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湖南虽然从总体上仍然处于落后状态,士人仍常以“荆蛮”称之,但中唐以后随着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东迁南移与李白、元结、柳宗元、刘禹锡、元稹、李泌、裴休等一大批文化政治名人贬谪于此,湖湘之地的自然与人文地理资源逐渐得到认知与开发,经济、文化出现程度不同的发展态势。入宋以后由于南北经济流通的加剧,水上交通地位也随之上升,交通地理格局也发生重大变化,基本上形成了以潭州为中心四通八达的交通格局。宋代湖南书院教育在全国首屈一指,是湖南文化兴盛的重要标志。此外,南宋西蜀士人不断迁入湖湘,带来了巴蜀理学及梓潼民间信仰等,也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湖南的文化地理格局与成色。
关键词:唐宋;湖湘;交通格局;书院教育
历史上“湖湘”这一语汇有其特定的地理范围及其意蕴,除了指代以洞庭湖为核心的湖南这一地域外,还有复杂的地域文化意象内涵,也经历了由荒蛮偏远到人文兴盛的历史变迁。湖湘之地虽然在历史时期远离华夏国家的政治文化中心,常常被主流舆地文献视为“苗蛮”“荆蛮”之地,但实际上湖湘之地历史悠久、文明邈远。远在华夏先祖开天辟地之际,湖南即为炎黄文化流风余韵被泽之地,相传炎帝神农氏尝百草中毒身亡最终“葬于长沙茶乡”,黄帝轩辕氏曾奏“钧天子之乐于洞庭”,尧舜之时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葬于洞庭湖畔之岳阳。后来又有后羿斩巴蛇于洞庭,夏禹治水于湘、沅之传说,并留下诸多相关遗迹,这说明在早期华夏文明兴起中湖南并非“化外之地”,同样也是华夏文明的起源地之一。然而,随着战国末期南方大国楚的灭亡,自秦汉至南北朝隋,由于华夏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始终在北方黄河中下游一带,湖南因远离政治中心而日益被边缘化,长期被视为“三苗”“蛮夷” 之地,地域形象带有更多的“偏远”“荒蛮”化色彩,主流舆地之学对湖南的地理认知也十分有限。这一状况的重大改变直到唐宋时期才出现。
一、唐宋时期湖湘地区战略地位的提升
唐至北宋湖湘之地虽然仍然远离国家政治、文化中心的长安、汴洛地区,但因其独特的地理区位,在国家的政治地理中开始受到重视。毋庸讳言,唐代湖南总体上仍然处于落后状态,一个显著的表现就是在唐代中原人士语汇中荆湖之地常常被冠以“荆蛮”之称,带有明显贬义的地域歧视意味。同时,正因为湖南地区还处于“荒蛮”状态,唐朝大量罪臣逐客流贬湖湘之地,其中包括李白、元结、柳宗元、刘禹锡、元稹、李泌、裴休等一大批文化政治名人。但湖湘之地在国家政治地理中的优势在唐代已经开始被认识并揭示,唐德宗时代名臣吕温即说:“湖中七郡,罗压上游,右振牂蛮,左驰瓯越,控交广之户牖,扼吴蜀之咽喉。翼张四隅,襟束万里,天下之安危系焉”[1]。吕温曾流贬湖南邵州、衡州,对湖南的人文地理与民族关系及其四边地缘政治有深切的认识,特别指出湖南“天下之安危系焉”的论断可谓很有远见,联系到导致晚唐大动乱的序幕从湖南近邻桂林拉开,吕温的这段评论不能不发人深省。入宋以后,宋人对湖南的这种地理区位的认知有了进一步的强化。北宋王朝政治中心虽然远在黄河中下游的汴梁,但仍然重视对湖湘地区的统治,曾公亮《武经总要》对湖南的战略地位作了进一步的揭示:“境东界鄂渚,西接溪洞,南抵五嶺,北连汉沔。其人多劲悍忿决,勇于私斗。自南郡、夷陵、泸溪、辰阳诸郡,兼杂蛮夷,散处山谷。其外又有羁縻州县,岁时修贡,间侵边境。朝廷据要害戍守,凡典城领兵马者,并择武干以充其任。其澧、辰、峡、泽、金、邵、永州,仍募土丁置砦将,与官军杂戍界上”[2],对荆州湖南两路的地缘政治、民风民俗、民族形势、军事备防作了精要的概括,所看重的正是湖南控扼西南、岭南民族地区的交通地位与战略意义。
从地理认知学角度看,唐宋时期是湖湘文化从荒凉沉寂走向崛起兴盛的时代。中唐以后随着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东迁南移,湖湘之地的自然与人文地理资源逐渐得到认知与开发,经济、文化出现程度不同的发展态势。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于衡州置“湖南都团练守捉及观察处置使”,简称“湖南观察使”,领衡、潭、道、邵、永五州,“湖南”之名自此真正出现。唐末五代,中原战乱纷攘,大量北方人口南迁,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与文化程度较高的中原士人的进入,为湖南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尽管如此,唐宋之际的湖南仍然属于落后封闭之地。靖康之难,北宋王朝告亡,中原地区沦入女真金人铁蹄之下,大量北方士女流寓湖湘,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湖湘文化的版图色彩。南宋立国江浙,华夏政治重心迁移东南,湖南成为南宋国家的政治腹心之地与赋税主要来源之地,也是南北交通枢纽,其政治、经济、军事意义又是唐与北宋不能同日而语,战略地位的提升也使得南宋对湖南的政治控制与军事守备格外重视。南宋初抗战领袖李纲上奏说:“荆湖,国之上流,其地数千里,诸葛亮谓之用武之国。今朝廷保有东南,控驭西北,如鼎、澧、岳、鄂,若荆南一带皆当屯宿重兵,倚为形势,使四川之号令可通,而襄汉之声援可接,乃有恢复中原之渐。”[3]张浚论及杨么武装割据洞庭的危害时则进一步认为:“建康东南都会,而洞庭实据上流,今寇日滋,壅遏漕运,格塞形势,为腹心之害,不先去之,无以立国”[4],都揭示了南宋时期湖南战略地位的重要性。
南宋前期,潭州为沿江六大帅府之一。宋孝宗在拜朱熹为荆湖南路转运副使兼知谭州时说:“长沙巨屏,得贤为重”[5],也道出了湖南在南宋帝王心目中的重要位置。这其中,潭州地当湖湘中心,“湖岭一都会,西南更上游”[6],控制长江中游交通要冲,发挥着长江中游军事中心城市的作用。王应麟《玉海》说潭州“南五岭,北洞庭,控湖湘上游,控交广之户牖,扼吴蜀之咽喉,翼张四隅,襟束万里,长沙巨屏,南纪上游。湘川之奥,人丰土辟,南通岭峤,襟带重湖”[7]。南宋初年的李纲也通过诗歌道出了一代抗战派领袖对长沙战略地位的看重:“长沙自昔号繁雄,兵火连年一扫空。犹有江湖资险固,恨无方略畅威风。旁通川陕关河远,下视荆襄指掌中。圣主中兴当自此,无因借箸感尧聪。”[8]潭州逐渐成为中南地区政治、军事中心城市,在南宋的国家安全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南宋立国浙江,湖南成为南宋王朝的政治腹心之地与赋税经济主要来源地,战略地位显著上升。南宋绍兴年间,朝廷先后任命李纲、席益、吕颐浩等开府节制湖南。孝宗朝及其以后又有周必大、辛弃疾、李椿、朱熹、刘珙、真德秀、孙沔为帅,节制湖南,皆为名望颇高的重臣,足见南宋朝廷对湖南防守的重视,故王应麟《玉海》有“重湖通川陕之气脉,九郡扼蛮猺之衿喉。中兴以来,见谓重镇,如纲、如益、如颐浩、如珙、皆繇政路,出殿是邦”[9]。湖南的军事地位也随之得到显著提高。
二、从交通看南宋湖南的经济地理意义
唐宋时期,湖南社会经济得到迅速的发展,商贸流通频繁。湖南水系发达,江河纵横,湖泊密布,浩渺巨浸洞庭湖更是航运交通大动脉。另有湘、资、澧、沅等多条江河与境外通联,因此湖南的交通以水上运输为主。入宋以后由于南北经济流通的加剧,水上交通地位也随之上升,交通地理格局也发生重大变化。基本上形成了以潭州为中心四通八达的交通格局,故潭州有“湖岭一都会,西南更上游”[10]之称。北宋时,长沙与中原的联系主要是水路,如上供京都的物货均由水路运至真、扬、楚、泗州转运,然后分调船只溯流入汴京。潭州为湖南经济物资集散地,湖湘各地把物货集中于潭州,再由潭州发运,沿湘江北上,至岳州,入洞庭湖,再由长江航线转运北方[11],通过运河至汴河抵达京师汴梁,成为宋代潭州联系中原的交通干道。南宋时,朝廷还开辟了经由长江至两浙路通平江府(今苏州)再转运行在临安的漕运道路,“高宗建炎初,诏诸路纲米以三分之一输行在,所余赴京师。二年八月,诏二广、湖南北江东西路纲运赴江宁府,福建、两浙路赴平江府,京畿、淮南、京东西、河北、陕西路及川綱并赴行在。又诏二广、湖南北纲运如经由两浙,亦许赴平江府送纳”[12]。这是南宋王朝根据立国浙东的政治形势对国家漕运路线作出的重大调整,其中湖南、湖北纲运粮米经平江府(苏州)再循京杭大运河送达临安,荆湖南路与荆湖北路的经济交通地位空前提高。北宋湖南社会经济有了长足的进步,庶民百姓生活安定,安居乐业,呈现在诗人笔下的乡村社会是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如宋祁的《渡湘江》诗:“春过湘江渡,真观八景图。云藏岳麓寺,江入洞庭湖。睛日花争发,丰年酒易沽。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13],展现的就是湖南社会安定、海晏河清、经济富庶的和平景象。
建炎初年钟相、杨么割据的两湖地区,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特别是金人入侵湖南及杨么割据洞庭湖地区,给南宋王朝在生存与抗金战争上带来极大危害。[14]因此南宋朝野上下无不视为心头大患,先后派遣王夑、李纲等率军镇压,最后由岳飞平定之。湘湖地区是南宋财税主要来源地之一,杨么割据洞庭之后,首先给南宋抗金造成军需粮饷的困难。湘南一带,平时“转运使每岁于鼎州拨支钱七万贯”,杨么将湖区占领之后,“辰之岁计不行,支拨止于鼎州支钱四千五百贯,自是官兵俸给日竭”。又如国家主要税收之一的盐运,“时杨么扰洞庭,淮盐不通于湘湖”,致使“漕计大绌,无以备边”。至于鼎州一带缺粮就更严重了:“时鼎止诸县,大半为贼所据。赋役绝少,米贵,升值二千,而养蔡兵颇众,军粮屡竭,有五日才给糯米一斗,军人鬻妻子以自活。”战争年代,“养赡兵将,钱粮为急”[15]。上述情况,势必给岳飞为首的南宋抗战派恢复中原的宏图大业带来极大的困难。
岳飞镇压杨么对湘湖一带社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史载“湖北平,(岳飞)即募民营田,给以牛种,假之口食,分任官吏,责其成功。又为屯田之法,使戍伍兵战之暇,尽力南亩。行之二三年,省漕运之半。”又有记载说:杨么被镇压之后,“制置使岳飞言,水寨愿归业者二万七千余家,诏州郡存恤之,无得骚扰。”[16]故张浚在给赵构的奏疏中说:“潭、岳、鼎、澧、荆南归业之民,其田以为他人请佃者,以邻近闭田与之,仍免三年租税,原无产业,愿受闭田者,亦与之。”[17]平定杨么后,岳家军在湖区进行军垦,即营田与屯田。绍兴五年(1135年),“募民营田,又为屯田”,“流亡尽归,田野日辟”。史载到宋孝宗淳熙年间,“鼎澧地接湖南,垦田犹多”,“未问府县,人民生齿,安居乐业,繁伙熙熙。至如龙阳上下沚江,乡村民户,无虑万家,比居连檐,桑麻敝野,稼穑连云,丁口数万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该地区农业生产的恢复与社会秩序的安定的事实,也反映了南宋政府对恢复湖湘地区社会经济的重视与成效。
三、宋代湖南的文化地位
唐宋之际,国家经济政治重心的南移东迁、南方地区迅速崛起的经济开发,晚唐黄巢农民起义大军所及曾自中原而现广闽,纵贯大半个中国,客观上促使了南北沟通,同时大量官宦士人的流贬(寓)湖湘及流贬士大夫开展的推广儒教与移风易俗活动,加上水陆交通的开拓,使得宋代湖南的经济文化地位迅速提高。
书院教育的兴起是宋代湖南最具文化兴盛意义的标志。北宋湖南书院教育的兴起,尤其是名列天下的岳麓、石鼓等书院引领了全国书院发展,具有划时代意义。岳麓书院于开宝九年(976年)由潭州知州朱洞创立,系由官府捐资兴建,确立了由讲学、藏书、祭祀、学田四大要素构成的基本规制,为后来我国书院制度之滥觞。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宋真宗召见岳麓书院山长周式,御笔赐书“岳麓书院”四字门额。从此岳麓书院誉满天下,很快发展成为全国四大书院之首,成为我国中世纪书院办学一面鲜艳的旗帜。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年)湖南安抚使、知潭州刘珙重建兵火后的岳麓书院,延聘著名理学家张栻作为岳麓书院山长。张栻主持岳麓书院期间,以“重振纲纪、传道济民”为办学的指导思想,提高了岳麓书院在南宋教育和学术上的地位。乾道三年(1167年),张栻邀请朱熹来岳麓讲学,并与之论学,举行了中国哲学思想史上著名的“朱张会讲”。前来听讲者络绎不绝,“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这次会讲,也推动了宋代理学和中国古代哲学的发展,成为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一件盛事。绍熙五年(1194年),朱熹任湖南安抚使期间,再次至潭州,重整岳麓书院,颁行《朱子书院教条》。经过朱熹的整治,岳麓书院进入繁盛时期,远近学子前来求学听讲者络绎不绝。元代理学家吴澄《重建岳麓书院记》谓:“自此之后,岳麓之为岳麓,非前之岳麓矣。”直到南宋末年,岳麓书院仍然坚持聘请著名理学家主持的传统,淳祐元年,湖南转运副使吴子良聘欧阳守道为岳麓书院副山长,“守道初升讲,发明孟氏正人心,承三圣之说,学者悦服”[18]。
石鼓书院创建年代更早,始建于唐元和五年(810年),由唐代处士李宽步在李泌南岳衡山讲学基址上所建,是中国古代最早的书院,至北宋太宗赵光义赐名“石鼓书院”,从此闻名遐迩。至道三年(997年),衡州人李士真拓展其院,作为衡州学者讲学之所。北宋景祐二年(1035年),宋仁宗赐额“石鼓书院”,从此石鼓书院与应天书院、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并称全国四大书院,湖湘占其二。此外,宋代湖南尚有卢潘书院(衡山)、杜陵书院(耒阳)、笙竹书院等,逐漸取代官学成为中国富有生命力的教育机构[19],湖南书院分布密度在全国首屈一指。元朝以后,全国书院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成为中国文化史、教育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见宋代湖南书院教育的深远历史影响。马端临所谓“后来所至,书院尤多,而其田土之赐,教养之规,往往过于州县学,盖皆欲仿四书院云”[20],其在全国的表率作用非同寻常。宋代湖南书院的兴盛,也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古代湖南儒风不振、文化凋敝的现象,成为中国文化史上可与齐鲁遥相呼应的文教礼乐之邦,因而北宋著名诗人、学者王禹偁在《潭州岳麓山书院记》中说,“谁谓潇湘,兹为洙泗;谁谓荆蛮,兹为邹鲁。”[21]对湖湘儒学文化评价之高,前所未有。宋末元初学者马端临在评价宋代四大书院时说:“宋兴之初,天下四书院建置之本末如此。此外则又有西京嵩阳书院,赐额于至道二年。江宁府茅山书院,赐田于天圣二年。嵩阳、茅山,后来无闻,独四书院之名著。是时未有州县之学,先有乡党之学。盖州县之学,有司奉诏旨所建也。故或作或辍,不免具文。乡党之学,贤士大夫留意斯文者所建也,故前规后随,皆务兴起。后来所至,书院尤多,而其田土之赐,教养之规,往往过于州县学,盖皆欲仿四书院云。[22]
宋代湖南还是湖湘学派的发源地。湖湘学派是一个具有鲜明特色的地域性儒家学派。湖湘学派的创立可以追溯至北宋理学家道州(今湖南道县)人周敦颐,南宋绍兴年间,胡安国、胡宏、张栻等著名学者在湖南从事学术研究与思想传播,逐渐形成了湖湘学派。张栻,南宋初年宰相张浚之子,是南宋时期著名哲学家、理学家,也是湖湘学派的代表人物与集大成者。张栻吸收周敦颐、二程、张载等前贤的学术思想,并与同时的朱熹、吕祖谦、陈傅良、陆子寿等学者进行学术交流,扩大了湖湘学派在全国的影响。淳熙年间,大批游学士子负笈前来湖湘研习理学,论辩疑难,甚至有学者“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长沙一度成为闻名天下的理学基地。虽然张栻去世以后湖湘学派出现分化,南轩湘籍诸弟子纷纷转学他师,如胡大时改从陈傅良,后又师事南宋心学代表人物陆九渊,清湘人蒋元夫先师从南轩求学,后也归之陆九渊,但湖湘学派从此却薪火相传,经过元代短暂的沉寂,至明代再次复兴。明正德二年(1507年)王阳明贬谪贵州龙场,途经湖南,先讲学于醴陵,后至长沙,受邀至岳麓书院讲学,大力倡导、弘扬南轩、朱子之学,“朱、张遗迹久湮,赖公过化,有志之士复多兴起焉”,湖湘之学重新得以振兴。王守仁作为明代理学一代宗师在岳麓书院的讲学,是继南宋湖湘学派之后岳麓书院又一次重要的学术盛事,从此王学在岳麓书院传播。王学虽然理论上自成体系,与程朱理学差异较大,但阳明之学“致良知”、知行合一、万物一体之仁与南轩湖湘学派主张修德立政、用贤养民、重在明人伦,尤于义利之辨,强调“学莫先于义利之辨”等多有相通之处,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守仁在岳麓所作《朱张祠书怀示同游》中有“缅怀两夫子,此地相徘徊,当年靡童冠,旷代登崇阶”之句,表明了他对朱、张两位先辈的深切崇敬。稍后湖南学道陈凤梧继王阳明之踵,讲学于岳麓书院,并著《湖南道学渊源录》,梳理湖湘学派学术源流,大力弘扬湖湘学派的传统,影响很大,史载陈凤梧“督楚学,人文蔚起”。受南宋湖湘学派的思想影响,宋代以降湖南人才辈出,特别是在近现代,湘楚仁人志士层出不穷,多具备学以经世致用、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文情怀与远大志向,出现了魏源、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陈天华、黄兴、毛泽东、刘少奇等众所周知的著名人物,深刻地影响了近现代中国历史进程。
四、唐宋湖湘崛起的人文地理背景
唐宋时期,中国的交通地理格局出现重大变迁,原先一直地处偏远封闭的荆湖之地的南北沟通交流也随之大大加强。自秦始皇开驰道,拓展全国交通,长沙与中原、岭南的联系始渐通行。到唐宋,湖南境内基本上形成了以潭州为中心的交通网络,故潭州有“湖岭一都会,西南更上游”之称。唐代湖南在政区地理上先后分属江南道、江南西道与黔中道,与外界交通主要依靠洞庭湖流域诸水系,远离华夏政治、文化中心,闭塞偏远,荒蛮落后,时人每每以“荆蛮”称之,因而成为唐王朝流贬罪臣的“烟瘴”之地。但也正是在唐宋之际,湖南的发展出现重大转机。盛唐时期的“安史之乱”、北宋末年的“靖康之难”及其南宋时期的宋金战争、宋蒙战争,旷日持久的战争动乱使得北方甚至西蜀地区多次陷入战乱动荡,社会经济迅速衰落,传统国家政治、经济重心出现东迁南移的重大趋势,大量中原、巴蜀士女流亡江南,荆湖人口激增。唐至北宋潭州人烟稠密,宋祁与李纲的诗句均提及长沙人口有十万之众,“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23],“昔年假道过长沙,烟雨蒙蒙十万家”[24]。可见长沙人口稠密,经济繁盛。宋、李所言应该仅仅指潭州城市人口,实际上北宋长沙人口远远超过十万,王存《元丰九域志》载潭州有“户主一十七万三千六百六十,客一十八万二千一百六十四”[25],以五口之家计算,北宋神宗年间的潭州及其所领各县人口数量之和在三十五万左右。
对湖南而言,宋代与唐代的不同在于,政治、经济重心的东迁南移为湖南带来了诸多发展的机遇。南迁入湘人口中包括大量具有先进劳动生产技术与文化知识的北方人口,为湖南人文的崛起奠定了必要的基础。同时,就湖南周边的交通格局变化而言,唐宋海外贸易的扩大,江西大庾岭路的开凿、赣江水道南向与珠江流域的沟通,使得作为内陆闭塞之地的湖南与海上丝绸之路得以联通,湘江流域与洞庭湖长江水道的进一步疏通也使湖南与中原地区的交通得以加强, 湘江流域内部及其与广西、江西的交通仍有发展。这一变迁为湖南经济、文化的兴盛带来强大的动力。虽然南宋与金战争和宋蒙战争中,湖南曾经遭受异族入侵破坏,城市经济遭受损失最大,如南宋初期的湖南,“长沙自昔号繁雄,兵火连年一扫空”,多年积累的财富被破坏殆尽,但由于湖南地理区位特殊,宋金战争涉及湖南仅仅在南宋之初的高宗建炎、绍兴年间,而宋蒙战争要到南宋末年才祸及湖南境内,因此对湖南来说,战争的破坏与动荡并不算长久,相反,湖湘之地成为战争动乱地区士人的迁徙之地。宋金战争、宋蒙战争中大量西蜀士人包括绵竹张浚家族、蒲江魏了翁家族迁入湖南即为一突出的文化地理现象。再如沅、澧流域的中心城市常德,每当鄂、蜀发生战乱,局势不稳,常德一带即成为蜀人迁移最近的目的地。蜀人大量迁入,随之而来的蜀文化也改变了当地的信仰形态和文化形态。元朝揭傒斯曾经发现常德民间有祭祀蜀地梓潼君的民间信仰,“常德之龙阳,居多蜀士,祠事梓潼君甚严”[26]。元朝湖南茶陵人李祁也提及常德龙阳多有迁来之蜀人:“南宋时,蜀之贤士大夫居官避难者多家焉。今其故家巨室,率多蜀人。故其士皆文以雅,夫惟其如是也。故为政于是邦者,其政易以行;而为教于是邦者,其教亦易以入。”[27]可见南宋末期迁徙至常德的蜀人已经不在少数,且成为当地新的巨家大族,参与本土的政治、教育,且颇有声誉。因而可以说宋代湖南文化的兴盛与外来移民的迁入有密切关系,相对发达的西蜀文化的传入,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并促进了宋代湖南文化的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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