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

2020-09-10 01:03
特区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五毒蜈蚣蟾蜍

五毒

胡 弦

足有千条,路只一条。

骇人巨钳,来自黑暗中漫长的煎熬。

惟黑暗能使瞳孔放大。黑暗为长舌

之墙上,无声的滑动与吸附所得。

万千深喉,你认得那一声?

它也有欢歌,有满身鼓起的毒疙瘩,隐身于

夏日绿荷。而山渊、淙淙清流,

接纳过盛怒者的纵身一跃。将它们

放在一起,肉身苦短,瓦釜深坑浩渺,

胜利者将怀揣无名之恶。

惟青衣白影,腰身顺了这山势旖旎,

千年修炼,朝夕之欢,此为神话。

青灯僧舍,温软人间,已为世俗别传,

推倒盘中宝塔,亦为蛊术。而当它们

再次相会于山下的中药铺,陈年怨毒

尽数干透,都做了药引子。

胡弦简介:

出版诗集有《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诗作曾获得《诗刊》《星星》《作品》《芳草》《时代文学》等杂志年度诗歌奖,并获得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

徐  江:诗歌与郁结

写悲愤是近代以来诗歌作者的普遍爱好;甲午以前的文人,绝大多数顶多是写写悲苦;中古以前的诗人,除了乐府、杜甫和皮陆,多数恐怕还是以写个人的愤懑、郁结为主。而其中,郁结又是最容易让文人们动笔的,心有块垒—哪怕只是私人土坷垃,无关天下大事,也还是需要发泄的。

古代文人发泄的方式有限,要么喝花酒,要么像祢衡那样借耍酒疯撒娇,要么就是去写诗、作文。但发泄便会有代价:祢衡一发泄,被诗才更高的曹操看出了他的大俗之根,被贬了事。李煜一发泄,大宋皇帝发现“这孙子行,还敢写反诗”“梦想恢复失去的天堂”,稍微使一使绊子,一代词宗也就完犊子了。喝花酒兼写作,结局似乎也不大妙—柳永喝花酒喝得皇上和苏东坡都嫉妒,结果落得跟民国袁寒云一个下场。

所以诗歌的发泄功能,越到后来,越呈现出一种萎缩态势。人们也就只能写写郁结了。而且多数时候,还会披上“類型诗”的外衣,比如“咏物诗”“山水诗”“咏史诗”等。不是所有的“类型诗”都写郁结,但写郁结的,有相当一部分借类型唱戏。这个区别,大家要分清楚。

《五毒》这一首,是写蜈蚣的。如果题目更直白一点,好像也可以叫《蜈蚣》(毕竟“五毒”中,该诗只写了一“毒”),或者《咏蜈蚣》之类。但能看出,作者志不在写虫,而是想写人间、人事,却又欲言又止,态度不明。于是,也只是显出一个郁结的雏形。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本身便是对“郁结”的“现身说法”。

世  宾:文艺,太文艺了

近几年胡弦的语言终于修成正果了,他的遣词造句与他的诗歌世界驾轻就熟地达到了内在性的统一,即是说,他的语言和世界形成了一个具有共同属性的统一诗歌整体,达到了“语言是从世界里散发出来的”的诗写揭蔽路径。揭蔽或去蔽的诗写路径是当代诗歌区别于浪漫主义的诗写方式,浪漫主义时期的诗写路径是外在的抒情主体面对客体的表达方式,而当代诗歌的路径是向内观看的,是对被诗人建构的内在世界的凝视,它是一种相对外在世界的全新的建构,也可以称为是一种揭蔽的方式。这两种诗歌生产方式的区别就导致了语言发生的方式产生了变化:在生理学上,浪漫主义的语言发生位置是在大脑和嘴皮子,是情绪的,是激情式的、喷发式的;而当代诗歌的语言发生位置是心和所有器官、皮肤,是理性的,是所有感受力和体验力的调动和参与。在诗学上,浪漫主义诗歌的语言相对(诗歌)世界就是外在的,是抒情主体的自我表达;而当代诗歌的语言相对于(诗歌)世界就是内在的,它是从世界的内部散发出来的,语言是世界的馈赠,诗是世界的投影。胡弦的诗歌就具有非常典型的当代诗歌语言发生特点。

胡弦的诗歌和当下许多江南才子一样,有着清晰、纤巧、准确、文化调位等特征;他的诗歌有着一股陈年老木的芳香和江南清丽的景观。他的诗歌也可以感受到安静、悠远,犹如青瓦灰砖滴水洇苔的老市区。他诗歌中的这种景观在现代化进程的城市里,就与混乱拆迁、重建及巨大的矛盾冲突构成了新老城区之间的张力关系。许多人喜欢他的诗歌就是喜欢他老城区幽静的调子。当然他的诗歌语言发生方式也是他的诗歌颇有魅力的原因。

《五毒》这首诗在他的诗歌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准确的呈现、语言的属性味道—陈年的芳香,这些都是胡弦诗歌的迷人之处。当我想谈论当代经验时,立刻有个声音打断我,在多元的背景下,什么样的生存都是值得尊重的,所有的选择那只是其中一维。只要保留着生命丰沛的感受力和体验力,在某个角落,安静地活着,也就不失为一种有意味的生活。因此,我也闭嘴了。

西  渡:瓦釜深坑浩渺

胡弦此诗写得毒。表面上此诗写五毒之虫,实写人世之彼此煎熬,恰如五毒之陷于瓦釜而彼此相食,胜利者乃最狠、最毒之虫,此之曰“深坑浩渺”。诗人如此写,亦显其诗心之狠、之毒,而此诗心之狠、之毒,恰托出诗人之悲悯。此悲悯见于结尾之“陈年怨毒/尽数干透,都做了药引子”。如五毒相食之人世,非直面不能见其真,无悲悯不能状其哀。故诗人以悲悯救之。然此人世果能救乎?吾不得而知也。

人世黑暗,盖因人以利相争也,相夺也。“足有千条,路只一条”,此路上挨挨挤挤,熙熙攘攘,为利来,为利往,欲求不争不夺,不可得也。如争之以正,取之有道,则尚有余隙,可供苟延。然暗中窥伺,杀人无声,此最不堪。五毒者,舍蟾蜍外,皆无声者也,皆深喉也:“骇人巨钳,来自黑暗中漫长的煎熬”,“惟黑暗能使瞳孔放大。黑暗为长舌/之墙上,无声的滑动与吸附所得”。蟾蜍有欢歌,而隐身绿荷,玷污清流,亦去深喉不远。此五毒之神话,之世俗别传,之蛊术,俱往矣,惟余陈年怨毒。此即吾人之所在,读者诸君得无惧乎?

吴投文:对事物另一面的掩饰

对事物的命名实际上出于语言的惯性,其中可能隐含着人类的偏见或癖好。像蜈蚣、蝎子、壁虎、蟾蜍和蛇这样的命名,就带有不祥的气息,似乎潜伏着人类命运中的某种威胁。但事物有它的另一面,这种威胁亦是对人类的警醒,似乎一只猛虎扑向命运的咽喉,却突然转向,把人类的惊骇控制在惊骇的戏剧性上。蜈蚣、蝎子、壁虎、蟾蜍、蛇皆是有毒之物,民间故有五毒之说,亦有避五毒的习俗。胡弦的这首《五毒》却反其意而用之,从五毒的命名及与之相关的民间传说中拈出诗意,在诗的构思上颇有出其不意之处,五毒之毒在此转化为诗性的某种来源。

此诗的前六节是对五毒的绘形与绘影,写得异常简洁。第一节的两句,“足有千条,路只一条。/骇人巨钳,来自黑暗中漫长的煎熬”,分别状写蜈蚣与蝎子,言少而意多,形淡而影显。对其它三毒的状写亦是如此,都聚焦在诗意的凝练与构筑上,简洁中有袅娜的风致,丝毫不显得累赘。诗中对五毒的描摹有民俗学的依据,且渲染神话的想象色彩,都是充分诗性化的。这是此诗写法上的别致。如果拘泥于对五毒的写实,则会失掉诗中画境的构造。诗中的妙笔甚多,对五毒的描摹也不是平均用力,全诗有一种行云流水的自如感,呈现出一种清澈的境界,大概其中包含着为五毒去污名化的意味,亦是诗人的寄托所在。

品读再三,隐隐地感到此诗的意蕴有其复杂性。五毒皆有药用价值,与救死扶伤相关。所谓正反相依,利弊相生,五毒之毒,其实是对事物另一面的掩饰。诗的最后两节,诗人让五毒“再次相会于山下的中药铺”,充当人间的药引子,其中大概包含着诗人难以言传的叹息吧。

赵思运:为“五毒”解毒

我更愿意认定胡弦的诗是内容主义的,尽管他的诗艺是非常考究的。他的诗很有力道,营造出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效果。这使他的诗歌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五毒》亦如此。胡弦这次是为“五毒”(蜈蚣、蝎子、壁虎、蟾蜍、蛇)解毒。

胡弦为蜈蚣、蝎子、壁虎、蟾蜍、蛇等具体生物物种“解毒”,其实是以“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去破解“文化之毒”。在古代,我国北方一些地方民俗认为:每年夏历五月端午日午时,五毒开始孽生,于是便有了避五毒的习俗。民谣说:“端午节,天气热,五毒醒,不安宁。”《续汉书·礼仪志》:“朱索、五色桃印为门户饰,以止恶气。”每到端午节,预防五毒之害一般在屋中贴五毒图,以红纸印画五种毒物,再用五根针刺于五毒之上,即认为毒物被刺死,再不能横行了。又在衣饰上繡制五毒,在饼上缀五毒图案,均含驱除之意。在这种传统巫术文化的笼罩下,“五毒”即是邪恶的象征,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文化伦理在本质上无视了它们“来自黑暗中漫长的煎熬”。比如“蟾蜍”,纵有“万千深喉”,你却只取邪恶一端,殊不知它的生命里“也有欢歌”,但是不得不“隐身于/夏日绿荷”。唯一被认可的“蛇”,虽然得以“千年修炼,朝夕之欢”,但也仅仅存在于“神话”之中。在这美丽的神话与谎言里,胡弦道出真相“推倒盘中宝塔,亦为蛊术”。

当把这些“文化外衣”剥离之后,蜈蚣、蝎子、壁虎、蟾蜍并不显得那么邪恶与可怕,而《白蛇传》的神话也未必是真正的纯粹与美丽。当历史褪尽,“陈年怨毒/尽数干透,都做了药引子”。这个“药引子”为谁而设?它在疗救谁?我们在判定一个生命有“毒”的时候,殊不知我们自己也深陷“毒性”之中而不自知!究竟谁在毒害谁?究竟谁能为谁“解毒”?这首诗激活了这个沉重的文化命题。当然,诗人并没有义务为我们提供答案。

向卫国:五“毒”不敌一“蛊”

读罢此诗,如鲠在喉者,只有一语:五毒相加,不如一毒之“毒”。否则,怎会一齐被“做了药引子”?

诗歌说得也足够明白,此一毒,非“毒”也,实为“胜利者”的“无名之恶”。顺势逆推,五毒亦非毒也;当然,也谈不上“恶”的反面,甚至谈不上“失败者”。此处不能简单地二元论,亦毋需辩证法,否则岂不等于再次中了那无色无臭的“蛊术”?因此,如若真要深究,或许“恶”亦非恶,实乃此种无敌天下之“蛊术”也。

最后,颇好奇的是,千古奇冤,竟能凭此一诗而去蛊?

韩庆成:有多少毒名是被背负的

胡弦是现任诗歌官刊主编中懂得诗该表现什么的一位。这首诗的开头和结尾都很好,但中间部分有几段有点弱,弱在语言跟不上表现的节奏,比如第二段,读起来不顺畅,有点卡。

俗话说的“五毒俱全”,算是世上最坏的人了。五种居于山野的动物,现在看来,至少壁虎是无毒的。我家里,就常常有壁虎趴在墙上。但在作者看来,另四种,似乎亦可正名。我属蛇,作者笔下的蛇,青衣白影,千年修炼,朝夕之欢,乃成神话。神话之中,背负毒名的白娘子,倒是被看似不毒的官人、法海害了。

五种有毒的动物,作者分开来写,写着写着又混在一起,最后“相会于山下的中药铺”,从毒物变成了药引,从害虫变成了有益的东西。可见这山野之中,有多少背负恶名的动物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由动物推及高级动物,何尝不是如此。

第一段写的是蜈蚣,很巧,大约一个月前,我在小区的健身场,看到一条很大的蜈蚣,如入无人之境。我没有作者的见地和仁慈,为防它咬到一岁多的儿子,便用凉鞋敲了一下它的头部。由此看来,路只一条,往往是死路;足有千条,终究逃不掉—普天之下,都是官人和法海的。

不忍它暴尸于野,遂拾回,置于一瓶酒中。泡了一个月未动,就等胡弦来海南时喝了它。

杨小滨:对自然意象的寓言式解读

在自然题材的文学作品中,以毒虫毒蛇之类为书写对象的作品似较罕见。在当今占据了诗坛巨大篇幅的农业文明意象中,我们更多读到的倒是《五毒》一诗中出现的“夏日绿荷”为代表的怡人风景。但“夏日绿荷”的意象在本诗的语境下只不过是“五毒”隐身的地方—也可以说,恰恰是掩盖了“五毒”的伪饰—隐藏其下的却是丑陋如蟾蜍“满身鼓起的毒疙瘩”。同样,“山渊、淙淙清流”并没有成为田园风光或田园生活的乌托邦,而是在“盛怒者的纵身一跃”下遭到了逾越。无论如何,诗的一开始就铺展出“五毒”的种种身影:无论是危险道路上的多足蜈蚣,还是黑暗深处举着“骇人巨钳”的蝎子,或是以“无声的滑动与吸附”为隐秘行踪的壁虎,都营造出蛮荒自然的险境。不过这首诗的要义当然在于结尾处的结局:再怎么“修炼”,无论有什么“蛊术”,这些饱含“陈年怨毒”的毒物都只能最终相聚于中药铺,以枯干的形态成为或许尚可以毒攻毒的“药引子”。由此,这首诗当然不是对自然风情的抒情性描绘,而是对自然意象的寓言式解读,这样才能完成从“毒”到“解毒”的辩证历史跨度。

徐敬亚:不过瘾

这首诗一定缘起于对“毒五类”的动情观察,或对五类之一的某次触动,而我猜想:作为“诗眼”的归宿结句“药引子”,则可能是这首诗写作的最初动因。

已经不错啦,已经竭尽诗人之所能了。

有细致描述,有情景想象,还有些许的主观视角……可是不行。诗人感到只有上述的平面陈述显然不够。因此,他夹枪带棒地加入了“万千深喉”“纵身一跃”,以及“胜利者将怀揣无名之恶”的引申感叹。由于篇章的设定,也由于诗人没有找到更有趣味的人文,因此前10行并没在人文意义上展开。于是,后面出现了4行蛇的故事—作为“有毒”与“无毒”的“神话”与“蛊术”,本是可以再做文章的,但他仍然没有。“药引子”的诗眼地位诱惑着诗人,最后两行他终于完成了本次写作的最高预想—“陈年怨毒/尽数干透,都做了药引子”。收得干脆,干湿分离,够漂亮。

一般读者会说,这是一首不错的诗。

作为毒瘾更大更深的批评家,我显然感到不够刺激。说实话,忙活了一番,诗人只不过从物理的层面、心理的层面、神话的层面,进行了一次顺畅平滑的抚摸。

归根结底,一首诗的写作高度,决定于诗人的预先设定。如果缺少孤高的立意,再好的手艺亦无法施展。面对一个平庸的设定,连胡弦这样的高手也没有办法。

敬文东:亦毒亦药的自恰表达

民间传说中的“五毒”是指蜈蚣、蝎子、壁虎、蟾蜍、蛇这五种动物。每逢端午,天气渐热,毒虫繁衍,疠疫滋生,因此民间流传着许多预防五毒之害的压胜之法,饮雄黄、佩艾虎、悬艾叶、插菖蒲,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依据中医理论,蜈蚣息风止痉,蝎子通经活络,壁虎攻毒散结,蟾蜍解毒镇痛,乌蛇止血散瘀,五毒是疗效极佳的良药,以毒攻毒,祛病消灾。俗语常谓“是药三分毒”,实际上,“五毒”究竟是药是毒取决于对于人体是利是害。原本令人生厌的毒虫在入药的时刻被赋予了新的价值,当充满毒性的五种毒物在风干与烹煮中殆尽“陈年怨毒”,就摇身一变成为了治病救人的良药。如果仅仅只是说明这样一个道理,那么《五毒》一诗的立意就稍顯浅薄。胡弦此诗的过人之处在于其药引子般亦毒亦药的自恰表达,他巧妙地借助汉语自身的隐喻性与互文性,在凝练简要的描述中,增添了颇具故事性的对话。讲故事的人以谐趣的谜语巧妙地串联起故事的碎片。生动的细节和熟悉的传说都已揭示了真相,说故事的人却迟迟不肯透露谜底。胡弦谈论自身创作时说:“有些老掉牙的故事,如果仔细听,其中箴言的力量就会显现……当它出现在一首诗中,需要的,只是更加清新、更加别开生面的表述而已。”这首诗无疑印证了胡弦的诗学。在卡尔维诺看来,任何一篇故事中任何一件物品都是具有魔力的东西。在诗的最后,五毒带着各自的传奇以及这些故事赋予它们自身的魔力,“再次相会于山下的中药铺,陈年怨毒/尽数干透,都做了药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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