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
许多年前,我打算把写作当作主要职业的时候,一位略长我几岁的朋友含蓄地表示“不赞同”。他当时在央视工作,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认识无数对大部分人来说像传说一样的文化人。他信手拈来几个名字,都是曾经红极一时但渐渐消失的,他说:“他们,后来都不写了。”
我说:“他们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吧?”
他反驳:“谁一辈子能什么事儿都不遇到?”
我还想说什么,他只是摇头。
这话头属于“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到真实发生,证明不了。
我有点儿轻微的屈辱感,只是想:我不要成为他的例证之一。
我从未想过,我曾经厌恶过自己的写。成年人,是会多次三观崩塌,又一次次重建的。在某个阶段,写作变成极其困难的事,需要一边书写一边质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我确定吗?
有些自己的文章,我一个字都不肯看,在无意中看到都坐立不安:我没打算说谎,但我曾经天真相信过的事物,却已经一个字都不信了。
这种时候,像隔着玻璃窗看窗外的大雨:昨天我曾见一只白鸟飞来,是幻觉还是真的?雨声震耳欲聋,任何其他声音听起来都很吃力——它们真的存在吗?
反复想起朋友的话,我想,“他们”,也就是这样,不再写的吧?
我想:我真的热爱文学吗?是不是也只是年轻时候的冲动?此刻的我,如此如此厌恶它。我是不是弄错了,就像把年少无知当作爱情一样。
要从沼泽里走出来之后,才能回头去看,我才明白:讨厌、反感、拒绝,会包含在所有热爱里。
你爱你妈吗?当然。你讨厌她的唠叨,你嗤笑她的发型,你经常和她吵架——这一切,能否认你们之间的爱吗?也许相反,就是因为你与她,是世上最不需要设防的人,所以你们百无禁忌地向对方敞开,才有机会互相讨厌。如果她突然不那么讨厌了,你可能会很惊慌:是她的身体出问题了还是你的?
你有死党吗?当然。我有好几位认识二十年以上的朋友,他们个个都有自己的臭毛病。有一位,会很自然地炫富,我忍着;另一位,天天和我谈政治,多少次,我都想把她一黑了事,我忍着;还有一位,经常好心好意给我传播微信谣言。对她我不忍,我严词指出:你居然还是个海龟!居然还是个研究生!我告诉她:我们三观不合。她说:你和谁三观合?她说对了。我相信我也有很多臭毛病,比如我会迟到、记性不好、吃饭一定要去我喜欢的馆子……
他们有没有时候讨厌我?肯定。我呢?彼此彼此。
厌恶是一种极其正常的状态,有很多原因。就像吃得过饱会厌食,感冒了也会;就像深爱的小情侣会突然看对方不顺眼,劈腿了也会;有时候,你因为自己太笨而厌恶自己,但那个八面玲珑的你,你也厌恶。
怎么办?一半是厌恶一半是爱,边讨厌边继续。
说这些,是因为常有年轻学生向我说到厌学的话题:大考已经迫在眉睫了,但拿到书就反感,只想看漫威;
厌恶校园厌恶老师,现在有这么多学习的平台,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学习?
疲倦和松懈流沙一样淹没我,我就想躺下来睡一觉,很希望厌学能像抑郁症一样,是大家接受的病……
我说:我明白我理解我懂,如果太累就早点儿睡,但我还是建议你在正常时间起床,继续学习,因为当年的我,就是这么做的。我知道一件事:如果我当时搁下笔,可能一生都不会捡起来了。
我不仅记得朋友说的“他们”,我自己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挫折总是接二连三,感情上、身体上、事业上,无意义感是很容易击溃人的,放棄显得天经地义。但是,当最低谷过去,人会渐渐调整到正常的状态,双手却已技艺生疏,双腿因为长期不行走而举步维艰。这时候再追上去,需要更强的意志更大的勇气,还有更多的挫折感。
恶性循环就是这样的,对于学生来说,更简单:因为成绩不够优秀,于是回避竞争;其他同学都像是见证,让你看到你的不足,于是避开脸不想看到他们;老师的批评让人难受,老师的安慰更加让人不舒服——于是宁愿回到自己的世界。
但,到那个时候,会发现,比所有人都更加难以应对的,是自己。
人,如果试过,在深夜不肯睡,一点点咀嚼自己的错失,多半也就会在清晨不愿意醒,不想面对这个没有任何好消息的新一天。反反复复,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能开始,一点点,缩进更小的世界:游戏、聊天、网上的胡言乱语。
所以,还是回到我最开始的建议吧:边讨厌边继续,一边爱一边厌恶是最正常的现象,如果始终不能爱,那我坦白说,在校园里胡混混,也比在家里瞎想想,来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