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槐
喜乐奶奶又要去油田卖菜了。
其实喜乐奶初到农贸市场卖菜时,还真不适应油田那些人。
喜乐自从嫁到这个小村庄,就成了村里一个特殊的媳妇。别人家的媳妇都是在前面加上丈夫的名子后边缀上“家的”,算是称呼,比如二楞家的、三狗家的。再长些年纪,就变成三狗婶、三狗奶,唯独对她是名字加称呼,于是从喜乐嫂子叫成喜乐婶,如今又叫成了喜乐奶,为何?
就因为喜乐读过高中,是村里文化最高的媳妇。喜乐有文化,手巧又乐于助人,诸如写信、裁衣,讲解个农药说明书之类的,有事都爱找喜乐,那称呼藏着尊敬。可是到了工农友谊街的农贸市场就不一样了。油田五山四岳的人都有,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客气的叫你一声老乡,不客气的就是一声“唉”或是“卖菜的”。这也没什么,要是杀猪卖肉的就惨了,张嘴就问:“你的肉怎么卖?”要是老实人,只好吃个哑巴亏,若是伶牙俐齿的就回一句:“价钱好说,你看上哪块,我割肉过秤,你把钱一给,这肉就是你的肉。”
喜乐本不卖菜,农民嘛,没想过大富大贵,只要够吃够喝,一家人守着,平安就是福。可自从改革开放后,人们的发财心就如春风吹过大地,一夜之间草芽芽都冒出来一样。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挣钱,一家家的都盖起了新楼房,小院儿门头也修得招眼。儿子大兴看着眼馋,非要出门打工。大兴爹去世早,大兴是她辛苦拉扯大的,虽然己经娶妻生子,如今要出远门打工,心里还是放不开。只是儿大不由娘,只好任他去。没承想,半年不到,大兴就被人送回来了,说是在建筑工地被高空掉下的物件砸到腰上,伤着了。喜乐奶把儿子送到油田医院,治到出院,儿子还是坐了轮椅。喜乐奶问还能不能站起来,医生说要看他的造化。家里的柱子折了,像是房倒屋塌,媳妇看着没希望了要走。喜乐奶说,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走就走吧,只要把我孙子昊天留下就行。
钱,现在喜乐奶整天想的就是钱。过去也缺钱,可是缺得心里安然,日子嘛,多舒坦才算舒坦?欲望忍一忍压一压也就过去了,心也安了。现在缺钱,心如油煎:儿子要治病,孙子要上高中,这是忍也不能忍压也不能压的。好在守着个大油田,地里种的、家里养的都能到油田的农贸市场上卖个好价钱。
60多岁的喜乐奶抖擞精神,担起了这个家。她相信儿子大兴会有好造化,孙子昊天也会考上大学。油田就是她的财源,这个家还会好起来。
天刚麻麻亮,喜乐奶就起床去园子里拔菜。刚下过一场透雨,下地像和泥。喜乐奶有一双长腰胶靴,是一位常来买菜的油田工人送她的半新工靴。有了這双胶靴,到泥泞的菜园拔菜就方便多了。田边有一大水坑,有人图方便,就在水坑里洗菜,喜乐奶嫌那水不洁净,总是把菜拉回家,从院儿里压水井压出水来洗菜。
喜乐奶的摊位是向市场管理交了钱定了点的。她摆好了菜,定了定神,把家里那些压心事暂时赶远远的,好有个笑脸面对买菜的人。
可是这些日子,喜乐奶发现来买菜的人少了,每次买的量也比往常少了。特别是那些价钱高的时鲜菜,买的人就更少了。听说油田地下快没油了,只嫌人多。前一阵子在买断下岗,一买断就不再给工资了。油田出油少了,油价也低,就是上班的工人奖金也比以往少了许多。几天前,看见一位妹子,头上有些白发,看上去有小50岁,穿着一身工衣,像是油田家属,在她的摊位旁边拣那些别人剥下来的白菜帮子。
喜乐奶问她:“妹子,你拣那些干什么用?”
家属的脸有些红了,讷讷地说:“我看这些还能吃。”
喜乐奶心里一沉,想着过去油田人哪能吃这些?就说:“妹子,光吃这哪行,买两棵白菜吧。”
家属说:“不瞒你说,我男人买断下岗,以后没工资了。”
喜乐奶说:“妹子,来,我送你两棵,不要钱。”
那家属说:“那可不好意思。”
喜乐奶说:“没啥,自己地里种的,也不用花钱。”说着就拿了两棵大的放在家属的筐子里。
那家属说:“不能,不能啊。”又把两棵白菜还了回来。
喜乐奶感慨地说:“刚强人儿啊。妹子,以后你就到我这儿来,我拣那白嫩些的给你留着。有些人嘴可刁,总是把我这菜剥了一层又一层,其实这些拿回去炒巴炒巴一样吃。”
“都不容易呀。”望着家属远去的背影,喜乐奶自言自语,心里酸酸的。
喜乐奶刚出嫁时,这一带农村穷啊。那年月,红薯干是主粮,鸡屁股是银行,几张毛票捂在兜里,磨破了都舍不得花。自从生下大兴以后,来了石油队。油田和她的大兴一起长大,大兴长成大小伙子时,这一片农田上就形成了这座石油城,田野上散落着高高的钻井架和日夜不停点头的抽油机。在喜乐奶看来,油田就是这一带农村的福源。靠着油田,这一带农村也渐渐富起来了。喜乐奶对油田总是有割不断的感情。
“唉,唉,卖菜的。”
喜乐奶正在沉思,听见一声叫喊,抬头看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洋妞,染黄的长发曲曲弯弯披在肩上,沾上去的睫毛忽闪忽闪的,10个手指甲染得紫葡萄似的,纹皮凉鞋露出10个脚趾甲,红豆豆似的,血红唇膏涂得很厚,看上去亮晶晶的。天气己经转凉了,那修长精瘦的身条,还穿着露着肚脐眼儿的小夹克,一条故意做旧的破裤子,膝盖处故意弄两个破洞,边缘还撕得丝丝缕缕的。喜乐奶知道,那叫乞丐装。如今有钱人好衣服穿烦了,想着法儿弄出些花样来。
“想买点啥菜?”喜乐奶问。
“芹菜怎么卖?”
“2元钱1斤。”
“公斤市斤?”
“听这话你是外地来的,咱们这儿都只论市斤。”
那妞儿说着蹲下挑菜,翻了几下,眉头一皱说:“你们农民就是不讲卫生,连泥土都没洗洗干净就来卖呀?”
“这菜你还嫌不卫生,看来姑娘你不经常买菜吧?”
“谁到这儿买过菜呀,都是我妈,非要我来体验生活。”
“体验体验好啊。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嘛。”不知怎么着,看见这洋妞,喜乐奶就想说道几句。
“真脏。”洋妞一边翻腾,一边嘟嘟囔囔的。
“要说这市场上,再没有比我这菜洗得干净的,你偏要说脏。再干净,你买回去也要择择洗洗吧。”
“你们中国就是不行。我们美国那菜都是洗净切好配好的,买回去一加热就能吃。”
喜乐奶心里说,分明是中国产的洋妞,也说这话。故意问:“姑娘,你是美国人?”
“中国人。”洋妞头也没抬。
喜乐奶笑了笑说:“那就应该说,咱们中国,人家美国。”
喜乐奶心里说,妞是好妞,洋墨水子喝坏了。一边想着,一边看那洋妞选菜。只见她把每根芹菜都折一折,折不断的不要,那芹菜被她折了十之有三。就说:“姑娘,你不能这样,你都折了,我再卖给谁去?”
“你这菜老了,这丝丝缕缕的,能叫人吃?”洋妞说着手不停,继续折。
“姑娘你是不懂。菜跟菜不同,芹菜就是有筋,那是膳食植物纤维。你们常吃粳米白面的,多吃些植物纤维,对肠胃蠕动有好处。”喜乐奶耐心劝说着。
洋妞上下打量了喜乐奶,说:“你也懂养生学、植物学?”
喜乐奶笑着说:“什么学算不上,咱们农民就是侍弄植物的,也得懂些植物。”
说话间,洋妞的芹菜己经选好。过秤间,喜乐奶就想逗一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洋妞,称好菜递过去,说:“12元。”
洋妞发现,别人买的比她还多,也没收这样多的钱,就问:“你几斤,就要12元?”
喜乐奶说:“3斤,收你12元。”
“别人都2元,我4元,这不平等!”洋妞加重了语气说,“我不在乎6元钱,我在乎的是平等,平等!”
洋妞生气了,喜乐奶不生气,笑了笑说:“平等?要是给你平等了,他们就不平等了。”
“为什么?”
喜乐奶指着摊上的菜说:“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挑菜的,你是怎么挑的。看看你折腾这一摊子,我还能卖给谁,不从你这儿把钱找补回来,我不就亏本了?”
“钱,钱,钱。你个农民没受过自由平等教育,就知道爱钱!”
喜乐奶冷笑了一声:“我还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我还不买了!”洋妞把菜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喜乐奶望着气呼呼离开的洋妞,叹口气说:“闺女是好闺女,书念坏了,可惜呀!”
又有人来买菜。喜乐奶给人称菜时,发现摊位边上有个女式包,很好看,想起来是那洋妞的,待要喊她时,早己无影无踪了。她把皮包拾起放在身边,以防被人拿走,心想,她会回来找的。
菜都卖完了,就是那些被洋妞折乱的菜减成一元钱一斤,也都卖出去了,可是那洋妞还是没来。“难道是不想要了?”喜樂奶想着,就打开包看看。包里有不少百元的红票子,还有美元和绿卡,还有往返的飞机票。
“咦,有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不会不来寻找的。”喜乐奶决心再怎么着,也等她找来。
等到过了晌午,还不见那洋妞。农贸市场上人己经很少了,除了几个菜贩子,卖菜的农民都回家吃饭了。肚子有点饿,她想起坐在轮椅上的大兴也一定饿坏了,还等着自己回去做饭。心里说:大兴啊,娘今天就狠心饿你一回,此时娘要是走开了,就不是人了。
那洋妞叫孔子越,赴美公派留学生,毕业后在美国就业工作两三年了,昨天回来探亲。她妈非要让从未买过菜的孔子越去农贸市场买菜,说是让她体验体验中国农民的生活,了解一下中国民众的生活状态。孔子越菜没买成,惹了一肚皮气,悻悻地回到家倒头便睡。妈妈下班回来喊她也不应声。
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当妈的尽挑女儿平时爱吃的做,恨不得一次让她把平时爱吃的吃个够。这餐饭可是费了时间。
为喊女儿吃饭可是费了老劲,半天女儿才走出卧房。她妈问:“今天体验生活怎么样,有何感受?”
“体验?唉呀!不对,我的包!绿卡、机票!都怪那死老婆子把我气晕了……”孔子越疯了似的往农贸市场跑。
其实孔子越已经绝望了。但是大凡丢了重要东西的人,明知不可能再找到,也要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个遍,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孔子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农贸市场,远远地望见一个白发老太婆站着东张西望,像是那个卖菜的。她拍了拍激烈跳动的胸口,不禁念了句:“我的上帝。”
“你没有走啊!”孔子越走近了,对喜乐奶说。
“走?我要是走了,你到哪里去找我?我到哪里去找你?没有了这些宝贝,你怎么回你的美国。”喜乐奶端详那包,念道:“CHANEL,好包啊。”
孔子越有点吃惊:“你,你懂外语?”
喜乐奶说:“学过几天,都又就饭吃了。”
“你读过大学?”
“我可没你这样的福啊。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和我哥同年考上了大学。可是我爹只能供得起一个,我只好让着我哥去了……”
这段压在心底的痛,多年不去想它了,今天又被这洋妞勾了起来。
那年高考之后,邮电局的人一起送来了她和哥哥的录取通知书,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天,就发现爹愁眉不展,不吃不喝,晚上坐在院子里发呆。几天后,她爹才下了决心,把她和哥叫到跟前说:“我思谋几天了,我拼上老劲也只能供你们一个上大学。我这里有两个纸团,一个上面打勾的,一个上面画圈的,你们抓到纸团不要打开,交给我看,谁的是勾,谁去上大学。”喜乐想,为什么不让自己打开。其实那两个都是画圈的,爹还藏着一个打勾的,是要偷换成哥哥的。农村的爹,有几个不向着儿子的?喜乐只是不愿揭穿让爹难堪,说:“不用了,我让给哥哥去上学。我在家帮爹挣钱,供我哥上学。”
爹流泪了,哽咽着说:“妮子,爹对不起你。爹没本事,亏着你了。”
喜乐奶回过神时,那包还在手上拿着,忙递过去说:“姑娘,你仔细查看少了什么没有。”
孔子越被这个卖菜的农妇感动了,说:“不用,不用。”说着从包里取出二三十张红票子递过去说:“我酬谢你的。”
喜乐奶说:“这可不行。我在这儿等你,也不为酬谢。”
“你难道不缺钱?”
喜乐奶被这洋妞问笑了,说:“姑娘,你不了解,缺钱的不一定都爱钱;不缺钱的,不一定都不爱钱。”
“我请你吃饭!”
喜乐奶说:“那就更不用了。再说,家里还有个病人等我回去做饭呢。”说着发动了电动三轮。
孔子越望着开动的三轮车,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她向着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奶奶,你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