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一天的写作之后,铅笔穿着围裙忙碌着字母的晚餐。钢笔旋下笔帽的礼帽向椅子鞠躬。逗号躲在墙角阴暗处洗脚。形容词端坐在梳妆台前卸妆。隐喻偎依着眀喻在床边窃窃私语。名词在抽屉里翻找明天出门必备的身份证。动词天性好动,还在窗外的野地上轰轰隆隆飙车……
主人此刻正端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他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想。量词在一旁陪伴着他,以倒计时的耐性细数着他残余的年月……
是一天写作后难得的清闲。也是一生写作后难得的清闲。他坐着。四肢空空地坐着。他的脚已深深陷進隐形的草里。草凶猛生长,形成轰鸣的漩涡。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至……消失。
火柴盒?
一拉开就是一座微型陵墓。手指摸索进去,啊,层层叠叠的殉葬者的骨头!缩微的骨骼。缩微的脊椎。缩微的肩胛。每根骨头上顶着一颗磷的头颅。隐忍的磷,等待火在火里重生。
打火机?
你一揿它,它就啪地一声跳出一条献媚的舌头。一条舞裙,一个宫娥,一名妖姬,一个夸夸其谈的红颜男子,一顶自我加冕的紫红冠冕。啊,浑身充满热轰轰的汽油腥臊味!
一生只能在这两种自焚形式里选择一种?
我不置可否。
不同的焚化过程归于同一本质的虚无。火与灰间只隔着谁的一生?
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在照相底片内部,有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那里,太阳是漆黑的。光是暧昧的。枝丫是树根的轮廓。云是水的城堡。人以苟且的影子呼吸……
死者从漆黑地狱里爬回来。老人返回母亲的子宫。尘土里的头发逆向飘回头顶生长……光以朦胧的轮廓倒叙黑暗。
手无法从影子的反向世界里抽回,聆听它在照相底片里的溶解,都是时间的呻吟……
置身于空棋盘的罗列当中,天空像颓废的棋手沉睡在棋格的缝隙里。
四顾棋盘空无,突然想起,那不可一世的马后炮呢?那势不可挡的当头炮呢?那步步紧逼的过河卒子呢?那横行天下,车辚辚,马萧萧的“车”呢?
只有遥远的楚河与汉界遥隔开天空与大地。只有匍匐的蚂蚁如最后的棋手厮守着这一角沙场。只有落日如醉酒的楚霸王以一团晚云继续表演霸王别姬。
“我只是一个没有退路的卒子呢。”他低下头,嗫嚅着想。“世界因为一盘残局的虚幻而如此矫情。”
他垂头向棋盘深处走去,才走几格,棋盘突然塌陷。他向棋盘塌陷的裂缝里望下去,啊,一道炼火滚涌的深渊,真正的楚河,汉界啊。
一生的旅行一定从自我的身体始。
自肩膀始。那里有一个入口,斜斜地楔入左胸腔的肋骨处。肋骨后有古老的红磨坊与呼啸的风车群。
沿着身体的中轴线,穿越脑海里的鲨鱼群与血液中的美人鱼,抵达生命的子午线。有时在趾甲缝里采蘑菇,有时深入鬓角里仰望原始森林上空的浮云,有时在眼睛的深水湖里垂钓银河上游的鱼群。
身上布满与生俱来的悬崖和与生俱来的深渊。悬崖与深渊都是孤独者的天然景观。那里的海拔,经纬线与野生动物群落至今未知。
脚印在卵石上雕刻天空的幻象。十指在苔藓上烙刻云的名字。喉咙在深山里呼唤雷电的小名。没有驿站,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渴了,喝自己的血吧。饿了,吃自己的肉。
日渐佝偻的脊椎已把生命压紧成最后一块压缩饼干,供养自己。
已经抵达一生的天涯海角。但偶一回首,晚年的风景依然是最初的风景。
窗,曾经是归鸟之空巢。挂钟,曾经是滴水的滴漏。门,曾经是一朵起身告辞的云。狭窄的过道,曾经是一条时间与空间之间的索道。
我曾经住过那里。但没有机会随那朵云梦游,也没有机会窃听那滴漏里时间的窃语,更没有可能在时空的索道上旅行。
但我喜欢旧房子。那种古老与久远,简朴而温馨。生命之所在。
但我更要说,诗人应该拥有一朵与云同样面积的房子。
啊,那样的面积,云一般展开时间与生命的虚幻轮廓。我知道,那是一滴水乘以另一滴水的平方,是一粒沙子乘以另一粒沙子的平方。
一个孝子每天复印自己的影子寄给父母,以慰他们的思念之苦。
如此,父母家里堆满了儿子各种姿势,各种尺寸,各种角度的影子。
他们日夜抚摸着儿子的影子以解思念之痛。
但是,你为什么不回家一次呢?
有一次,父母终于写信问。哦哦,我住得倒不远,但我的影子最近传染了一种奇怪的病。每天看见太阳就咳嗽,看见月亮就吐痰,看见冰箱就中暑,看见微波炉就发高烧,看见云朵就哮喘,看见……怕回家传染给你们呢。亲。
装了几颗假牙。
假牙就混迹进口腔里装神弄鬼。真牙就藏在口腔深处形同傀儡。我有口难辩。
假牙独当一面,嚼羊羔,撕牛排,啃鸡腿,对瓜果蔬菜分尸,对冰激凌验尸。威风凛凛。
真牙躲躲闪闪,避重就轻,对我的空虚之胃只打太极拳。
假牙不断教育真牙,要品口味,论营养,谈瘦身,议养身。我的真牙躲躲闪闪,只以味蕾含糊其辞。
我不知道我的一生是真牙还是假牙?只知道,真牙在我口腔里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假牙在我嘴巴里风生水起,横扫千军如落叶。
我问牙医装了两颗假牙后为什么造成如此颠倒局面?牙医不语,只对我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清晰看见他张嘴打哈哈时,那满口闪闪发光的镀金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