元漆木家具而来,相较于古人几榻的古雅可爱,今人所制多用雕刻装饰取悦时人,显得花哨浅俗。
表1 《长物志》“几榻”卷家具“雅”“俗”评骘一览表
据《长物志·几榻》有“雅”“俗”评骘的家具统计列表如表1。在文震亨所举的20 种家具中18 种有“雅”“俗”评骘,11 处雅俗对举,评判的内容涉及家具的样式、纹饰、材质、配饰、色彩、功用等各个方面。大致属“雅”者,或是古旧之物,上面有木头的断纹、嵌着元朝的螺钿,散发着古雅的气息;或为新制,仿照旧古的式样。所用材质主要是文木、姿态独特的怪树、老藤、古树根、大理石等,它们的造型、纹理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具有天然之趣,本身也积淀了自然岁月的痕迹;小件家具用湘妃竹、赤水木、椤木、柏木等颜色素净的竹木,大件可用花楠、紫檀、乌木、花梨等贵重的硬木,体现木质本身具有的细腻优美的木纹,不刷其他颜色的漆。使用便适,如书桌、天然几、书橱都要阔大。当时也有一些倭制家具传入,受到人们的欢迎,虽然有嵌金镶银,但制作精巧,亦属雅品。总体上古式旧制的家具简洁大气,古雅可爱,没有繁琐的雕镂装饰。反之,不顾功用,擅改旧制,如狭长混角的书桌、长大的榻、狭小的三角台几;雕刻繁复,纹样具有较多民俗气息,如卍字、龙凤花草、縚环等;材质较为粗陋,如纸糊的屏风、木屏;饰以红漆、朱黑漆、金漆等显脂粉气、富贵气;民间用得较多或批量生产的,如吴江竹椅、专诸禅椅等;市肆、药室中所用之物,如竹橱、小直木楞的橱等,均被视为俗物。
在“位置”卷中,关于家具陈设也有雅俗之别,如书斋中靠墙平设数椅如公衙办公,书架及书橱放置书画太杂如书肆,均显俗气。
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论及家具不仅有外观上的样式、纹饰、色彩等,更细致入微到具体的尺寸,可见其对家具制作工艺的熟稔。明代的文人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通过多种方式参与到家具的设计与制作中去。他们对家具有着特殊的感情。“髹几新揩滑欲流,时时弄笔小窗幽。”[3]刚上过清漆的几,光滑无比,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们经常与工匠互动,比如将工匠请到家里,向优秀的工匠定制家具。彼此之间还经常互相推荐能匠。弘治、嘉靖时名士彭年有一封信札:“承指引,汪匠本身不屑小就,付以二徒,颇粗糙。敝几三只,虽仅成规模,而刀头手段与香山略高,匠人一样也。今日已完,欲屈兄一顾处分……乞裁示多少一工。”[4]意思是彭年想做几,钱榖便推荐了汪姓匠人,但这位大师傅不屑于小件,便交由两位徒弟去做,稍有些粗糙。但成型后,觉得还不错,并不逊于中上水平的香山匠人,彭年很高兴,邀钱榖去看看,顺便小聚。可见当时文人很看重家具的做工,得到满意的家具也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遇到心仪的家具还会在上面题写铭文,如文徵明在一官帽椅上题曰:“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5]周天球、董其昌等都曾在家具上遣兴寄情,将家具视作一件艺术品。兴之所至还会亲自设计,如唐寅、李渔等都亲自设计图样。屠隆《考槃馀事》中的滚凳、李渔《闲情偶寄》中的暖椅都是创新。影响更大的是他们发挥所长,以文字进行倡导,进行雅俗探讨,引领风尚。可以说,明式家具成为中国古典家具的典范与高潮离不开文人设计观的指导与实践。
中国古代以农为本的社会生产基础使得“尚用”的理念贯穿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制具尚用”的设计理念在先秦时即已提出。李砚祖先生将先秦诸子中的设计(工艺思想)归纳为“以用为本”“以天合天”“重已贵生”“文质合一”等方面[6],其中建立在以农为本基础上的“以用为本”的设计思想,庄子提出的“以天合天”的设计思想,“重己贵生”“重己役物”等观点,都是强调了造物设计的实用功能,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与原则。《列子》中明确提出“物职所宜”[7],即物的本质就是要为人服务。家具的本质即在不同的场合满足人们坐卧藏纳等需求,用得方便、舒适,功能的合理性是设计的初心。以人为本不能仅仅是一句口号或停留在理念的层面,它必须来自实际的体验和真切的人文情怀。文人作为明式家具的主要使用者,他们的设计观来自切身体验。比如,椅子的靠背多与人的脊椎高度相当,后背板的线条贴合人的背部而不能为了好看随意弯曲;椅面高度在40~50cm 之间,恰好是正常成人小腿的高度,坐在上面既不用悬着脚也不用过度弯膝;椅面宽大,人坐在上面各个部位都处在比较放松的状态;榻座高一尺二寸,41cm 左右,也是大部分人坐在上面腿自然下垂正好够到地面的合理高度;书架三四层为宜,再高取用不便;书橱要阔大,深度则只须一册的距离,容量大又不浪费空间;书桌画案要宽大,读书写字赏画都能施展无碍。舍此,只顾美观而不堪用,如过于长大的榻,狭长的天然几、书桌,都是本末倒置的设计,被斥为俗式。
简约之美意味着更多地体现天然之美、朴拙之美,而少工巧、繁冗。明式家具所用硬木本身就具有自然形成的美丽木纹,略雕云头、如意等纹样,有的嵌以元螺钿、大理石、祁阳石等,便足矣。雕镂复杂图案斧凿之痕明显,反生逞技之意,落入俗道。但简约并不等于粗陋,明式家具简练而流畅的线条、恰到好处的比例、浑然无痕的榫卯接合、光洁柔滑的触面,都体现出精湛的工艺水平,整件家具犹如清水芙蓉,浑然天成,内敛耐看。汉刘向在《说苑》中记载了孔子的一句话:“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8]。”《礼记》中有“大羹不和,贵其质也;大圭不琢,美其质也”[9]。文人所追求的无迹之巧、本质之美,不仅是一种审美取向,也是一种道德取向,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美学境界。
“雅”是一种美感,通过样式、颜色等具体形式体现出来,感知它的能力往往是后天养成的。作为文化的缔造者和传播者的文人很早就开始在文学、艺术乃至人品等方面进行雅俗之辨,他们倡雅斥俗,与自觉的文化理想和精英意识相关。明代江南经济繁荣,并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当看到世风变得浮夸奢靡,有些工匠为了迎合世俗越来越注重工艺品形式的花哨繁饰;看到寡闻陋见的商人虚抬价格,混淆收藏市场,富家子弟或好事者一掷千金而不辨真伪;看到一些富户小民不知真意只是跟风,雅俗颠倒弄巧成拙,“今人见闻不广,又习见时世所尚,目不识古,遂致雅俗莫辨。更有专事绚丽,轩窗几案,毫无韵物,而侈言陈设,未之敢轻许也。”[2]246他们有不屑、讥讽,更多的则是生发出一种责任感,要厘清那混淆甚至颠倒的雅俗观念,扭转偏移的审美潮流,揭示器物背后的文化内涵,光大传统美学中的精髓价值,引导真正闲雅的艺术和生活。如沈春泽在《长物志》序言中引文震亨言,写作《长物志》的目的是:“吾正惧吴人新手日变,如子所云,小小闲事长物,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聊以是编堤防之。”[2]11他们不遗余力地在著述中阐述什么是雅器、佳品、奇品,什么是俗式、不入品、忌用,告诉人们什么是真正的雅,否则附庸风雅不成反而贻笑大方。他们通过雅俗之辨,将雅的标准明确地公诸于世,对工匠产生影响,借由他们按此标准制作,生产出来后又经品评颂赞,进一步扩大影响,从而吸引社会其他阶层的人群向此审美爱好靠拢,终成风向。因此,大众的审美是需要引导的,否则雅俗之间将是一条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古”是中国古代最具人文情怀的一种审美观。古物、古制、古式即为雅,太新的、时人流行的即为俗。古代文人普遍好古,因为这些经过历史的大浪淘沙留存下来的古物、古制上凝聚着岁月的痕迹、古人的风神,体现出人文之脉的绵延,能激发人的悠远思绪和静穆情怀。因此,“古”是有关家具雅俗评骘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字,是文人最推崇、追慕的风格和感觉。但是如果一味泥古,便没有发展。在好古的同时文人又以开放的胸怀接纳新异之物,尤其是明代中期以后开放海禁,海上贸易发达,大量的倭制品进入市场。制作精良的倭箱、倭几等受到文人的喜爱。一些不合时宜的家具也被否定,如长一丈五尺、阔二尺余的无屏元榻,“其制亦古,然今却不适用”[2]226。汲古是善于继承优秀的传统,纳新则是与时俱进,满足现实生活的新需求,这是一种开放的视野和胸襟。
明代文人以人为本、以简驭繁、倡雅绝俗、汲古纳新的家具设计观,体现出他们艺文兼备的才学、宁静淡远的情志、简旷高迈的境界、开放宽广的格局。意与匠会,才铸就了明式家具的形神兼美。
明代苏州兴起的造园风尚也是推动明式家具兴盛的重要因素,园林是家具陈设的主要场所。留存至今的以苏州园林为代表的古典园林是今人感知古人风雅生活最生动的地方,也是展示明式家具承传的最佳之地。明代厅堂陈设不固定,会因宴会、婚丧等用途临时布置,到清代后有了固定的程式,较少变化。而书斋是文人主要的生活场所,是他们最用心打造的空间,也最能体现他们的设计思想,《长物志》中所论的家具大部分都与书斋相关。今天园林中所陈设的器物都是近世或当代所制,考察园林书斋的陈设,恰能反映出在明式家具承传中的一些问题。
一是形似而失神韵。当前,园林书斋内的陈设以家具为主,明清风格都有,以明式为多,可能就是因为明式家具的典雅与书斋的文化特性一致。但不少外形上形似的官帽椅、书桌画案等,细看比例线条等僵化呆板。例如,明代圈椅造型灵动优美,椅圈高度和线条符合人的背靠和手扶适度,背板的“S”形角度也贴合人的脊椎角度,不似清代太师椅主要放在厅堂中,厚重阔大,体现端坐者的身份与威严,而非舒适感。网师园“殿春簃”的书斋内有一张圈椅,椅圈线条僵硬,背板角度也不合理,显然设计者只求形似而没有考虑到书斋里久坐的功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样的椅子是没有神韵和灵魂的。
二是摆放的位置程式化、不合理。家具如何摆放同样是设计的范畴,需要考虑环境、便捷、健康等因素。《长物志》中专列“位置”一卷,“位置之法,繁简不同,寒暑各异,高堂广榭,曲房奥室,各有所宜”[2]347。安设得所,不仅能便于使用,还能体现出不同的格调。书斋讲究自由、率意,位置摆放忌对称,数量不宜多,罗列疏朗。文震亨说,椅子对列,如在公衙议事,未免使人拘束;李渔《闲情偶寄》中则说“胪列古玩,切忌排偶”[10]。但目前园林书斋中家具对称性陈设的居多,如拙政园“见山楼”的几椅、花几、条案,留园“汲古得绠处”的两组几椅、花几都是左右对列,艺圃“馎饦斋”内的四几八椅令人费解。坐几“不可迫近窗槛,以逼风日”[2]348,这是出于健康的考虑,但耦园“无俗韵轩”、留园“汲古得绠处”、网师园“殿春簃”都有几椅设于窗下或窗口。
三是整体风格不尽和谐。居室格调讲究整体感,由不同的陈设器物共同营造。除了家具,文震亨《长物志》中对书斋里陈设的其他器物如笔墨纸砚、琴剑书画、插花盆玩等都有雅俗评骘,要原汁原味地体现出一间雅致的明式书斋,必须要兼顾各个种类物品的和谐一致,都符合雅的标准。例如书斋挂画,除宋元山水外以小幅立轴为佳,细长的单条在晚明是时髦形制,却被文震亨斥为俗气逼人。各园书斋内悬挂的画却有不少横披,如艺圃的“香草居”“南斋”,耦园的“无俗韵轩”“还砚斋”,且多配以玻璃镜框,这固然是为了便于保存,但现代气息太浓,破坏了古意。拙政园“见山楼”书桌上的瓷质笔筒为粉彩,上绘仕女儿童,色彩过于鲜艳,不甚清雅。多数书斋都有卷缸,以青花瓷为多。虽然青花瓷备受后人喜爱,但在明代却被文人视为俗气,如文震亨说印池“青花白地、有盖、长样俱俗”[2]310,高濂说到茶盏时曰:“岂容青花乱之?”[11]因为青花瓷最初主要用于出口,其纹样满足西亚的审美口味,构图丰满,至晚明才渐渐汲取中国传统绘画的技巧,在民间出现很多青花瓷精品,所喜的图案题材多为五子登科、金榜题名等,世俗气息较浓,不符合文人简淡的审美趣味。
四是家具种类单一,缺乏个性。当下园林书斋中的家具集中于书桌书案、几椅、书架书橱、博古架这几类。无论从传世的绘画作品,还是文人的文字描述中,榻、屏风、香几、绣墩都是书斋不可缺少的家具。榻可卧可坐,长短不拘,灵活实用;屏风不仅可以起到挡尘、分割室内空间、装饰的作用,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以贵族、文人用得多,普通百姓家是用不着的;焚香是文人“四艺”之一,香几可放香炉等香具,还能放蒲石、盆玩、瓶花等,置物灵活;绣墩放置随意、搬动方便,一斋之内椅子不宜太多,绣墩则多置无碍。并且,各个园林的书斋看上去风格雷同。实际上,根据环境不同、爱好不同,每个文人一定会为自己设计出一间有个性的书斋。比如,根据书斋大小,陈设会有所增减,大一点的,桌案架椅俱备、图书鼎彝井然,高洁雅韵自显;容膝小室,一张狭边书几、一只小石几、一张小榻,再加上笔砚、香盒、薰炉、茶具,或一块奇石、一尊鎏金小佛,寥寥数件,也可想见主人风致。如果设计出不同的书斋生活场景,鉴古、品茗、抚琴、弈棋等,则可以呈现出书斋的个性。
《长物志》中关于家具的“雅”“俗”评骘体现出明代文人以人为本、以简驭繁、倡雅绝俗、汲古纳新的设计观,以此审视当下苏州园林的书斋陈设,存在着单件家具形似而失神韵,陈设位置程式化、不合理,家具种类单一、整体风格缺乏个性,家具和其他器物搭配不尽和谐等问题,而这些正是在明式家具的承传中需要注意的。因为文人的参与,明式家具形成了鲜明的文人风格,他们的雅俗标准也得到时人及后世的肯定。但社会在变,生活环境和习惯、审美情趣等都在变,一味尊古的技艺必将僵化甚至走进死胡同。只有在继承中结合时代变化出新,才能焕发生命力。该秉承哪些精髓,该借鉴、遵循哪些原则创新,这是设计者必须重视并反思的问题。研究并理解明代文人的家具设计观,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承传明式家具,也有助于探讨学养审美、人文情怀、格局视野等对设计师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