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离婚》对市民文化心态的反思

2020-09-16 14:31樊林
河北画报 2020年16期
关键词:离婚老李老舍

樊林

沈阳广播电视大学

193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离婚》是老舍先生的重要作品之一。老舍创作对于道德批评的注重,一如既往地呈现在这部小说当中,但一般性的道德批评并不是《离婚》创作的主题。在常态化的社会生活背景之下探讨个体的人生态度,由此反思市民文化心态的保守性,追问呼唤人的诗意生存的境界,这是《离婚》创作思想的深刻性之所在。

一、对市民人生态度的道德肯定与道德批评并存

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作家老舍在小说创作中把自己真切地体认为北京市民中的一员。他以主体视角生发出对市民文化心理、人生态度的一系列反思。《离婚》的主人公张大哥是一位典型的北京旧派市民,其维护庸常生活现状的处世态度是作家反思的主要对象。

作家的这种反思,尽管交织着道德批评和对人类生存功利性的思索,但我们必须注意的是,小说对张大哥的道德批评和道德肯定是并存的。作品中涉及到的对张大哥进行道德批评的主要事件,一是为误诊的庸医托人情、走门路,使其逃脱应有的法律惩罚;二是因儿子天真上学和升学而请客、送礼。小说没有刻意突显在庸医误诊事件中受害的患者和因张大哥的请托行为而被挤掉的其他学生,而是从现代理性原则出发,认为对这些行为本身是不应加以肯定和效仿的。

作家把公平正义置于传统的人情世故之上,他强调和维护的是普世的现代性原则,而不仅仅是为某一类人群争取利益。作家质问“人情至上”这一前现代生存原则,其心理基础不是弱者的挟怨报复,而是自觉提倡构建公平、合理的现代社会秩序的使命感与责任意识。

小说一方面严厉批评张大哥将人情面子置于公道正义之上,从而妨碍社会正常秩序、助长恶劣世风的行为,另一方面又书写了张大哥夫妇在面临道德是非问题之时,仍然能够保持头脑的清醒与内心的善良。当张大哥的儿子张天真被抓之后,恶人小赵要挟张大哥,以救出张天真为条件,试图强娶张大哥的女儿张秀真。

虽然张大哥夫妇一时之间也产生了某种涉及现实生存利益的考虑,琢磨着小赵“现在是科员,不久便是科长,将来局长所长市长部长也还不敢一定说准没我的份儿”,但他们最终还是抵挡住了小赵的逼迫与引诱,坚持认为“只有那么一个姑娘,不能给个骗子手”,拒绝与无耻之徒小赵同流合污。

这说明,张大哥具有分清基本善恶是非的道德操守与良知,把善良人品看得高于金钱利益,对于他的这一清醒立场,作家当然是赞扬的。然而张大哥不敢毅然决然地对抗恶人,没有任何强硬有效的办法去应对小赵的威胁,只一味秉承着“好人哲学”,只想到向小赵赠送房产或花大价钱敷衍小赵。同时他又恳求老李:“你可别为我们的事动凶啊”,在老李的眼中,“张大哥至死也是软的”。

张大哥的做法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使自己的受害程度进一步加深了。作家固然不赞成张大哥的敷衍软弱无能,可这种不赞成显然不仅仅是一种道德上的批评,也不是站在正义立场上对不合理行为的批判,而是以道德认同为前提,在“哀其不幸”基础之上的“怒其不争”,其中隐含着作家对以张大哥为典型代表的旧中国普通市民现实生存艰难状态的关怀与同情。

另外,小说还书写了张大哥对老李等人的热心帮助与诚挚关爱,虽然张大哥完全无法理解和认同老李对诗意人生的追求,但他却始终将心比心,竭尽所能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关心帮助老李。从邀请老李一同吃饭到安排老李迎接、照顾家眷,再到为老李安置新家而忙碌奔波,张大哥夫妇对老李一家爱护有加,倾注了极大的善意。

即使老李未必十分需要张大哥的种种安排,也显然不能因此而消解他行事的善良本质。而且,张大哥热诚助人、与人为善的举动是他一贯的处世方式使然,并非仅仅针对老李一人,这使得“张大哥是个十足的‘好心人’”这一评价并非虚言。

小赵探听得知老李的乡下太太进城来了,就抱着看乡村妇女尴尬出丑的低级下流心态,强迫老李请客吃饭。酒席间,小赵恶意戏弄李太太,张大哥在不直接驳斥阻拦小赵的前提下,尽量用自己的圆滑和人情练达来给李太太解围;席后,张大哥对李太太又有一番善意劝告:“那群人专会掏坏,没有正经的,再遇上他们的时候,我告诉您,大妹妹,不管三七二十一,和他们嘴是嘴,眼是眼,一点别饶人,他们管保不闹了;您越怕,他们越得意。”这里的张大哥表现出不迎合恶人、爱憎分明的是非观念。

如果把《离婚》与契诃夫的小说名篇《装在套子里的人》相比较,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识别出老舍与契诃夫这两位作家在反对保守人生态度上的不同立场。虽然张大哥的喜好请客、喜好做媒、在任何情况下都坚决反对离婚,具有维护平庸生活、怯于反抗的特质,但《离婚》并没有把张大哥塑造成别里科夫式的维护专制制度的同谋者,而主要强调他没有勇气直接对抗恶势力的软弱。就这部作品的整体倾向来说,作家关注现实、反思市民人生态度的保守性,是以肯定张大哥的道德善意为前提的,其中熔铸着老舍独特的现实情感体验。

二、追问与呼唤生命存在的“诗意”境界

守护生命存在的“诗意”,是《离婚》的主旨之一。笔者所探讨的“诗意”一词,摘引自《离婚》中人物老李的一段自述:

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象一首诗,愉快象一些乐音,贞纯象个天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

在这段文字中,老李所表达的要追求的“诗意”,显然不是一种文学性的存在,而是一种生命存在境界。它与“家庭,社会,世界”乃至普通的男女关系等现实事物相对立,与梦想、疯狂等心灵体验相联系。作家借着老李所向往的“诗意”对人生展开思考,这不仅仅是在探寻公平正义的现实层面上质问不合理的生活秩序,也是在超现实的现代性追求层面上展开生命眺望,守护着不应被世俗生活法则所限制规范的个体自由的心灵世界。

不合理的世俗生活法则自不必说,哪怕是较为合理的生活秩序、婚姻秩序,一旦固定下来,便有可能因其固定不定而逐渐演变成僵化的常识,从外部约束着生命的活力,禁锢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从而遮蔽了存在的“诗意”。就如小说中另外一个人物邱先生所说:

没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样的没意思。……我不甘心作个小官僚,我不甘心作个好丈夫,可是不作这个作什么去呢?

尽管邱先生并未明确表达要追求“诗意”,但他关于模式化的世俗生存方式抑制生命的感言,同样道出了老李的心声。老李向往着那种“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他所提示的是一种难以用概念描述、不能为理性价值所规范的个体独特的、富有内在体验性的生命境界。因此,《离婚》中不落俗套的“诗意”追求,与海德格尔的哲学表述“人诗意地栖居”,不仅在语言形式上存在着巧合,在内在的精神上也是相通的。

老李对旧式的家庭婚姻等观念有所质疑,小邱对平庸的小官僚和顺从的丈夫等身份有所质疑,小说的叙述者是完全认同这种质疑的。这说明,作家老舍固然在成名作《骆驼祥子》中批判了旧的社会制度的不公与现实的失序状况,呼唤新的公平、合理、有序的社会,同时在他的思想中还存有反思世俗常规秩序压制个体生命独特追求的一面。

老李与邱先生质疑模式化的生存方式的思想基础是现代个性主义,由此可见老舍既珍视《四世同堂》等作品中所表达的传统牺牲精神,也绝非与现代个性主义精神背道而驰,他的整体思想具有丰富性和多层次性。

三、反思市民平庸的人生哲学与文化心态

在《离婚》中,作家借着老李追问生命存在诗意的眼光,反思市民文化,首先洞察出了市民张大哥生活的平庸特质。张大歌以生活常识为绝对的人生指南,规避对于人生存在的个性化的思考,规避对生存方式的各种新探索。在日常生活的繁琐忙碌中,抛弃对于生命的内在体验,其人生哲学的根本特征是敷衍,不仅敷衍他人,也敷衍自己的生命。虽然这种敷衍搪塞在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导向道德上的恶,甚至还有着主观动机上的善意,但却封锁了个体生命通往诗意境界的路途。

“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做媒和反对离婚。”这一状况的要害在于他完全放逐了婚姻中情感体验的内涵,也不能够理解任何有个性的生活方式。张大哥在做媒时常常热衷于仔细掂量男女双方的年龄、长相、家境、八字等外在条件,却偏偏遗忘了婚姻中最应该具有的感情投合、个性相契等通往精神幸福之境的因素。

庸常的状态涵盖着张大哥人生历程的方方面面。除了因为儿子落难而精神趋于崩溃那一段异常时期之外,张大哥一直陶醉于自己的平庸。小说写张大哥对饮食起居的讲究十分细致,他的服饰不太新也不太旧,并因此而自得,其实他只是既不敢新也不敢旧,在半新不旧中随着社会的潮流而起伏。

在张大哥的日常开销中,“人情来往是一大宗,况且张大哥是以出份子赶份子为荣的”,“他那年办四十整寿的时候,整整进了一千号人情,这是个体面,绝大的体面,可是不照样给人家送礼,怎能到时候有一千号的收入?”

张大哥非常注重人情往来和体面,这既是由个体融入群体中寻找归宿的心理渴求所导致的,也有图办事方便的现实功利目的,还透露着与人为善的意思,但他唯独放弃了与他人之间进行思想碰撞的可能性。“张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合着社会的意思长的”,“他的经验是与日用百科全书有同样性质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过。……无论社会有什么样的变动,他老有事作;而且一进到个机关里,马上成为最得人的张大哥。”

《离婚》以“合着社会的意思”、“日用百科全书”来重点概括张大哥平庸的精神特征,这已不仅是把张大哥当作一位独特的小说人物来塑造,还有意强调了他与市民文化的关系,强调他抛弃个性的平均化的生活态度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从而达成了对于市民文化的深刻反思。

另外,《离婚》也通过张大哥与老李在思想上的交锋揭示出这一市民平庸人生哲学对诗意存在的压制。张大哥说:“神秘是顶有趣的,没事儿我还就是爱读个剑侠小说什么的,神秘!《火烧红莲寺》!可是,希望剑侠而不可得,还不如给——假如有富余钱的话——叫花子一毛钱。诗,我也懂一些,《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小时候就读过。可是诗也没叫谁发过财,也没叫我聪明到哪儿去。”

在这段交谈中,张大哥把老李难以明言的、带有浪漫色彩的关于生命诗意的追问,理解为剑侠小说的有趣刺激,削去了老李原话所蕴含的思想向度,老李自然是无言以对。随后张大哥便热情地帮助老李解决各种实际问题。张大哥对他人的诚挚善意,使他人在人情常理上很难拒绝,因而便赋予其平庸的人生哲学一种强制性的力量,可以去压抑他人追问生命诗意境界、追寻生存个性化的思想萌芽。

西方当代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注重从一些日常话语方式中烛照出普通人沉沦庸常的生存状态,老舍则通过展示做媒、宴请、送礼等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习俗,表达自己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深邃思索。他建构在对市民生存常态深刻反思基础上的人生感悟,与海德格尔对于存在的探问殊途而同归。这一文学现象从新的角度展现了东西方智慧的相融共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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