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梁
“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生涯一片山水,绾心的恰是乡愁,多美的画面呀!
在这广袤的星球上,无论多么辽阔的天涯海角、疆域地界,无论意志多么坚强、体格多么刚健的生命个体,山高水长,四时物候,总有可能在某个瞬间,被一缕不经意的乡愁横面切断,措手不及,一时变得温润柔软。
繁华热闹、如梦如幻的人间,再远的异乡、再强大的心灵,莫不是以故乡为原点,以行走的距离为半径,在大地上、在江湖里、在社會中,画出一条条个体生命的弧线,然后小心翼翼地行走其上,一路思索,一路探寻。
仔细看其人生走向,不管王侯将相,还是凡夫俗子;不管富甲一方,还是升斗小民,游子穷其一生,不过是围绕着故土,在自己的生命弧线上来回打着转儿。坎坎坷坷、离离索索,从故土出发,带着平生使命,终又回到故土。在这单程的旅行里,纵然湖光山色、江海纵横,有着故土或许没有的密集山脉、极致风光,当然也少不了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若干心酸、若干苦难。
原来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地如此之大,道路如此之多,可任意选择、恣意行走。兜兜转转之后,有一天就会发现,命运赠予每个人的,有且仅有一条弧线路径。此外,没有别的任何道路,完全由不得自己。
现代文明日新月异,各种交通工具大为改观,不再是驼铃马队、阳关古道。飞机、高铁、汽车等工具的便利,再加上计算机、网络社会、云信息的快捷,极大地压缩了游子的时空距离。但正如一枚硬币有着两面的道理一样,相思时间的减少、相思程度的减轻,并未让彼此变得更加接近、更加亲密、更富有黏性,反而多多少少疏离了人们的心理情感。
这个问题,若深想了去,特别有趣。弗洛伊德认为,在生命的最初三四个月里,某些印象已被固定,并且对外部世界的反应方式也同时发生。也就是说,童年期间,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必然掌握着我们一生的命运。那些被压抑和保存于潜意识的事情,在一定刺激因素下,会不断浮现、冲突、纠结。
“人终其一生,都在弥补童年。”不管心理学家作何种解释,但有一条能肯定的是,在万千情绪里,最最能拨动心灵的,就是那缕深深浅浅的乡愁:或是雪山夕照的干净、守望麦田的清寂,或是月沐密林的幽谧、晨钟暮鼓的梵念,或是仰望星芒的震撼、独蛙夜鸣的悲滞,或是俯瞰江河的壮怀、泥污胭脂的感伤。
乡愁或许有着千般形式、万种形态,但其中最最本真的东西,应当是作为生命的个体。人从哪里来?又将往何处去?一生背负什么样的使命?年轻的生命曾心系天下、壮志凌云,曾睥睨群雄、目空一切,结果难免不被现实命运撞腰折身、满面血流。华年易逝人易老,某天不禁抚心自问:前路远方到底还有多远?继续前进,还是原路折返?如仍要跟进,用什么支撑加持?或许这就是乡愁天生的一种呼唤效应。
作为世界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我们所能真切感受、真正拥有的那一部分非常有限。这些问题,当然无法逢人便一诉衷肠,因为一旦开口,乡愁已然走样。更多的时候,不过是自我设题、自我拷问。
或许是在一场猝不及防的长时间差行之前,或许是在一场莫名理由的洪醉之后;或许是在一场深感绝望的挫败之后,或许是在一场虽胜犹败的成功之前。这场“对话”,问道灵魂,往往难以得到满意答案。嘶喊之后、彷徨之后、挣扎之后,依然在自己的生命弧线上,别无选择地下蹲抬腰、起身奔跑。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对世界、对人生保持愤怒或热爱。
游子正是凭借已有的一点浅陋的生命体念,或许偶尔有长者的悉心指点,或许能从书籍中获得些许滋养而认识和感受乡愁的。但由于彼此的人生时代、使命,角色、经历,轨迹、命运,以及人生观、世界观和生命态度的不同,茫茫人海,骤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孤独、如此无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痛不能言。这时候,因了某个偶然的引子,一直躲藏在某个角落里的乡愁,突然间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狠命冲击着自己、敲打着自己、审视着自己。
乡愁不知为何而起,但总是惹人劳心费神、永无止境地歌咏。诗仙太白的乡愁,是“举头望明月”的清丽辉光;诗圣杜甫的乡愁,是想念妻子“清辉玉臂寒”的幽长思念;大文豪东坡的乡愁,是“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的江湖凄凉;散文家朱自清的乡愁,是别前父亲替子买橘时,攀爬月台的肥胖背影。
乡愁到底是什么?可不可以度量?能不能储藏?可否转移嫁接?乡愁当然不是科学,能站在别人的肩上,并且答案唯一。乡愁更像是一门艺术,不同的人对乡愁的感受,截然不同。只有经历过与故土、与亲人长时间的分别,亲自感受之后,在心中反复咀嚼、消化汲取出的东西,才是远人深切的体验。
重新回到孩提时代,重新做回母亲的稚子,重新沐浴在故土的绿水青山之中,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对于世界的朦胧认知。无论从什么视角出发、什么维度切入,游子的内心情愫定会出现新的碰撞、新的交融,形成纹理不一的褶皱、高低不齐的雪峰、深浅不同的江海。
有我的异乡、无我的故土,是不是同一个世界?心无杂念的内心、欲望升腾的意念,可不可构成同一个真实的自我?空山斜照的大地、清波浣月的江河,能不能归属于同一片乡愁?如果可以,人为何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者还是不是人本身?
或许异乡,有过狂风呼啸、有过大雨倾盆、有过大雪如席,但游子总是用从故土汲取来的能量,不时进行补给、进行砥砺,从而让内心和灵魂保持理性和平静。于是,内心状态得以调适,生命秩序得以重塑,慢慢地、慢慢地,就会迎来事业的高原湖泊、幸福的烟雨水乡、诗意的泉水叮咚。恰如春江花月、叠溪潺潺,又似万山苍翠、郁郁葱葱。那时候,所有藏匿在光阴深处的委屈、悲伤、绝望,一股脑儿不见踪迹。剩下的不过是,满庭花簇簇,添得香几许。
怀瑾抱瑜、精彩纷呈间,一切毁灭皆为新生,一切苦难都系修为。是与非的碰撞、血与泪的交融、生与死的考验,在比较中反复、在反复中比较,有时峥嵘巍峨,有时宁静祥和,有时翻江倒海,有时风平浪静,有时生离死别,有时卿侬我侬,曲曲折折、沟沟坎坎中,生出万千美丽来。
在这婆娑红尘里,其实本没有乡愁。因生活压力的增加和社会分工不断细化,人们迫不得已出走,显然带来了时空变化、视野开阔,但孤独的内心情愫自始至终在击打、呼喊、唤醒着游子,以避免出走的魂灵消沉、昏睡、死亡。在异乡的疆域里,无处不散发着乡愁的味道,于是不难理解,作为外来者,游子在异乡狠命拼搏、苦心经营,成功时想同家人分享,挫折时需要亲朋抚慰。
乡愁幻化万千,如同佛身一样,可遍及万物。佳节里,是诗佛王维笔下的茱萸;邮路上,是诗人王湾墨中的乡书、洛水边的归雁;战场上,是词家范仲淹将军白发、征夫浊泪;夕阳下,是曲人马致远途中的枯藤老树、昏鸦瘦马;忆深处,是季羡林先生幼年老宅前水塘荡漾不停的月华;于一生,是诗人余光中幼年的邮贴、壮年往见新娘的船票,还是暮年葬母的矮坟、平生隔海相望的大陆。
当下乡土中国,随著大批人异域迁徙流动。一时间,乡愁泛起,如潮涌动。五湖四海的人各自思维观念、文化习俗、经济实力不同,偶然相聚、终日杂处在一起,彼此互补交融,当然也难免彼此轻视磕碰。在同一个异域里,各自内心的乡愁组合叠加、搀糅净合在一起,塑造出一个民族蔚为壮观的人文景观。
年年春节前后,九州大地上,总有往来不绝的大运输,密集罕见的人群大流动。作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周期性的大迁徙,从本质上讲,是国人集体却解乡愁的生动方式。虽然百转千回,却义无反顾。因为这血浓于水的乡愁,不是宗教,但远甚于宗教。
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的出走、迁徙、汇集,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建设的热情,由镇到邑、从城至都,城市不断壮大、发展、繁荣。与此同时,人们离开故土,乡村不断收缩、凋零、衰败,不同程度呈现出空心化。在远古时期,甚至是当下未来,乡愁都应与土地发生着密切的关联。现在人们齐齐拥挤在用水泥格子堆积起来的城市里,似乎把乡村慢慢遗忘,直把他乡作故乡。倘若不加以改变,长久下去,幸耶,伤耶?
游子要想成为异乡真正的主人,在新的环境中,首先得打破自己、重塑自己,生存下来并生存下去。人的出走与迁徙,大大开阔了早年限于乡土的视野思维,习得了远优于祖先、优于同辈的新技能,越陌度阡、攻坚克难,持续超越自我,不断获得新生,为小到个体家族、大到民族国家快速发展,赢得无限精彩。再和着自我期,經过一生岁月的积累沉淀、发酵酿造,乡愁终于孕育出游子别样的情感襟怀,直到形成一种精神信仰,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那么,谁能告诉我,人间古老乡愁之模样由谁演绎?明眸皓齿的乡愁,又归谁承载流转?昆虫蜂鸟、鱼龙走兽,有无另一种乡愁?玉兰香桂、流云荇菜,有否关于乡愁的记忆?人有限生涯,因何偏偏生得无限乡愁?大千世界,万相庄严,乡愁根植何方?又得以何种力量开枝散叶、麇集万物?
作为远行人,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张开生命、张开怀抱,拥抱乡愁、体味乡愁。即便有相当一部分人终其一生,可能只待在一个固定的地儿,不会离乡背井。但某个时候,思绪总会飘逸,离开自己,独自远游,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间。这难道不是乡愁的另一种形态,存在于芸芸众生之间?只不过,更多的时候人们忙于生计生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要人类还有出走与迁徙,那么关于乡愁的情愫,就会一直绵延不绝。日光底下无新事。所有的人生故事,终将在异乡生动上演。唯一不变的观众,就是所谓的异乡人自己。尽管无数游子穷其一生,甚至不能留下自己一行名姓,但正是因了那一襟山高水长、不知何处的乡愁,绵绵发力,久久为功,推动着人类经济繁荣和社会进步,饱含深情,无怨无悔。
人类的发展史,从某种角度讲,或许可以说是一部有关出走、迁徙、奋斗的乡愁史。在游子的生命历程中,始终留有一块地,作为乡愁种植发芽、滋生疯长的土壤,在内心收割一种与故土即相牵系、又相鼎持的作物,滋其精神、养其魂魄。
这种时而交错、时而孤立的情愫,虽然里面可能透着深沉的忧伤,但更多时候,汩汩流淌出来的恰是款款清欢。这座必然与生命相逢、直面遭遇的精神之山、横断之山,值得万千游子用平生倔强的力量,去相思、去仰望;以燃烧的姿态,去丈量、去跨越。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假若人生没有乡愁,那么游子的世界,又会是什么场景?没了原乡初心的坚守,没了故土原点的确定,就找不出游子行走的半径,就画不出生命轨迹的弧线,就难以衡量一生出走与迁徙,生命所拥有的任性和质量。
密不透风的生命,说不定就会因了一时疏忽大意,失去方寸、失去底线,平添几许疯狂、几许灾难,几许无趣、几许无奈,终究让人恐惧。反之,富有弹性的生命,面对生活的极限施压时,总会获得平静的力量,用忍耐消减对抗;当生活捷报频传时,又会紧盯自己的短板弱项,用谦逊慎终如始。
“世界上再远也远不过隔世之爱,再近也近不过自己与自己相邻。”嗯。自己与自己相邻,是不是就是乡愁的原味?乡愁横断,难免会窥见游子的生命切面上,有过激烈碰撞、绝望抵抗,有过密集褶皱、深凹突凸。
但正是这些凹凸、这些褶皱,这些抵抗、这些碰撞,短兵相接时,历经世事沉浮、阅尽人间沧桑,才会释放出生命的压力,形成宽大的缝隙,过滤绝望,照进阳光,让生命一次又一次焕发出草木蔓发、春山可期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