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击金门前奏:空军入闽和首战“三比〇”佳话

2020-09-22 08:11沈卫平
福建党史月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刘亚楼空军机场

沈卫平

1

1958年7月18日夜,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聂凤智中将刚刚进入梦境,即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拿起听筒,耳边传来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上将的声音:“老聂,主席今晚发话了。”霎时,聂凤智睡意全消,顺手拿起一支铅笔,边听边做记录。

形势、任务交待完毕,刘亚楼说:“老聂,军委已决定组建福空,要你去当司令官。你不要到北京来,立刻到福建去,你的委任状随后就到,把战前各项准备工作全面抓起来。切切注意,一要迅速组织强有力的指挥机构;二要使用战斗力强、有实战经验的部队,力争打好第一仗;三要健全各机场的保障机构;四要采取逐步推进方式完成空中转场,隐蔽好我战略意图。”

19日凌晨,聂凤智已站在福建晋江罗裳山简陋的空军指挥所以新职务下达第一道紧急备战令。半年前拟就的空军入闽作战预案,即将由白纸上的黑色铅字变成白云间的银燕展翅,争夺闽海制空权的好戏终于拉启了帷幕。

聂凤智在罗裳山一块狭小的平地上召集刚组成的指挥机构,进行简短的战前动员。给人们留下最深印象的两句话是:若要战胜敌人,我们必须赢得时间;若要赢得时间,我们必须战胜自己。他指的是在恶劣的天候、艰苦的工作生活环境里,所有人都必须咬紧牙关,连续奋战,满负荷、超负荷运转,在军委、空军总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一切战斗准备。

并不高大的他立在高处大声说:我的要求很简单,你是一台100千瓦的发电机,必须给我发出300千瓦的电能来!

顷刻间,天降暴雨。他不动,继续他的讲话。他的队伍也不动,一片草绿色和整个罗裳山融为一体。

1958年空军入闽,紧密配合炮击金门。

在福建原来有个空一军,是由防空一军归建过来的,只管高炮、雷达、探照灯和机场修建。1954-1958年间,先后建成福州、漳州、连城、龙田、晋江、惠安、崇安七个机场,但没摆飞机,空一军是“空”一军。1958年7月19日,接到命令,由南空机关一部、浙江空五军大部、福建空一军全部,组建福空,聂凤智任司令员。要求几天内必须完成空战准备,确实十万火急,火烧眉毛。

福空指挥所设在罗裳山的掘开式坑道里,64平米大的一个地洞,硬塞进去作训、通信、标图、电台各类参谋人员一百多人,天气闷热潮湿,加上通风又不好,人待在里边臭气熏天,刚进去,扑面呛鼻的汗臭真能让你窒息。聂凤智也在里边办公,他每天半夜三点进去,中华牌香烟一叼,开始工作,除去吃饭、方便,不出洞,一直干到日头落山,才出去眯一觉。

四下打听当年蹲过罗裳山指挥所“老坑道”的杨国华,后来我在福州空八军司令部见到了他。1958年,杨老任福空指挥所雷达参谋,退休前职务为空八军作战处长。他退而不休,从未闲着,被部队返聘为调研员,专攻中国空军发展史。初次相识,看他斯斯文文地引经据典纵论历史,不觉得他曾是一位军人,而更像一位教授。他说:

将指挥所建在罗裳山是因为那个地方比较适中,前面就是晋江机场,靠漳州、惠安机场也较近,通信联络、指挥作战都便利。但生活条件就相当艰苦啦,根本就没有营房,只聂凤智有一个几平米的小土房休息、吃饭,其他人全住帐篷。帐篷四面透风,漏雨、扬沙、蚊虫咬,人就在里边吃饭睡觉,毫无办法。帐篷搭在一片桂圆林中,那年桂圆大丰收,果大水足,甘甜如蜜,一嘟噜一嘟噜吊在头顶,伸手可触,晚上散发出阵阵诱人的清香,弄得人一天到晚嘴里头老在分泌唾液。条件那样艰苦,没有人发牢骚、讲怪话,所有人都使出浑身最大劲拼命干,分秒必争,先同时间打一仗,同时也充分做好了敌机轰炸罗裳山、为国牺牲的准备。管理处除了管大家的吃喝拉撒,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到处买白布买棺材。我们都同处长开玩笑:你们想得真周到,如果轮上我享用了,那就提前谢谢啦。

总之,当时非常苦,非常乱,事情千头万绪,备战繁重如山,打仗就是这样的了。好在我们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司令官。空军是个新军种,建国后打大仗,打恶仗,主要在朝鲜,聂凤智实战经验很丰富。聂这个人平时无架子,喜欢讲故事打篮球,但到指挥所那就是绝对权威,大将风度,讲话声如洪钟,很有鼓动性,下面鸦雀无声,没人敢乱吭气。他一到任立即工作,亲自部署,抓得具体周密,魄力大,决心相当果断。空战决定胜负就是那么几秒、零点几秒的事,指挥就怕粘粘糊糊。这个人打了一辈子仗,很有头脑和谋略,仗怎样打目标非常明确。在空军,他唯一怕的人恐怕就是刘亚楼。我观察,刘亚楼逮到别人吼一通,一般对聂还比较客气,有理让三分。实在话,从陆军出来又真正懂空军的,一个刘,一个聂。

时间,就像一条歹毒的长鞭,每时每刻都在拍打快要被抽光榨干了精力、体力的人们。暴雨,则充当了困难最凶恶的帮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横在你的面前,给早已疲惫不堪的人们再添加一份艰辛。而曾经自以为十分完美自鸣得意的各项计划,在千军万马的调动之中又往往漏洞百出。

到处在喊、在叫、在吵、在骂,问题像雪片劈头盖脸飞向罗裳山。

连城的雷达阵地,因事先未经图上作业和周密勘察,以致费了吃奶的劲儿把设备搬至山顶,才发现该地仰角均在5°以上根本不能架设,气得雷达兵们揪住工程师的衣领。

下发通信铺设方案,却缺少配套之实地勘测资料。使得通信兵像没有佐料的大厨师,手捧菜单而无法下勺。

福州场站油料装卸手续不严,发生油料混合事故,18吨航油统统报废。

受领任务单位未经精确计算即申请车辆,常常运输车装不满,运油车卸不净,空车返回利用率极低,仅角尾一地因调度不当跑空车129台次。

漳州场站下死命令,要当地五天之内备齐一万立方沙石,逼得地方政府把基建和防汛石料统统控制起来。日后任务变化,并不需要那么多,也不及时通知地方,恼得漳州父母官们指着站长鼻尖骂:以后一颗鸡蛋一粒谷,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手!

……

每天,参谋、助理们战战兢兢把一份份“问题报告”呈递上去,伸着脑壳,静等脾气火暴的司令官雷霆震怒。谁知,聂凤智往往只看个标题,就顺手甩在一旁,至多批上一句:“××长、××部门阅处”,再不过问。那些天中,一向“军阀”的他竟鲜有横眉厉目大声斥责,倒是经常能从完成任务的报告上看到他“很好,应予表彰”的旁批。事后,有胆大者向他提出这一“反常现象”,将军莞尔道:空军入闽,大搬家,没有问题才碰见鬼哩。如果我什么都管,等于什么也不管,你想用一只手同时按住一堆跳蚤是不可能的嘛。该谁管的事就由谁去管好,我只管大事:一个整体工作的进度,一个飞行部队进驻的隐秘性。下面很辛苦,只要尽了心尽了力,有点小问题也不用大惊小怪。不是不要批评,更多的应该是表扬,给部队常鼓气,劲可鼓而不可泄嘛。当主管的,有时就得搞点“无为而治”。

聂凤智的“无为”,毕竟达到了“大治”。在刘亚楼限定的时间内,他首先完成了能打的准备。7月26日,毛泽东给彭德怀的信虽暂时延迟了战斗发起时间,聂凤智的“发电机组”仍在按照他的指令超负荷运转。二十天后,他不无几分自豪地向刘亚楼报告:

通信,共开设和扩建了12个指挥所的通信枢纽部,构通长途电路35处,增设无线电台127部、导航台站48个,架设永备线路298公里,被复线834公里;雷达,架设了11部引导雷达和14部警戒雷达,雷达团由2个扩建为3个,已迅速构成了全区高、中、低对空警戒与引导网;后勤,运送各种油料22109吨,弹药1722吨,副油箱1604副,其他物资20163吨……

后来的人们读着这些索然无味的枯燥数字时,是很难想象它们包含了多么巨大的付出。就说那支由404台运输车和534台运油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吧,二十天中无营房住宿,无热饭菜汤,困倦了,停下来用凉水洗把脸,饥渴了,啃一口硬馍喝一口稻田水;狂风骤雨,宁肯自己光膀子,也要脱下军衣盖住引擎盖,以免发动机受潮;烈日暴晒,因修车而中暑晕倒,急救后跳进驾驶楼继续发动;多少人跑肚拉稀,多少人感冒发烧,竟没有一台车停驶。战争古来如此,有什么样的司令,就会有什么样的士兵。

自然,最令聂凤智感到振奋和欣慰的,还是已把航空兵6个师部17个团采取打游击的方式先后进驻了福建地区7个机场。和二十天前相比,他已不是仅有“七八个人十几条枪”的光杆司令,而是手握520架作战飞机、拥有强大武备的堂堂统帅了。他充满信心地期待着,同当面的国民党空军乃至背后的美国空军同行们,在台湾海峡擂鼓对阵一决高下。

2

空中转场,即飞机由甲地飞往乙地的全过程。如果你乘坐了一回民航班机,可以视为完成了一次“空转”。

我冒着傻气问杨国华,1958年的“空转”真有那么复杂?

杨老非常肯定地回答:不亚于实施一场空中战役。一般讲,交战状态下于敌前“空转”,己方飞机在落地前后的一两小时内,就像一只脱离了旧巢正在寻觅新壳的寄居蟹,把自己的软腹部亮给了敌方,处于防护力反击力最薄弱的时刻,很容易招致致命打击,空战史上此类战例不胜枚举。何况1958年空军入闽还涉及诸多国际、政治的制约因素,刘亚楼、聂凤智一天到头冥思苦想的就是要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万全之策。

杨老怕我听不明白,索性摊开一张军用地图。按图演示,那是作战处长的看家本领。

第一梯队,暗渡陈仓。

刘亚楼确定,“空转”一梯队为空一师从江西永新进驻连城机场、空十八师从广州沙堤进驻汕头机场。

连城、汕头距金门、马祖相对距离较远,易于隐蔽。退一步讲,即便为敌发觉,也不致使敌太过惊恐。

高明的摔跤手,并不奢望第一次过招就把对方掀翻在地,总要先在外围盘绕,观察彼方心态,隐藏自己套路,期待对手失误,捕捉最佳时机。

转场时间几经修改,最后敲定在7月27日上午6时。因为情报侦悉,国民党军26、27两日将以2个师到金门换防,福州军区叶飞上将决心于26日晚或27日晨对金门进行集中炮击。必须估计到,炮击过后,27日8时左右,国民党空军即会大举出动对大陆前沿机场及重要目标进行破坏轰炸。我机6时空转,先敌一步,预备着针尖对麦芒,硬碰硬地大干一场。

26日,毛泽东的一封信将炮击暂缓执行,但已定空转时间不再变更。

聂凤智就像个女儿出嫁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老妈妈,命令、指示一道接一道,所有环节上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想到了,设计好了预案。空战是一项复杂工程,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于瞬间使结局成为另外一种样子:

航线上速度800-850公里/时,转场高度为1500公尺;

严格隐蔽指挥,指挥起飞一律用有线电,航线上如无特殊情况一律不讲话;

大队相互掩护,以后续梯队掩护前梯队迅速着陆;

第一个大队应于着陆后15分钟以内做好一等战斗准备。全团转场后做好战斗出动准备时间,不得超过40分钟;

当日任务主要掩护本基地,不远伸作战,活动地域为距本基地80-100公里半径范围内;

第二批到达基地上空时,路桥(机场)海航第二师以中队为单位在霞浦附近巡逻。空十二师以中队为单位在古田上空巡逻,以吸引牵制台湾北部国民党空军兵力;

进驻新基地后,如敌对我前沿机场轰炸,则连、汕部队要随时准备到惠安、晋江、漳州、厦门地区作战;

夜间除值班飞机外,其余飞机均疏散,并很好组织基地高炮掩护机场及空炮协同动作。要立即检查抢修机场的准备工作,做到随炸随修;

……

27日,天公不作美,乌云盖顶,厚重如铅。军区气象站电话不断,北京、福州、罗裳山、各机场纷纷催问,今天到底能不能飞?中午11时30分,东南风加强,以力大无比的双臂将方圆数百公里内的云层整体抬高了数百米,聂凤智果断发令:起飞!停靠在跑道头等得不耐烦直撂蹶子的战机如脱缰野马,嘶鸣狂奔,一跃而起。

赵德安,时任空十八师五十四团大队长,老人一旦聊起一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那段时光,再内向者也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说:

1958年7月中下旬,刘亚楼把我们师长林虎召到北京当面交待作战任务。林虎师长回来就作参战动员,什么支援中东伊拉克阿拉伯,我们那时年轻,听不太懂,就是气盛、好强,大家嗷嗷叫,表态,都说国民党空军里边有个什么飞虎队,我们是武松,打虎队的干活,要把他打个稀巴烂。林虎师长开玩笑,“我也是一只‘虎’,到了天上,你们看准喽,可别乱打一气哟。”大家都笑,热情确实高。

7月27日中午,我们团空中转场,从惠阳到汕头,距离很近。如果平时飞训练,跟玩一样,而这回是战斗飞行,随时准备同国民党的飞机干,心情就不一般了。我倒希望航路上“有情况”。

比较别扭是高度必须1500。那一带山都是1200左右。我们贴着山尖尖,在云层里钻出钻进,感觉弄不好就会撞山。但绝对不准拉起来,上去敌人雷达能看到,我们意图就暴露了。我身子都不敢乱动,使劲稳住驾驶杆。几十架飞机几乎翅膀挨翅膀,所有人都瞪大眼珠聚精会神编队。再一个别扭就是空中绝对不许讲话,谁出声谁违反纪律,林师长反复交待,“要把敌人指挥员变成瞎子和聋子”。我们大气不敢喘,咳嗽更不敢,落地后,摸一把,湿漉漉,一脑门的汗水。

获悉15架米格17安全降落汕头机场,另外33架亦顺达连城,聂凤智掏出手绢,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珠。立即拿起保密电话,向厦门叶飞和北京刘亚楼同时报告。他说:我已按照要求,神不知鬼不觉把第一批货送到了。刘亚楼说:老聂,你的“暗渡陈仓”,很好!

第二梯队,韬光养晦。

空十八师飞转汕头,两天后,三比零,打了一个漂亮的埋伏。

空军入闽的战略企图业已暴露,第二梯队以何种方式进入,更让聂凤智劳神费心。

刘亚楼一日三电,催询在进驻次序问题上,究竟先漳州,后福州、龙田,还是三个方向同时进驻。何者为优?

聂凤智反复权衡后回报:仍按“逐步推进”的既定方针行事为宜,着令空九师先进漳州。

漳州,八闽重镇,距金门直线距离仅40公里。如果突然驻扎了大批飞机,就好比在台湾的腋下顶了一把刀子,将使对方产生骨鲠在喉般的难受不自在,立即诱发闽海上空大规模空战的可能性不容低估。

聂凤智给了空九师师长刘玉堤八个字:韬光养晦,藏锋蓄锐。把你们这把剑摆在人家鼻子下边,不是要你们逼人家立刻出来决战的。要有敢打必胜的信心,更要有高度的政策头脑。空军作战的原则一般是后发制人,别忘了,你们这把“剑”,是带着“套鞘”的。

具体原则:一般不出海作战;没有必要时不轻易出海;战斗巡逻、航线飞行、编队训练务必避开金门空域。

当然,如果发生另外一种情况,那就另当别论,必须“扬眉剑出鞘”了:如果敌人超越金门上空侵入厦门上空,或从金门以南以北侵入大陆,为了反击敌人则根本不受这个限制,一定要坚决与敌机进行空战,狠狠打击敌机,敌机经金门上空退却也要坚决追击,不能因为不过分刺激敌人这一策略,而限制了主动空战的机动性和积极性。

刘玉堤回答:明白,我就是棋盘上的相和仕,无权过河打冲锋。但那边的车、马、炮、兵如果越界跑过来,我统统有权开杀戒。

8月4日上午,刘玉堤带飞机34架,自新城机场安抵漳州。

岳崇新老人当年曾是34条好汉中的一位,在刘玉堤辖下的二十七团当飞行员,回忆往事,仍心有余悸地说,那天飞得有点乱套,没出大事,万幸。

空九师原驻长沙,入闽参战,命令来了说走就走,大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大队长叫张闯虎,好不容易在三十出头讨到了老婆,头天晚上喜气洋洋在部队举办了婚礼,第二天又红光满面地领着新娘子去逛大街。他刚出营门,部队就接到了立刻转场的通知,赶紧派人去找吧。长沙那么大,一下找不到,就想到了广播寻人这个办法,于是,又联系电台喊:张闯虎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回单位,有急事找!张闯虎挽着老婆逛得正来劲哩,他听到了广播,居然犹豫了一下,对新娘子说:怎么广播电台里还有个张闯虎?肯定不是我,咱接着逛。刘玉堤左看表右看表,实在等不及了,说“我们走,让兔崽子幸福去”,带着我们就起飞了。张闯虎傍晚回营傻了眼:怎么人全没影啦?后来他归队,刘玉堤好一顿臭训:你这个大队长怎么当的,你的大队呢?你就知道结婚!

第一站落江西新城和从东北转来的空一师住在一起。一师政委叶松盛给两个师一起做动员,大家明白了,这回要真打,纷纷表态。岳崇新发言,打不下来撞也要把他撞下来!

8月4日,空九师空转漳州一线机场。三十几架飞机浩浩荡荡,落地时,有人看错了跑道走向,形成了分两队从跑道两端对头落的局面,像在公路上会车一样,保卫机场的高炮兵看傻了眼,都翘大姆指:哇,这个部队好棒,技术顶过硬!岳崇新心想,在跑道上来个两机、多机相撞,那就彻底稀松软蛋啦。

情报侦悉,空九师进驻漳州后,国民党空军连日召开紧急会议,部署空防。金门军眷也开始大批撤往台湾。

刘玉堤即便盘弓不发,对手也已感到了一种有形的压力。

第三梯队,立体掩护。

计划:空十六师进驻龙田,海航第4师进驻福州。

8月4日至13日,整整九天,聂凤智按兵不动,既然暂不炮击,他有意要让已经烫手的台湾海峡降降温。电示已在浙江衢州集结的部队安心待命,抓紧训练,自己则蹲在罗裳山的坑洞里,一包接一包消耗香烟,不知疲倦的大脑转动着他的“万全之策”。

犹如科研试验先要虚拟各种假设条件一样,他将参谋人员召集起来,提出假设:我进驻连城、汕头后,敌人还不很紧张,进驻漳州时紧张了一下尚能忍受,此番我如再进福州、龙田,不仅威胁金门、马祖,而且直接威胁台北的安全,敌人很可能孤注一掷,下决心乘我立足未稳实施轰炸,或乘机进行大规模空战,拼个鱼死网破,不将我逐出福建,决不罢休。各位智囊,有何高见?

智囊们深思熟虑后,向他呈上两案,一是若无空情顾虑,海航先转福州做好战斗准备,空十六师直飞龙田,一步到位。二是若空情复杂,则两师均先到福州,十六师视情再转至龙田作二级跳跃。而无论取哪一案,沿海各机场均应起飞多批机群给以有力掩护,以优势兵力压制威慑敌人。因为第三梯队转场的隐秘性实已丧失,不妨大张旗鼓,先声夺人。估计对方真欲来炸、来袭,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三思而后行吧。

聂凤智摸出一根“中华”。有人划火递过来,他摇摇头。一只手来回揉搓那枝倒霉的香烟,直至碾成粉末状,人们终于听到从他嘴里吐出一字:好!

他又补充道:不能光想着转场,还必须想到转场以后将出现的状况。驻连城、漳州部队可起飞较多兵力到莆田、惠安一带活动,使敌人不易接近福州、龙田,给新到部队一两天时间抓紧研究敌情,熟悉空域。

如此,“方案”更显完整,稳妥了。

8月13日晨,海航四师从衢州飞抵福州。一架架正在降落、滑行中,雷达荧屏上显示三都澳方向出现敌情,F-86共14架分三批正向福州飞来,紧接着又发现,后面还跟有F—100美机4架。刚刚落地的海航立刻重新发动,战斗起飞。不速之客们知趣乖巧,于闽江口上空兜个圈子,悉数折返。

聂凤智判断,敌人已经高度警惕福州方向,空情将更趋复杂,遂命令:空十六师按第二方案转场,沿海各机场同时起飞,提供有效掩护支援。

福建空域,顿时扯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空中立体防护罩。

苑国辉,当年任空十六师四十六团团长。老人好像并无安全感,说,降落时,我差一点被打下来,当了冤死鬼。我们四十六团原驻地辽宁丹东,空转飞行路线和途经中转站是:辽宁丹东——天津杨村——苏北白塔铺——苏州硕放——杭州笕桥——浙江衢州——福州——龙田。从北一直往南飞,二千余公里,和候鸟差不多。起飞时,我领着全团在机场上空盘旋一圈,大家都明白,这回不是训练,而是出征,要去打仗了。机翼下白云朵朵,一闪而逝,心里很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8月13日上午,在衢州接到命令,第一步飞福州。滞留了个把小时,接着飞龙田。

在福州听说航路上敌情严重,我们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一路上很顺利,安全无情况。到达后下降高度,突然间,地面高炮向我们猛烈开火,天空中爆点一片,把我气的,真想对他们施以同样猛烈的还击,我们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还好,他们技术不怎么样,没把我们打下一架来。落地我就找高炮算账:不是已经通知自己飞机要转场嘛,为什么还向自己人开炮?原来,一个高炮连长太紧张,一看机群到了,不识别就喊“开炮”。打一阵,想一想不对,又大喊“错啦,停!”

苑国辉还不知道,他在空中的那一刻,连城、汕头、漳州、福州、路桥各基地根据聂凤智命令,共起飞了29批124架次为他保驾护航。

解放军第一次在福建空域显示雄厚实力,台湾空军不明其中玄妙,像突然间受到惊扰的马蜂炸窝,紧急出动三百多架次在台海上空来回乱飞。台北市也数度拉响了防空袭警报。

空十六师平安到达龙田,罗裳山如释重负,参谋人员喜笑颜开,愉快地交头接耳。聂凤智也颇带几分悠然地点燃一支“大中华”。仅片刻,他的面容又回复到惯常的严肃,他及时提醒部属:争夺台海制空权的斗争刚开头,我们不可有丝毫的马虎和大意。

3

空军入闽,首战,关系到能否立足、站稳脚跟,关系到军心士气、再战信心,关系到空军形象、脸皮面子。

首战,只能打好,不能打不好。谁砸锅,谁负责。聂凤智说。

1958年7月29日,闽粤内陆依然像个不愿见人的傻小子,捂着那件用乌云做就的肥硕外衣,把自己遮盖包裹得严严实实。

海岸线以外,大海却是一位开朗的姑娘,她随手把阴霾丢到天外,将薄雾织成的纱装搭在肩头,在旭日朝辉中随风曼舞。

一个对守方颇为有利的天候。

汕头机场,林虎让“加长的耳朵”(侦听台)和“放大的眼睛”(雷达)全部打开,捕捉着彼岸任何一点微弱的异动。

11时3分,荧光屏上闪现出一个跳动的亮点,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一共四个:F-84,敌机!

终于等到了。指挥所内,林虎全神贯注在一面标图板上,目光紧紧追随那条曲曲弯弯、不断向前移动着的蓝线,脑子里考虑着自己出航的时机。11时15分,F-84低空越过台湾海峡中线。林虎把拳头向下轻轻一按,塔台飞起三发绿色信号弹,四架米格17隆隆出动。

带队长机大队长赵德安,飞行员黄振洪、高长吉、张以林依次跟进。为迅速接敌,赵德安打破常规,命令在一百五十米高度编队集结,于云下低空左转直飞战区,看到云缝再逐渐爬高。

雷达荧屏上,显示出两组八个亮点接近着、靠拢着,拼组成一幅台海上空颇具历史意义的动态图案。

四对四,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战后,赵德安才获知自己的对手名叫刘景泉,少校,在国民党空军中有“空靶冠军”之称,曾代表台湾参加在菲律宾举行的“飞行兄弟大会”,获炸射最优成绩,因作战“勇猛”,击毁大陆舰船而荣获“克难英雄”称号,受蒋介石召见,是一位技术超一流的“尖子”。

空军,是国民党三军中的骄子。如果不戴有色眼镜,应该承认,1958年,飞喷气式飞机总平均每人774小时、其中60%完成了夜间复杂气象训练、并具有在昼间组织中等机群活动能力的数百名国民党空军飞行员,若论文化技术、个人与整体水准,的确略胜大陆一筹。但一方早有准备,一方茫然不知,打击便具有了使敌措手不及的突然性。

“看见了,两架!”11时11分,高长吉在右上方5000米处首先发现敌机,兴奋报告。

“是四架,不是两架!”林虎在地面及时提醒空中注意,“你们周围没有其他情况,大胆攻击!”

高长吉、张以林首先咬住敌僚机组(3、4号机),敌长机组(1、2号机)立即右转,意欲迂回包抄。张以林处于敌机内侧,发射炮弹进行拦阻,迫敌1号机停止右转而改为左转,敌2号机随其后,正好给高长吉提供了良好的射击角度,他收缩瞄准光环,待里面投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撤按炮键,一个点射,敌2号机翻身落马。

同时,在高长吉上方的张以林,也蹬舵、推头,咬住了敌1号机刘景泉。刘急剧下滑摆

脱。张以林从高度2000米追到200米,距刘景泉150米处开炮,眼见将敌机左机翼斩掉一块。负伤敌机勉强飞到马公附近,因再无法操纵,刘景泉跳伞弃机,被台湾渔船大元二号救起,再由运输机直送台南空军医院抢救。刘恨恨说:这次被打主要是发现敌机慢了,共军速度太快。

在7月29日的空战中,我空军某部一个中队由大队长赵德安率领,以四对四的兵力,只用了两分钟就击落蒋机两架、击伤一架,取得重大胜利。图为赵德安(右)、高长吉(右二)、黄振洪(右三)及张以林(左)。

另一方向,赵德安也抓住了敌3号机,连续开炮三次,敌机背部中弹,现出朵朵火花。负伤的F-84无力还手,摇摇晃晃向东南方飘去。

台湾方面历来对大陆空军飞行员是很有些看不大起的,在他们眼中,这些顶多读过高小、不少连斗大的字也认不下几个的农家子弟,凑合着把一架现代化的机器弄上天去已经属于奇迹,他们还真想在空中进行战斗?不可思议。

台湾出版的《国共空战秘史》称:“MIG-15”飞行员程度只有初中毕业,文化水平很低,在佳木斯航校只受过苏联顾问的三个月短期速成突击训练,但是,“成份”却很好,都是工农分子,又红又专,体格颇为强壮,后来迁到北京之后,招收飞行生的第一个标准还是看出身成份、政治立场,其次才是是否具有空勤体格、文化水平、科学知识,技术并不十分要求,会飞就行了。

《国共空战秘史》大概没想到,“七•二九”空战中,大陆四名飞行员中有三位——赵德安、高长吉、张以林,就是被它几笔素描就勾勒出大致轮廓的“工农分子”,而恰恰是这三位分别击落击伤了台湾的飞机。黄振洪入伍前是武汉市的高中生,在那个时代,属于“小知识分子”范畴,很可惜,他虽同样勇猛,担任掩护功不可没,却偏偏是他未能捕捉到战机。

1958年的“三比〇”,其意义不仅仅是大陆打败了台湾,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刘亚楼打败了陈嘉尚(国民党空军司令),而且是“大老粗”打败了“大秀才”,“土包子”打败了“高材生”。还是空战英雄懂辩证法,赵德安老人对我说:我们这些人能学飞,那是历史的需要、时代的产物,当时不从我们这些人中选飞到哪去选?而我们从飞上天到打下敌机,其中付出了超出常人多少倍的汗水和辛劳,谁又知道?台湾看不起我们,轻视我们,所以他要吃亏,非输不可。但是,历史经验不能机械照搬,现在我们选飞如果不重视文化程度,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支现代化的空军没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垫底,基础最终不会牢固的。

“三比〇”不仅是一段空战史上的佳话,还有关于战胜之道和战斗力构成的深刻哲理。

战斗全过程总共六分钟,短促得就像一曲军营里催人晨起的起床号。四架F-84毫无还手之力,未能找到机会发射一发炮弹,足以说明战斗并不怎么激烈、残酷,显现出的是行云流水般的干脆利索与简洁明快。11时28分,赵德安率队返航着陆,机械师清点,他们的全部“损失”:耗油5340立特,打出去37弹39发,23弹115发。

四位有功之臣不是自己走下舷梯的,而是被蜂拥而至的地勤拉下来、拽下来的。人们把他们举过头顶,抛向空中,接住、再抛,一片“噢”“噢”的欢呼声将机场上的热烈情绪推至高潮。

首战出奇制胜,大获全胜。《解放军报》于头版发表评论《狠打空中强盗》,一句“我空军参战人员这样英勇顽强地打击敌人,值得表扬”,将大陆军方高层的欣喜之情,尽寓其中了。据说,毛泽东说“很好”。彭德怀说“望再创佳绩”。刘亚楼说“总结经验,再接再厉”。而聂凤智给林虎的指示是“今天晚上赵德安那个大队可以喝点酒”。

空战结束仅一小时,国民党军参谋总长王叔铭上将办公室告知“国防部”新闻署:“立即通知台北各国外新闻记者和报馆,对这件事马上主动公布,越快越好,不能等共匪广播,有个原则要讲明,是敌人率先向我们挑衅的。”并强调:“这是上面的意思。”新闻署明白,“上面”,总统也。于是一反常态,台北“中央社”以比北京同行“新华社”还要快捷的动作,抢先播发消息。一向对“败绩”遮遮掩掩的“中央社”此番对败绩讲了真话,使得海峡两岸空前绝后唯一一回对战况报道达成了一致,未给历史留下扯不清的悬念和争执。究竟何故?

合众国际社道出了谜底:超音速的共产党米格17型飞机昨天在台湾海峡上空进行的一次使国民党人透不过气来的一边倒的二比〇(指击落的,击伤的是三比〇)战斗中,击落两架国民党的F-84雷电喷气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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