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钱仪吉《经苑》的成书与文献价值

2020-09-12 07:13
关键词:刊刻钱氏通志

聂 涛

(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8)

清代经学研究号称“复兴”,其表征除了汉学考据、群经新疏之外,经解丛书的刊刻亦是经学一大盛事。从康熙初年《通志堂经解》开清代经解刊刻之先,后继者有阮元(1764—1849年)的《皇清经解》和王先谦(1842—1917年)的《皇清经解续编》,对唐以下经书收罗可谓不遗余力。其中道光年间由钱仪吉(1783—1850年)主持刊刻的《经苑》欲补《通志堂经解》之未备,“刊布古书,广六艺之教”[1]1,是除上述三部经解丛书之外另一重要的经解丛书,具有特别的意义。

清儒钱仪吉生于清代后期,进士及第,官至给事中,后因公累罢官。罢官后,钱仪吉致力于文化教育事业,曾应聘主广东学海堂,后又主讲大梁书院十余年,作育英才无数,颇受当时所重。钱氏博通群籍,藏书丰富,尤精史学,除编刊《经苑》之外,其著作尚有《三国会要》《衎石斋记事稿》《衎石斋晚年诗稿》《碑传集》等。其在河南大梁书院教学期间,邀请当地官员合力刊刻了《经苑》。惟此书虽刻成于道光年间,但迟未付印,至同治七年(1868年)始正式印行。终有清一代,仅见此一印行记录,可见此书在清末流传未广。此后,《经苑》曾有数次印行记录,惟似未引起学界的重视。因此,其书虽存,而研究者不多,迄未见进行全面深入研究之论文出现。笔者所见惟台湾地区黄忠慎《〈经苑〉作者与内容述评》一文稍有涉及,这不能不说是经学研究的一个遗憾[2]。因此,本文即着眼于此,尝试对《经苑》的编纂缘起、成书过程、体例与文献价值等方面作一初步研究,以期能引起学界对于《经苑》的关注和重视,进而深入挖掘其学术价值。

一、《经苑》的编纂缘起

有关《经苑》一书的编纂,据钱仪吉《经苑·小序》所言:“今夫圣人之经,犹日月也,非徒为穷高极远,不可企及而已。盖以昼夜代明,而人事上下,巨细皆依之以有立,而不可须臾离也。先儒传注,犹测天之器也,人立一法焉,岂必躔度占候不差累黍哉?然而观象定时,成天下之务,非假是不为功。故《六经》不能一日去诸身,而传注诸家,或因或创,或大醇或否,要各有其途辙,皆将因之以窥寻仁义道德之旨,善学者博其闻见,泯其异同,慎其辨论,优游餍饫,壹志诚通,以深造而自得。至于正己而物正,成己而物成,然后道可达而政可举也。”[1]1上述文字充分说明了钱仪吉是从传统士人对经学在“修、齐、治、平”上的重要作用来肯定经学无可取代的地位的。所谓“《六经》不能一日去诸身”的话,已足以说明经学的重要性。惟《六经》之成书,年代久远,后人读古人之书,舍前人之经注则无由窥其门径,进而通经致用,因此,经注实儒者修身为政之津梁、成己而成物之阶梯,这应该是《经苑》编纂的首要动机。

接着钱氏则云:“仪吉客授大梁,日惟以温经为事。辛丑(1841年)河患,行笥故书瀸渍阙失,其存者仅十五,意甚惜之。河平,再告弦诵,日兴晓瞻方伯、素园廉访两先生思欲刊布古书,广六艺之教。予因以所藏经解相质两先生,开卷心赏,任为剞劂。鹄仁学使子仙、松君两观察皆欣然为之助;郡邑贤大夫闻之,亦多分任,而乐与有成也。于是鸠工开局,次第付梓。”[1]1由此可知,钱氏在大梁书院任教时,有感于藏书遭受水患毁损,保存不易,与河南布政使(从二品)张日晸、河南按察使(正三品)王简商议,“思欲刊布古书”,以“广六艺之教”。至于所编纂待刊之经解底本,则多为钱氏私人之书。

钱氏身任《经苑》编纂刊刻之统筹工作,而时任翰林院编修、河南学政之刘定裕及萧时馥则共襄其事。另检《经苑》各书之校订者亦多为当时河南一地之官员,则可谓实得力于当时河南一地地方官员之助也。

此外,据苏源生《书先师钱星湖先生事》说:“康熙中,昆山徐健庵尚书刊宋、元诸儒说经之书百四十种为《通志堂经解》,采摭至广。先生以其未备,复集同人之资,刊宋司马光《温公易说》六卷,……共二十五种,名曰《经苑》,缺者补之,讹者正之。日夕丹铅,躬自雠校,自道光乙巳起,庚戌竣事。”[3]可见,《经苑》的刊刻,除了钱氏欲表彰经学、保存文献之外,补《通志堂经解》所未备也是一大动机。

二、《经苑》的成书过程

钱仪吉所主编的《经苑》,就其规模而言,虽不如《通志堂经解》《皇清经解》《皇清经解续编》,但亦有其重要之地位。且古人刻书不易,即如《经苑》所收不过二十五种,然其成书经过亦颇周折。据其《经苑·小序》云:“诸家之书多单行本,自宋以来,有为丛书者,类采子史,而经训著录亦鲜,惟徐氏通志堂所刻为时盛举。近仪征阮氏,实效为之。是编所录,凡徐氏所有者,不更及。校雠审定,竭其梼昧,澟乎惧有遗焉。诸公听政之暇,稽览载籍,时出善本,多所裨益,凡得若干种,诸经略备,先为一集,列目如左,庶几有同志者为之补正,益扩而充之,而未有已也。”[1]1由《序文》可知,《经苑》所收录之经解,其立意乃在补《通志堂经解》之所未备。因此,凡《通志堂经解》已收者,概不收录。检视《经苑》目录可以发现,此丛书所收录者,乃唐、宋、元、明四代之经解,而清人之经解著作则不在其收录范围之内。究其原因,一则是此丛书专为补《通志堂经解》之未备,再则是《皇清经解》于清人之重要经解,大致上已搜罗完备。因此,《经苑》遂不再收录清人之经解。

此外,据钱仪吉次男钱尊煌于咸丰元年(1851年)二月刊刻《经苑》之《识文》云:“先大夫拟刻经解,原集书目凡四十一种,名曰《经苑》。自道光乙巳(1845年)孟秋开局授梓,躬事校雠,丹铅日夕,至庚戌(1850年)春闲刻成二十五种。至堂河帅所资刊《吕氏读诗记》付梓最后,未及校正,先大夫即撄时疾,遽捐馆舍,呜呼伤已!第原集书目未刻尚伙,日久或恐泯没散佚也。爰就原目编次,概列简端,而另列已刻之目于后,异日者,更有好古君子随所愿刊以集大成,则此书固无憾于遗珠,而先大夫博采之苦心,亦用是而大酬。此私心所深冀幸也。”[1]2可知钱仪吉原编拟刻之《经苑》书目共四十一种,惟迄钱氏去世,仅刻成二十五种,而其中《吕氏读诗记》刻成最晚,未及校正,钱氏便已去世。另外原列书目中之十六种经解,则尚未刊刻。

其后,钱氏弟子王儒行于同治七年(1868年)《经苑·跋》中云:“先生谓士欲通经,尤宜博古,自书遭秦火,遗经阙如,历汉、晋、唐、宋诸儒,纂辑注疏,阐发古义,昭如日月。俾遗经晦而复明,有功经学,洵非浅鲜。惟古本流传,汴中亦未概见,……拟出夙藏古本,镌补《通志堂》所未备。……帙广费繁,未果也。既当路诸贤大夫,资刊古经二十五种,颜曰《经苑》,版存大梁书院……讵工方告蒇,吾师遽归道山,经传未广,论者惜之。戊辰(1868年)春,与诸君子共论经籍,诸君子有志复古,醵金分印,请之书院监院庞星垣先生。慨然发版,无难色,俾多士得读遗经,与吾师乐育雅怀,后先同揆焉。”[1]6可知,自《经苑》二十五种丛书刊刻完成之后,其刻版即藏于大梁书院,似未曾印刷流传。直到同治七年(1868年)才正式印行流传于世,则距初刻完成已过十八年之久,古书印行流传之不易,于此可见。

三、《经苑》体例及所受前人影响

《通志堂经解》《皇清经解》《皇清经解续编》作为清代三大经学丛书,其体例并不相同。其中《通志堂经解》的体例影响了《四库全书》的编纂;《皇清经解》及其《续编》的体例,则异于《通志堂经解》的以书分类的方式,改为以作者时代先后为序的方式;而检视《经苑》实刻二十五种书目,计有易类五种、书类、诗类、礼类和春秋类各三种、孝经类四种、论语类、孟子类、四书类和乐谱类各一种(表1)。其他尚有未刻书目,计十六种,分别为《尚书详解》《禹贡说断》《诗经传》《诗缉》《仪礼经传通解》《续仪礼经传通解》《读礼记日钞》《礼记纂言》《礼书》《乐书》《春秋集善》《春秋集注》《论孟精义》《尔雅新义》《群经音辨》《切韵指掌图》(附《检例》)。

表1 《经苑》实刻二十五种书目

从其编纂体例可以看出,《经苑》显然与《通志堂经解》的以书为类相似,而区别于《皇清经解》及其《续编》;从其收书目录大抵为宋元人经说,这也可以明显看出钱氏有意补《通志堂经解》之缺。两书在体例上具有一定的继承性。再从书目的编次排列上看,《经苑》与《通志堂经解》及受其影响的《四库全书》亦存在一定的相关性,如在编纂上《通志堂经解》《四库全书》《经苑》皆分十大类(表2)。如以《五经》之先后次序来看,《经苑》承袭了《四库全书》的编纂排序;而其《春秋》类之后先《孝经》而次《论语》,则又与《通志堂经解》相同,可见《经苑》是折衷于《通志堂经解》与《四库全书》之编纂体例而来。

表2 《通志堂经解》《四库全书》《经苑》编撰体例比较

《经苑》的编纂既在补《通志堂经解》之未备,除了在全书的编排次序上承袭了《通志堂经解》和《四库全书》外,丛书中每部经解的编排体例也深受以上二书的影响,即在各书之前列有提要或序跋。如所周知,《通志堂经解》所收书前,大多有纳兰性德所撰提要[4],《四库全书》更是分有《总目提要》与《书前提要》,颇具“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功能。钱氏《经苑》亦仿照此,凡《四库全书》有收录者,一律将该书之《四库提要》置于卷首,其中有二十一种作此编排。各书中凡钱仪吉有作序跋者,则置于《四库提要》之后,计《识》四篇、《跋》二篇,共六篇,其余十九种皆未见钱氏有序跋之作。而后依时代先后,载各书之序、跋、引文。另外,有四种著作《四库全书》未收,则仅于卷首载该书之序、跋、引文(按:另有《孝经翼》一种,仅载本文,前后皆无序跋,属《经苑》唯一的例外)。目前暂无法确知何以钱氏只撰有六篇提要的原因,但这种方式与《通志堂经解》中题为纳兰性德序文者仅有六十四种、未扩及全书的情形相似。《经苑》与《四库全书》不论应收、存目皆有提要的做法不同,似乎也从侧面反映其编纂整体上还是受《通志堂经解》的影响更大。

四、《经苑》的文献价值

《经苑》这部经解丛书印行之后,虽不像《通志堂经解》《皇清经解》《皇清经解续编》广为人知,但作为一部经过知名学者编纂刊刻的优良丛书,其对治经学的学者而言,自有其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刊印古书,以广流传

由于种种因素,古书流传,极为困难,即便是唐末、五代开始使用雕版印刷技术,使古籍之流传稍得其便,但一般人仍不能轻易获得书籍。因此,在当时,每一部古籍的刊刻印行都是学界盛事。这其中固然是因为古书刻版十分不易,每次所能印刷的数量也相对有限,所以每一部书都被学者视为珍宝;再则刻印古籍,所费不赀,不是一般人所能负担的,若无高官巨贾之助,则刻书一事极难得以竟其功。就是这两个原因,使得古书之流传,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经苑》自刊刻至印行,历时二十余年,至钱氏弟子王儒行始集资印行,在此之前,长达十八年之久。刻版深藏于河南大梁书院中,不见天日,由此又可见古书刊印的艰难。虽然在有清一代,仅见一次印行,但也藉此将此部丛书流传于世。此后,已知至少有三次以上的印行记录,这对该流传不广的古籍而言十分可贵。

(二)慎选版本,重加校勘

《通志堂经解》是清代官刻三大经学丛书之首,对经学研究及流传发展的影响自不待言,后代学者无不看重此部经学丛书。然而《通志堂经解》仍有若干问题受到后人质疑。首先,它在收书的取舍上存在门户之见,仅收程朱一派的经学著作;其次,它在刊刻之前,并未进行版本的校勘工作。叶德辉(1864—1927年)《书林清话》即说:“纳兰性德之《通志堂经解》,表章宋元人遗书,其功诚不可没,然主裁者无卓识,而门户之见过深。凡诸家经解,非程、朱一派,则削而不录。又其所刻本有宋元旧本可据,而全不取以核勘。观何义门焯批阅目录注文,则当时之草草可知矣。”[5]叶德辉以为,《通志堂经解》仅收程朱一派学者之著作而已,且有旧本可校勘的,并未取以校勘,这是一大缺点。

钱仪吉身为清代著名的藏书家之一,后虽因河患而佚失过半藏书,然其所存者,想亦极为可观。故《经苑》之刊刻,其所据之版本,理应为钱氏所藏之善本。余由河南一地官员所出之书,据《经苑小叙》所载,亦多属善本。可见《经苑》之刊刻,在先天之条件上,可谓优异。再检《经苑》全书,每部经解都由河南一地之官员具名负责校订,刻板完成之后,钱仪吉还亲自做最后的校对,可见在刻书极为重要的一环上,《经苑》可谓是经过精心校勘的,则其所刻之书,当然相对完善。以上两个重要因素造就了《经苑》这部经解丛书在文献价值上的重要地位。就钱仪吉志在“补《通志堂经解》之未备”而言,《经苑》的刻前校勘乃至刻成后之最后校对,恰是《通志堂经解》所最欠缺的地方。

(三)珍稀古本,赖以知见传世

就《经苑》已刻二十五种经学著作而言,其中明代吕维祺《孝经本义》二卷《四库全书》未收,存目亦未著录。《经义考》著录:“吕氏维祺:《孝经本义》二卷。”注曰:“未见。”[6]4146又明代吕维祮《孝经翼》一卷《四库全书》未收,存目亦未著录。《经义考》著录:“吕氏维祮:《孝经翼》。”不著卷数。注曰:“未见。”[6]4148以上二书,虽皆明人之《孝经》类著作,然清初朱彝尊编《经义考》时,即已未见其书,加上《四库全书》未予收录,即存目亦未列入,是否为孤本未可知,然其为罕见版本则无疑义。钱氏收入《经苑》对于明代《孝经》学的研究可谓一大帮助,可见其文献价值。而如宋人李如圭《仪礼集释》三十卷、《仪礼释宫》一卷,向为礼学研究重要资粮,虽经《四库》收入,但过去深藏内府,虽有“南三阁”供士人抄录,但毕竟翻阅不便,且相继毁于战火,经钱氏精校刻入《经苑》,则相对取用为便。再检视“未刻”之十六种书目,其中宋代胡铨《春秋集善》十二卷《四库全书》未收,存目亦未著录。《经义考》著录曰:“胡氏铨《春秋集善》,《宋志》:‘十三卷。’”朱氏注曰:“佚。”又引陈振孙之说曰:“端明殿学士庐陵胡铨邦衡撰。铨既事萧楚为《春秋》学,复学于胡文定公安国,南迁后作此书,张魏公为之序。”[6]3385可见此书实为宋人《春秋》学重要著作。又陆佃所撰《尔雅新义》二十卷《四库全书》未收,存目亦未著录。《经义考》曰:“陆氏佃《尔雅新义》,《宋志》:‘二十卷。’”注曰:“未见。”又引陈振孙之说曰:“陆佃撰,其于是书,用力勤矣。《自序》以为虽使郭璞拥篲清道,跂望尘躅可也,以愚观之大率不出王氏之学,与刘贡父所谓不彻姜食三牛三鹿戏笑之语,殆无以大相过也。《书》曰:‘玩物丧志’,斯其为丧志也弘矣。顷在南城传写,凡十八卷,其曾孙子遹刻于严州,为二十卷。”[6]4284以上二书《四库全书》未收,存目亦未列入,而朱氏或曰“佚”,或曰“未见”,可见皆未见其书,而钱仪吉《经苑原目》中列其书,可见乃珍稀之宋人经学著作,虽未经刊刻,但对后人研究宋代经说,实具有指引之功。由此,再次证明《经苑》之文献价值,实不容小觑。

五、结语

作为清代著名学者,钱仪吉花费大量心血主编《经苑》一书,该书是清代著名的四部经解丛书之一,其卷帙虽少,却不失为一部优良的经学丛书。更重要的是,有清一代学者多反宋学,力倡汉学。在这种学风之下,身处清中叶的钱仪吉却并非一味追随时代风气,而是立意补《通志堂经解》之所未备,这其中所透露出来的学术消息亦令人玩味。限于个人学养,本文仅对此书作了初步考察,其中更多内容,尚待学者们作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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