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狭走向宽广的理性进化
——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及其对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的启示

2020-09-21 02:04张曙光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世界观学术特色

张曙光

(山西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一、引言:从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社会心理学的发展及其困境谈起

习近平总书记在《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要按照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的思路,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要加快完善对哲学社会科学具有支撑作用的学科,如哲学、历史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民族学、新闻学、人口学、宗教学、心理学等,打造具有中国特色和普遍意义的学科体系”。[1]

在这些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中,心理学颇为值得关注。国外学者博亚克(Boyack K W)等曾通过对7 121种自然与社会科学期刊自2000年以来的载文进行科学计量与文献计量分析,揭示了心理学在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中的枢纽地位,以及社会心理学在心理学学科中的枢纽地位。[2]由此足见两点:社会心理学在整个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中具有重要地位——“枢纽中的枢纽”;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是“打造具有中国特色和普遍意义的学科体系”的题中应有之义。

以“篇名”为检索项,以“社会心理学”为检索词,使用“中国知网”检索相关中文文献,并在此基础上对检索到的1960年至今的中文文献进行可视化计量分析,结果发现1980年是具有分水岭意义的一年:本年国内期刊年载相关论文数量为2篇;之前国内期刊年载相关论文数量最少为0篇,最多为2篇;之后国内期刊年载相关论文数量最少为7篇,最多为85篇,这表明中国社会心理学以此年为界,由沉寂走向兴盛。再者,以“社会心理学”为目标词汇,使用欧美书籍词频统计器(Google Books Ngram Viewer)对谷歌图书数据库中所收录的1975—2000年的简体中文图书进行词频分析,其结果同样证实了这一点。由此联系中国发展的大历史来看,中国社会心理学因改革开放而兴,并伴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而走向繁荣。

参照中国现代社会心理学家、心理学本土化先驱杨国枢先生根据研究取向的不同对当代科学心理学所作的分类,可以将中国社会心理学分为三种,即具有“内生性”的“本土社会心理学”、具有“准内生性”的“本土化社会心理学”,以及具有“外生性”的“西化社会心理学”。其中,本土社会心理学力图扎根于本土生态、经济、社会、文化及历史背景,通过使用“具有文化关联性的参考框架”“由文化衍生出的概念或理论”来发展可藉以有效地反映、描述、解释或理解当地民众的心理与行为活动的具有高度本土契合性的知识体系;本土化社会心理学力图通过“改造欧美社会心理学概念、理论、方法以及工具”来发展具有一定本土契合性的心理学知识体系;与前两种社会心理学不同,西化社会心理学则不以本土契合性为意,毫无反思性地、批判性地“照搬欧美社会心理学概念、理论、方法以及工具”[3]。客观地讲,本土社会心理学与本土化社会心理学本身即是为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而生,而西化社会心理学则与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背道而驰。因此,为了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国内社会心理学研究者应摒弃与超越西化社会心理学研究,认同与推崇本土社会心理学研究与本土化社会心理学研究。这两个方面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纵观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社会心理学的发展,本土社会心理学研究与本土化社会心理学研究相对偏少,而西化社会心理学研究则过于泛滥,其表面繁荣难掩“内卷化”困境,亦即在外部扩张受限的情况下,向内不断追求精致化和复杂化,但最终却无法取得实质性进展的窘境。[4]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研究者热衷于“跟班式科研”[5],并倾向于以技术方法为中心,而不是以问题为中心,以致看重技术精进胜于理论创新、关注琐屑问题胜于重大问题;绝大多数研究都深陷封闭性人观之窠臼,以致只见“个体”(或者说,是“心理”),不见“社会”,更毋提与“社会”紧密相联的“文化”“历史”(包括种系进化史),本土契合性自然也就无从谈起[6];尽管研究的总量呈飙升之态,愈积愈多,但诚如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谢里夫(Sherif M)所批判的那样,堆积的“糠秕”是巨量的,而收获的“小麦”却是稀少的。[7]那么,在上述局面下,如何才能更好地推动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呢?当代社会心理学史也许能够为此提供镜鉴。

为了回答这一问题,下面就先对其中隐现着可资借鉴的理性进化的当代社会心理学史中的“历史重演”做一简要介绍,而后对作为其重要缩影之一的典型个案——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费斯廷格(Festinger L)的两次学术转向——进行梳理与探析,以此管窥欧美社会心理学研究理性进化趋向;最后对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之于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建构的启示进行讨论,重点探讨如何顺应欧美社会心理学研究理性进化趋向,积极而有效地推动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

二、可资借鉴的理性进化:当代社会心理学史中的“历史重演”

自古以来,以波利比奥斯(Polybius)、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 N)、马克思(Marx K H)、马克·吐温(Twain M)、特罗姆普(Trompf G W)为代表的一批史学家和哲学家都倾向于认为人类历史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模式重演。所谓“历史重演”即是指相似或同类历史事件(或历史过程)在“不同地域、不同时空态”中非绝对地复现的现象,其发生的原因与条件主要有“人性相同”“人类社会文化延续内在的同构性”“历史发展中的某些内在不确定性”“人类各民族各地区发展的阶段差异性和不平衡性”及“人类科技进化和发明创造对社会历史进程的影响”等。[8]

从理论上讲,“历史重演”的概念及规律亦应适用于当代社会心理学史,事实上也是如此:当代社会心理学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美国(式)社会心理学(确切地说,是实验社会心理学)“迷魅化”与“去魅化”、亚欧诸国或地区社会心理学“殖民化”与“去殖民化”的历史[9];其间“被打上‘个体的’烙印”的美国(式)社会心理学曾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遭遇空前危机,并由此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救赎运动,这一历史过程以“危机—救赎”模式在亚欧诸国或地区(包括中国大陆、香港及台湾三地)社会心理学的发展进程中并行性地或继起性地得到重演,此即通常所说的“本土化运动”,不同的是,亚洲诸国或地区的本土化运动“被打上了‘文化的’烙印”,欧洲诸国的本土(化)运动“被打上‘社会的’烙印”。[10]

上述这些运动本质上是一种思想变革运动。从理论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社会心理学家思想的背后还有思想,所谓“思想背后的思想”即是通常所说的“假定”或“预设”,当然,也可以被称为“世界观”——“一组有关本质上是哲学的(认识论的、道德的和本体论的)议题的信念(或被言明,或未被言明)”,它作为一种“深隐却有影响”的具有元理论性质的“指南或框架”,极大地限定了“心理学家应如何想”,以及“心理学家应如何做”。[11]这意味社会心理学研究成也世界观,败也世界观;社会心理学家为克服社会心理学危机而掀起的救赎运动,必然指向世界观,并建基于其革新之上。世界观革新本质上是一种理性进化,所谓“理性”实为“一种历史地进化着的思维形式”,“其有效性的标准随着人类生活的要求和社会文化条件的变化而变化”。[12]

根据澳大利亚历史学家特罗姆普的观点,历史所能传授的经验教训,往往是那些不断重演的典型模式。[13]就上述社会心理学史中不断重演的“危机—救赎”模式而言,其中最为典型的实例,莫过于来自美国社会心理学救赎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费斯廷格——为了走出“危机”而自觉进行的救赎。之所以这样认为,主要有两点理由:一是费斯廷格身为美国本土实验社会心理学家,在国内乃至世界上都享有极为重要的学术地位(在20世纪最杰出心理学家排行榜中名列第五,紧随斯金纳、皮亚杰、弗洛伊德和班杜拉之后),他先后有过两次学术转向,其中既有教训,也有经验;另一是费斯廷格的第二次学术转向得到了加扎尼加(Gazzaniga M)、霍赫伯格(Hochberg J)、米勒(Miller G)、莫斯科维奇(Serge Moscovici S)与普雷马克(Premack D)等一批心理学家的肯定与支持,其中不乏同为救赎者的欧洲社会心理学家。[14]从这一意义上来讲,通过对“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这一典型个案进行梳理与探析,可以管窥欧美社会心理学研究理性进化趋向。

三、由偏狭走向宽广的理性进化:作为典型个案的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

20世纪40年代初,费斯廷格在一代社会心理学大师勒温(Lewin K)的引领下,涉入实验社会心理学领域。但直到其完成博士学业三年之后(亦即1945年),他才得以真正“浸淫于这一领域”,直面“它所有的困难、模糊与挑战”。[15]在此后近二十年间,费斯廷格围绕期望、抱负、决策、偏见、沟通、态度改变、社会影响、研究方法及统计分析等主题开展了大量的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隐现于其间的“主题”是,人们在“追求一致性的压力”的驱动下,“如何化解冲突(群体动力)、含糊性(社会比较)与矛盾性(认知失调)”[16]。该“主题”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了实验社会心理学素有的个人主义取向与内在心理取向。深一步讲,个人主义取向、内在心理取向与实验方法论三者具有内在一致性,这从根本上决定了实验社会心理学不可能有开阔的学科视野,套用勒温的话来讲,它只会扼杀人的想象力。[17]

尽管如此,不可否认的是,费斯廷格以其对认知失调理论与社会比较理论的提出,对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特别是实验室实验法)的发展,以及对复杂统计问题的解决,着实深刻地影响了现代社会心理学的发展,并因此于1959年获颁“美国心理学会杰出科学贡献奖”,同年当选为“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美国心理学学会在颁奖词中对其所作出的贡献给予了高度肯定——“他和他的学生已发明出了一系列实验室技术,用以在受控条件下重现那些对偏见、谣言传播及社会影响起到调节作用的微妙思维过程与动机”,“在他的手中,心理学理论不仅对实验室数据,而且对复杂社会现实具有解释力”。[18]

但是,这并没有让费斯廷格安常习故。当发现其后续研究已陷入“自我因袭”——换言之,即想象力顿滞的境地时,费斯廷格便对实验社会心理学研究心生厌倦,于是希望通过更换领域为自己注入“智识刺激”,以此来保持“多产”的状态。[15]他最终于1964年转入“视觉系统与知觉”这一新领域,主要从事有关眼动、感知副本、知觉意识经验,以及颜色知觉的神经生理编码的研究。[19]此即费斯廷格的第一次“救赎”。时隔八年后,他当选为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尽管从表面上来看,费斯廷格的这一学术转向颇为彻底,但它实际上仍是其实验社会心理学研究之“主题曲”的延续:他所致力的视知觉研究重在探究人们如何“调和视知觉与眼动的不一致”,以此使自己“看到连贯的图像”。[16]

时至20世纪70年代末,美国(实验)社会心理学深陷危机已有时日,各种批判与质疑纷至沓来,它们或“指向方法问题”,或指向“(社会)关联性问题”,或指向“理论与取向问题”[20];欧洲社会心理学的本土化运动蓬勃发展,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成果,一种更为强调“社会行为的群体性”而非“人际过程”“重实质轻方法”的社会心理学由此崛起[21];社会学、哲学、考古学、文化人类学、古生物学、进化心理学等学科均有长足的发展;在科学技术革命的推动下,人类社会的分化程度与组织化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同时也带来了诸多问题。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费斯廷格愈来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然迷失于对“愈来愈狭的技术问题”的孜孜探求,并因此而重蹈十多年前的覆辙;同时还深刻地认识到,如此“或多或少地以自然科学的形象自居”,且因此而“执迷于定量测量与实验方法论”的做法,只会让心理科学研究难以触及有关人类存在的重要议题(例如对审美活动的参与、对游戏的沉迷等),让自己希冀以“更为开阔的视野”研究人类及其行为的夙愿落空。[14]于是,他在1979年左右毅然决然地关闭了实验室,继而带着希望——“站在一个足够远的地方,以使我能够看清人类社会”[14],以及问题——“人类何以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14],转入考古学与古生物学领域,由此开启第二次救赎。

在转入新领域之后,费斯廷格即着手分析史前考古数据,与人类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生物学家、进化生物学家及进化心理学家进行交流,并亲自前往考古遗址搜集第一手资料。[22]通过这些努力,费斯廷格最终于1983年出版了《人类的遗产》(Thehumanlegacy)一书,以此基于横跨心理学(包括进化心理学)、社会学、哲学与考古学等多个学科的交叉视角,对人类何以进化,并发展出复杂社会进行了深入探析。在他看来,这一研究的实施使自己重又回归到心理学的基本关怀,其目标在于从不同角度、不同数据领域来推论人之本性与特征。[15]在此研究结束之后,费斯廷格又转而研究文化与认知的关系,或者更为具体地说,是一种思想何以被一种文化接受或拒斥。为了揭示这一点,他试图就“新技术为何在拉丁西方被快速采用,而在拜占庭或伊斯兰帝国则不然”这一问题展开研究。[22]不幸的是,在其能够发表该研究成果之前,他便已因罹患癌症而辞世。

透过以上所做的粗略梳理可以看出,费斯廷格在其学术生涯中两次陷入“内卷化”困境,并均积极进行了救赎。相较而言,第一次救赎缺乏深度反思,直指自身研究实践,故而无以触及并消解社会心理学危机的深层症结,只能算得上是以自我为指向的救赎;第二次救赎奠基于深度反思,直指学科视野,故而得以触及并消解社会心理学危机的深层症结,真可谓是以学科为指向的救赎。透过前文所引其观点可以看出,费斯廷格在第二次救赎中或多或少地认识到了“自然主义”(naturalism)与“自由个人主义”(liberal individualism)的相互关联性,以及两者对心理学(包括社会心理学)的学科视野的遮蔽作用:方法论自然主义与(由其衍生出来的)实证主义通过排除“人类生活的诸多复杂性与丰富性”,排挤“在世界观上居于少数地位的科学家与主题”,严苛地限定了“什么才算是心理学中具有合法性的知识”。[23]费斯廷格之所以选择舍弃实验方法论,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个人主义取向与内在心理取向,大抵是因为如此。

作为费斯廷格的最后一部传世之作,《人类的遗产》见证了其第二次学术转向,它为后人了解和把握费斯廷格的世界观革新提供了一扇窗口。在这一著作中,费斯廷格抱持着高度的学术关怀与社会关怀,以人的多重性存在——包括生物性存在、生态性存在、心理性存在、文化性存在、社会性存在及历史性存在(以下分别简称“生物”“生态”“心理”“文化”“社会”及“历史”)——为逻辑起点,基于丰厚详实的考古资料,富有想象力但又不失客观地对人类在生理、心理与社会层面的演化进行了深入探析。由此不难看出,费斯廷格的世界观已由“自然主义/自由个人主义”世界观转变为“历史主义/整合主义”世界观,或者更深一步讲,其研究理性已由简单而封闭的元理论框架主导迈向复杂而开放的元理论框架主导。如果说前一元理论框架的建构以“封闭的人”为预设,固步于“(建基于方法论自然主义与实证主义的)心理学”这一学科疆域,并因此而只见“心理”“生物”,不见“生态”“社会”“历史”及“文化”,那么后一元理论框架的建构则以“开放的人”为预设,诉诸多学科的交叉与融合,并因此而既见“心理”“生物”,又见“生态”“社会”“历史”及“文化”。[6]

总而言之,费斯廷格的两次学术转向特别是第二次学术转向,造就了其令人拍案惊奇、叹为观止的智识生涯。正如心理学家沙赫特(Schachter S)所评价的那样,“无论其涉入哪一领域,他都能使之得到充实。他发现了此前无人知晓的东西,构建出了此前无人构建的联系,而且是大为成功地、优雅地做到的,这就不能不使人从美学与科学的角度来评价其工作”[19]。既然费斯廷格所从事的是科学严谨的学术研究,那么,从科学的角度来评价其工作,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不足为奇。与此不同,从美学的角度来评价其工作,则是不合常理,而且颇有跨界意味的事情,但其本身却无疑是对费斯廷格的学术贡献的高度肯定和赞誉,例如,心理学家朱克(Zukier H)曾在《为心理学拓疆扩土:利昂·费斯廷格文选》(ExtendingPsychologicalFrontiers:SelectedWorksofLeonFestinger)一书的前言中不无感佩地指出,费斯廷格像梵·高(Van Gogh V W)一样,总能以其浸透着睿识洞见的工作给司空见惯的现象以新解[24];又如,心理学家扎荣茨(Zajonc R)也曾在追忆悼念费斯廷格的文章中,满怀敬佩地将其比作毕加索(Picasso P),以此颂赞其惊人的创造力,以及深远的学术影响。[25]

四、理性进化的借鉴: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对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的启示

通过以上梳理与分析,不难看出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作为当代社会心理学史中的“历史重演”的典型个案,始终是以超越美国社会心理学为诉求的。因此,它对国内社会心理学研究者走出美国社会心理学的“殖民”,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具有一定启示性意义,或者说,其所折射出的欧美社会心理学研究理性进化趋向,颇为值得国内社会心理学研究者在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的实践中加以参考与借鉴。粗略地讲,从中至少可以归纳出三点启示,即“以自觉反思为原动力”“确立整合而自洽的世界观”及“以重要现实问题为中心”。这三点彼此之间的关联,以及它们对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构建的推动作用如图1所示。

图1 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启示下的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构建示意图

1.以自觉反思为原动力

费斯廷格的两次学术转向深刻表明,没有对社会心理学研究实践及其背后的世界观的自觉反思,就不可能有社会心理学的理性进化。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实际上就是要推动中国社会心理学由特色不足向特色浓厚跨越,其关键在于摒弃与超越以欧美社会心理学(主要是美国社会心理学)为典范的西化社会心理学研究,认同与推崇本土社会心理学研究与本土化社会心理学研究。从根本上讲,这两个方面的落实均须以中国社会心理学研究者特别是西化社会心理学研究者的理性进化为前提和基础。根据前文分析,中国社会心理学研究者的理性进化也必然要以自觉反思为原动力,以同样建基于自觉反思之上的欧美社会心理学研究理性进化为镜鉴。

将当前中国西化社会心理学的发展困境与美国社会心理学在20世纪下半叶遭遇到的危机联系起来看,两者固然分处不同时空之下,却无碍于后者与前者的暗合。根据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Bourdieu P)的观点,中国西化社会心理学研究及其所追随的典范之一——美国社会心理学研究——均隐含着以“个体”(或者说,是“心理”)与“社会”的二元对立为表征的“唯理智主义偏见”,所谓“唯理智主义偏见”实际上是一种以“旁观者而非实践者的心态”来认识和把握世界,以致毫无反思地以“理论逻辑”替代“实践逻辑”的“学术无意识”。[26]当然,不可否认,部分本土化社会心理学研究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毕竟其对美国社会心理学研究的改造多停留于方法与工具层面。

通常来说,学术无意识顽固难除,渗透在中国西化社会心理学及部分本土化社会心理学研究实践中的学术无意识也不例外。这一点与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卡特赖特(Cartwright D)所阐明的社会心理学知识生产的体制化不无关系:任何“社会心理学”都是一种以生产特定类型的知识为首要目标的“社会系统”,其间组织(包括大学院系及其之外的研究院所)的学术传统、研究资助机构政策、期刊及出版公司的编辑偏好、学术话语权竞争、职称晋升制度与相关货币及荣誉称号奖励制度等因素相互交织、互为作用[27],共同孕育出使此系统的运作难以改弦易辙,最后只会陷入路径依赖的学术生态。对此,可以通过联系德国古典社会学家齐美尔(Simmel G)所提出的“文化悲剧论”予以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把握:社会心理学知识生产体制实际上是一种由研究者不断创造出来的具有“自己独立的生命”的“客观文化”,但它反过来又支配着研究者“创造、吸收和控制客观文化要素的能力”亦即“主观文化”。[28]“学术无意识”的生产与再生产即折射出这一支配作用,其结果是反思作为“主观文化”的一个面相,受到“客观文化”的压制甚或消解。

针对因“学术无意识”而致反思缺失加剧的困境,台湾学者王明珂曾极为形象地取譬设喻,“脚底生了老茧,我们踩在烫的、尖锐的砾石上,却没有抽回脚的反射动作”[29]。正如布迪厄所指出的那样,为了克服这一困境,研究者需要自觉加强反思,对“未被深思的”,却着实限定了“思想中所能想到的,以及已预设好的内容”,并指引着研究的实际开展的“思想范畴”进行系统性探索与批判,从而彻底打破对常识的执迷。[26]这些思想范畴在世界观中居于核心地位。具体就社会心理学而言,需要加以系统性探索与批判的思想范畴至少应包括人的存在,以及其各个存在面相彼此之间的互动关联等。

事实上,以费斯廷格为代表的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的学术转向,以及欧洲及非西方国家或地区(包括中国大陆及港台地区)社会心理学本土化运动的蓬勃兴起,也均建基于对上述思想范畴的探索与批判之上。但不同的是,前者多为相对分散的个人反思实践,以致相关探索与批判不够系统深入,且难以成风成潮;后者多为相对集中的群体反思实践,以致相关探索与批判系统较为系统深入,且易于蔚成气候。这些实例从正反两面佐证了布迪厄关于(学术)反思的观点——反思理应成为所有研究者共同参与的“集体性事业”,而不是“单个学人的重担”[26]——的正确性。由此联系前文,可以认为倡导与推动集体性自觉反思是建构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的必由之路。

2.确立整合而自洽的世界观

从认识论上看,由于人的多重存在面相被其纳入研究视域,费斯廷格的反思及其最后的扛鼎之作——《人类的遗产》——均隐现着一种强烈的期求,即确立能够兼顾宏观、中观与微观三个层面的整合而自洽的世界观。这一世界观的确立,为其最终走出“内卷化”困境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智识支撑。然而,遗憾的是,费斯廷格并未对之做出明确阐述。为了摒弃与超越西化社会心理学,从而走出研究实践与本土社会现实相疏离的“内卷化”困境,国内社会心理学研究者特别是西化社会心理学研究者也同样需要确立上述这样一种世界观。事实上,该世界观与本土社会心理学力主将社会心理现象置于生态、社会、文化、历史等脉络下进行研究的取向具有内在一致性。反过来讲,通过确立整合而自洽的世界观,可以使愈来愈多的国内社会心理学研究者认同与推崇本土(化)社会心理学研究。

返观现实,“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1]。在这一背景下,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被赋予了一个重大使命,即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全面而深刻地认识与把握这一进程。为了完成该使命,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的构建需要“以消解疏离(或者说,是提升本土契合性)为目标、以‘本土(化)社会心理学’为基底、以‘社会转型’为基本背景框架与研究内容、以本体论的重构为切入点与着力点”[30]。由于社会转型具有全方位性、多层面性等特点,“本体论的重构”也理应以确立能够兼顾宏观、中观与微观三个层面的整合而自洽的世界观为旨归。

毋庸置疑,人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世界”之中,“世界”系由自然界、思维与人类社会三大领域构成。这三大领域无不与人有关,它们与人的联系映射出人的多重性存在,即“生物”“生态”“心理”“社会”“文化”及“历史”。其中,“生物”之于人而言,兼具本体性与类属性;“心理”之于人而言,具有本体性;“生态”“社会”“文化”及“历史”之于人而言,具有脉络性。当然,需要指出的是,“社会”“文化”与“历史”三者紧密相联,不可分割。从理论上讲,以探求人类的社会心理与行为规律为其职志的心理学家所持世界观必然是以人观——即其对人是什么等基本问题的认识——为核心,以心理观——即其对心理是什么等基本问题的认识——为重心;前者的建构与社会心理学家对人的多重性存在的认识和把握相联系,后者的建构与社会心理学家对“心理”与“生态”“社会”“文化”及“历史”等存在面相中的一种或几种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和把握相联系。显然,人观与心理观紧密相联,通俗地讲,有什么样的人观,就有什么样的心理观。

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启示我们,为了确立整合而自洽的世界观,以便更好地服务于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的建构,宜持以人是关系性存在为预设的开放性人观,而非以人是自足性存在为预设的封闭性人观;宜持多元交互性心理观,而非二元对立的心理观,前者认为经由种系进化——与“生物”这一存在面相相关联,亦可视为一种历史进程——而来的“心理”与“生态”“社会”“文化”与“历史”等存在面相之间的交互作用;后者认为“心理”与“社会”(以及与之紧密相联的“文化”“历史”)两相对立,而且倾向于基于方法论个人主义来认识和把握两者之间的关系。

3.以重要现实问题为中心

费斯廷格的两次学术转向大体上就是一个由以问题为中心到以技术方法为中心,再由以技术方法为中心到以问题为中心的过程。当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两个“以问题为中心”有着显著区别:但相较于其最初所关注的问题而言,费斯廷格最后所关注的问题更为宏大、重要,且更具现实关怀与人文关怀。此转变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自觉反思及世界观重构共同推动的,它使费斯廷格得以在学术研究上实质性地走出“内卷化”困境。这给予国内社会心理学研究者的启示是:在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方面,仅有自觉反思与世界观重构是不够的,还须以问题为中心,或者更为具体地说,是根植本土现实,心系人与社会的发展,关注和研究重要现实问题。唯有如此,中国社会心理学研究者才有可能彻底摒弃与超越西化社会心理学、认同与推崇本土(化)社会心理学,从而闯出一条去疏离化、去殖民化的特色发展之路。

正确认识和把握上述这一启示的关键,是认清其中所谓“问题”是本土问题,而不是他方问题。只有以本土问题为中心,才有独立与特色可言。相反,如以他方问题为中心,则只有依附与模仿可言。对此,当代欧洲最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莫斯科维奇早有深刻认识,他在20世纪70年代即已分析指出:

它(美国社会心理学)的优势(亦即“特色”)不仅在于技术,还在于将美国社会问题转译成了社会心理学术语,并使之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如此,如果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吸纳我们所接收到的文献,那么我们只不过是在接受来自另一社会的成见与传统;我们为解决美国社会的问题而抽象地工作着。如此我们必定甘心沦为在别处生产的科学(即指社会心理学)的一小部分,同时甘于在社会——我们自己的社会——中处于孤立状态,我们之毫无兴趣。以这样一种方式,我们能够作为方法学家或实验者——但从来不是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心理学家——赢得科学承认。确实,我们有很多的理由去模仿。……(面对来自人类学、语言学、社会学、心理分析学、哲学等相关学科的压力,以及民众的质疑)我们交给了自己一个任务——思考这一科学,这一科学在一些人看来根本不应该存在,而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至今仍不存在。正如我前文所述,我们所应建构的社会心理学必须根植我们自己的现实,或者至少根植其相关面相。[31]

令人欣慰的是,自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社会心理学研究者以本土重要现实问题为中心,广泛开展本土(化)社会心理学研究,例如人情研究、面子研究、社会流动与关系信任研究、“自己人”研究、“我们”概念研究、公民意识测量研究、人格变迁与变迁人格研究、社会变迁与文化认同研究、社会心态研究、中庸思维研究、群己关系研究、变迁社会中的亲子传承研究、转型时代的中国体验研究、社会治理研究、医患关系研究、同乡交往研究等,由此在建构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五、结语

人首先是类的存在,其次是个体性与群体性存在。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人的存在具有普遍性与特异性。肯里克(Kenrick D T)等进化心理学家所提出的新型心智观——人的心智犹如自带“内置限定”,但同时为“环境输入”提供了大量的“空白区”的“涂色书”[32],即是其最佳注脚。由此联系人类认识的渐进性与不同步性,也就不难理解以“危机—救赎”为表现形态的“历史重演”何以发生在当代社会心理学史中;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的建构为何既要参考与借鉴隐现于这一“历史重演”中的欧美社会心理学研究理性进化,又要根植本土现实。

以上以当代社会心理学史中的“历史重演”的典型个案——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为例,对欧美社会心理学研究理性进化趋向进行了粗浅的梳理与探析,并在此基础上从费斯廷格的学术转向对于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的启示切入,对如何在中国特色社会心理学建构实践中参考与借鉴欧美社会心理学研究理性进化的三种趋向——“以自觉反思为原动力”“确立整合而自洽的世界观”及“以重要现实问题为中心”——进行了探讨。这三种趋向以“确立整合而自洽的世界观”最具核心意义,该趋向有待于在后续研究中做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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