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明
老子给儿子打电话时占着线。老子不死心,继续打,总算拨通了。儿子小声说:“爹,我今儿回不去了,我即刻就要带队去外地考察。”
“啪!”老子拍桌子的声音,让儿子拿手机的手抖了一下。
“爹,你看看,你那老脾气又上来了不是?我嘱咐你多少遍了,你都这个岁数了,生气伤身体。四叔受伤住院的事,我知道了,可这次我出差考察的事很要紧。我是想,等过几天考察回来,我再去看望四叔。爹,你别生气,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行了吧?”
“掉头!先去医院看个病人。唉!俺这个老爹。我在他身边长这么大,就怕他拍桌子。”他对司机说。
拍桌子,是老子怒发冲冠的信号。老子拍完桌子,再不顺着他,他就挥舞拳头,天王老子他都敢打。
儿子小的时候,见识过老子跟娘拍过一回桌子。那声音地动山摇,把熟睡的星星和儿子给拍醒了。
那时候老子是生产队长,娘是社员。十三个婆娘给生产队拾棉花,也包括娘。工分是由拾的棉花数量决定的,多劳多得。不知哪一刻,老子瞅见了婆娘们的一个重大秘密。收工时老子突然宣布捉贼,逼着婆娘们自掏腰包。婆娘们一个个嘻嘻地笑着,把装在口袋里的棉花掏出来交公,唯独娘口袋里啥都没有。娘把口袋翻出来给老子看,把清白证实给大伙儿看。爹高兴,娘没丢爹的脸。
回到家爹冲着娘笑,从倒背的手里亮出在代销点给娘买的海鸥牌雪花膏。爹却从娘的表情里发现了异样。
娘从厨房到猪舍,老子的两只眼睛像探照灯紧追不放。后半夜,儿子突然被老子拍桌子的声音惊醒。
原来,娘等老子呼噜声响起来,一个人躲进了茅房,从裤腰里往外掏棉花,被老子人赃俱获。
第二天,老子召开全村社员大会,故意让娘难堪,逼着娘把那团棉花放在主席台上,还要对全体社员检讨。
儿子被老子带入重症监护室之前,在换衣间都换上了消毒服,戴上了口罩、脚套。
见四叔面部上罩着呼吸机,儿子轻声唤:“四叔!”
主治大夫说:“你四叔还没脱离危险期。他刚被送进来时,右手挤进搅轴,碾成了肉饼。我们果断施行了截肢手术。”老子掀起被子,儿子看到四叔身体右侧缺少了一条胳膊,空荡荡的。
回家的路上,儿子和老子并排坐在后排座位,车子里静静的。儿子说:“好端端的四叔,眨眼之间却变成了残疾。”车内静得出奇,老子和儿子一路再没言语。
回到家,老子依然板着脸。儿子自语:“四叔用机器脱玉米皮儿,玉米卡在搅轴上,他也忒大意了吧,竟然伸出手去拽,能不出事儿吗?”
老子失神地望着窗外,脸上木木的,说:“那棒子第一次卡在搅轴上,他伸手给拽出来了,觉得没事,可那棒子又卡进搅轴了,他又伸手,手就被咬住,拽不出来了。”老子说完,目光里夹着刀子,盯着儿子的脸。儿子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老子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茶叶,捏出一些,丢进布满茶垢的茶壶。
儿子抬起头:“爹,你怎么又自己买茶?我上次让司机给你送来的茶,可是上等的普洱茶,你喝完了?那好,我再买一盒,明天让司机顺便给你送来。”儿子拿出手机,刚要拨打司机电话,只听啪的一声,老子的大手又拍在了八仙桌上。兒子的身体抖了一下。
“爹,你……你这脾气能不能改改呀?”
“改不了,到死也改不了!”
老子弯腰从茶几里拿出儿子送给他的那盒茶叶,打开盖子,抽出一张卡,往儿子胸前一掷。
“你说说,这卡,哪儿来的?是谁送给你的?”
儿子从地上捡起那张购物卡,擦去上面的灰尘,说:“爹,你年纪大了,爱忘事,教你用微信付款,你又不肯学。这张卡,是我上次回家时在你常去的那家超市办的,你用它买东西方便。”
“编,你接着编!爹老喽,真是老喽……儿子骗老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老子嘴角抖动,哽咽着。
站在门外的司机推门进来,解释说:“郑书记,都是俺不好,上次我给老人来送完茶叶就急着走了,忘了给老人交代这张卡了。”
“唉!爹老喽,老糊涂喽!你快走吧,回吧,我别误了你们正事。”老子拍打着脑门儿,一脸懊悔地说。
老子脚步蹒跚,送儿子到大门外,摆手目送儿子上车。儿子轻轻地说:“爹,不哭,我出差回来,一定赶过来看你和四叔。”
老子攥着儿子的手,说:“你是郑家的独苗,你娘死的时候求我,把拍桌子这毛病改改,她说:‘咱儿子随你,我死了别冲儿子拍桌子了。爹是答应了你娘的,可爹又总忍不住。你四叔一念之差,截下一只胳膊。爹从看见卡那会儿起,就吃不下睡不着。爹只要有这口气,就不愿看着你像你四叔,因一念之差变成个残疾。”
儿子见老子忽闪着眼睑,一行老泪从眼角滑落。儿子又一次打开车门,走回来,用袖口给老子擦拭眼泪,然后转身快步走向车子。
平坦的乡路没到尽头。鼾声让司机放慢了车速,过了一会儿,后排忽然又传来惊叫声:“爹,爹!”
“郑书记,醒醒!”
郑书记伸了个懒腰。
司机问:“郑书记,你刚才做梦了?”
郑书记说:“嗯,梦里,我爹冲我拍桌子,我是不是喊出声了?”
“郑书记,你太辛苦了,再接着睡一会儿吧。”后视镜里,司机见郑书记正低头批阅一份文件,他握紧方向盘,再也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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