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伦
这是仅剩的一支枪。计划很顺利,女人直到出门,都以为男人还因为宿醉在酣睡。锅里温着一汪姜汤,男人并不饿,多年前他就戒掉了吃早餐的习惯,但还是喝了,接下来一整天他都不太方便觅食。车间钥匙是昨晚趁她洗澡卸下来的,他走到地下室过道尽头,拧开那扇铁门,把挂在墙上的枪拎出来。将近小半年没摸过,他擦拭着枪身,道歉似的吹去管内的脏垢。
明天天亮之前,他要把那只母豹子装进麻袋,她瘸脚多年了—还是他开的枪。今年至少是她出生的第十六年,差不多是人类的七十岁。也许这小地方的山坳没人看管,也许出于山的神谕,九年来似乎没有外人知晓她的存在。男人有把握找到她的老巢,但机会只有一次,倘若被她察觉意图,她会跳进河里涤净自己的气味远遁千里。运气足够好的话,他能把弹孔射在隐蔽的地方,一张完整的豹皮能卖至少十万。
过道里只有鼠粪积沉已久的冷香,不知哪来的风,撩得他头顶生阴。他又翻出一顶明黄的鸭舌帽,那是博古第一次带他进山时,往他头上扣的。当时转手就被他摘下,颜色不对,容易暴露。
“你以为来这里能打着什么?”博古一边系紧鞋带一边抱怨,“猪狗猫兔鸠蛇鼠,都他妈是色盲哪!戴上。”上山不多时,雨就黄蜂针似的结阵落下来,他两颊被斜雨叮得发白,只能不断抬高被捶低的帽檐。衣服深了一号,偶尔尝到雨水,舌头一忖,干干净净,什么气味都没。过一阵间,雨毫无预警地停了,蔽日的云迅速蒸发,日头水银似的灌进来,并不因乔木叶的斑驳而温和少许,又是那一小爿帽舌,拦下了直往眼前刺的光晕。
“城里人,”博古在他的帽檐上弹了一指头,“这下明白了吧?”
男人的沉默把他的调侃耽误成了可疑的嘲弄,他吐掉嚼碎的捻子补救道:“不过你的枪使得确实好。”“我知道。”“在这练出来的吗?”博古抬起食指中指,在他裸露的小臂上点了点,那里纹着一个靛青色的五星徽章。男人侧头看了博古一眼,将湿透的袖子拉下去遮住。
眼尖的人,很容易猜到男人的身份。这是典型退役军人的走姿,右臂摆动幅度小于左臂,肩膀以上的部位悍然不动。可他毕竟退役二十五年了,腰部无可避免变得松浮,唯独发达得失调的上肢还有过去的影子。血管浮雕似的盘卧在手背上,指关节粗大,能瞬间架稳一杆半自动的单管滑膛枪。在部队,只有实战演练时才能人手一把,膛里装的通常是做标记的空弹,所有人都得钻进林中,只有一个钟的时间跑散、隐蔽和规划撤退路线。时间一到,老鸟就会进来,把他们这些新兵蛋子一一揪出,能做到不被这些系统训练过的狙击老兵发现,才算入了门。
男人保持过连续二十一个月全连最低的暴露记录。他有超乎常人的耐力,身量不很壮硕,体味淡,痛感低,怎么看都是天生做狙击的能手,更别提早在入伍前,他已经出落成石头一样的脾气。那时他认定自己会进赤鹰大队。事实上人人都这么想,他们都说,男人一进林子就空气一样蒸发掉,就是拿一把64式步枪将丛林扫射一遍,他身上也绝不会留下任何标记点。
距离他上一次单独上山,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但眼下博古还在观察期,没有人能帮他。
那两个警察去押博古时,是举枪进的屋,显然他们觉得,即便是大半夜,博古也有可能抱着自己的三响翻子,随时睁开眼睛朝他们蹦钢弹,至少是铁砂。实际是,那两杆猎枪牢牢扣在床板背面,他们掰下来的时候颇费了番力气。博古的老婆还给他们泡了茶,去年炒的白露山尖。当然,这都是男人后来听博古说的。警察搜到男人家时,博古已经在局子里了。警察在这什么也没搜着,但他还是被带走。看着他们收工在即的神色,男人意识到这些人一定也搜到了老白和克子头上。
半个月后,他们被陆续释放,稍微不同是博古,他是交了保释费的,三十万。也是在接风宴上,博古提出这三十万该由他们平摊。
“不急,你们心里留个底就好。”四人遥相望着在各自跟前的转盘上磕了磕杯盏。
“摊什么摊?没钱一”昨晚女人在没有第三个人的屋子里大吼,好似博古就在附近,能听清这句专说给他听的拒绝。女人讨厌博古,坦白说,这不太公平,毕竟她还没见过老白和克子。她是拿讨厌三个人的劲在讨厌一个人。“好,就事论事。”女人压抑了好几个来回的呼吸才接着说:“分摊不是不可以,作为朋友多少应该帮衬着,可他那是朋友吗?他博古真把你们的交情当回事,至于把你们连名带姓供出来吗!就凭这个,我不同意。”
“他没拣要害说。我也没什么损失。”
这下女人猛地坐起来:“什么才算要害?要不是我嫌碍眼,把你那堆破铜烂铁扔车间去,你就是人赃并获懂不懂,这会儿还在里面等着我去捞人呢。”
男人在被子下面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女人躺了回来,呼吸逐渐平复。
“今晚这顿你没让博古买单吧?这可刚折出去三十万。”
“都折出去三十万了,还在乎这点零碎吗?”男人有些好笑,“刚才还骂得一是一二是二的。”
博古女儿要做手术了,估计这三十万本来是手术费。
女人转过身,不是刚动过手术吗?
前年是切手指头,这次……大概是切脚。
良久,久到男人以为她在为难中睡着了:“给钱吧,算借的;就是一辈子还不上,也算借的,你要是不好意思讲清楚,我去说。”
话说到这份上,他就沒有说话的份了。打一开始认识,女人就总是更有主意的那个。那时他已经转业回来,在地税局,名义上有几个手下;女人等他下班,同事看见他身边走着一个矮瘦的女人,绝不像打趣别人那样开他玩笑,只会假装看不见。她皮肤黝黑,看得出不是因为暴晒,而是来自祖先的基因。约会无非是吃饭、散步,谈论的也是新闻,一些天边的事。某天碰巧逛到民政局门口,女人停下来对他说,结个婚吧。男人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茫然,但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女人并不生气,更没有羞赧:你这个人吧,看着全须全尾,但心是漏斗做的,什么也装不住,过了四十没别的,就是死。倒不如我现在给你套根索,你往下跳我还能拽两把。
不是不好意思讲清楚的问题,而是他们根本没有积蓄。但女人无论如何表了态。他拿虎口的茧子在她手心刮了刮,先睡吧。
现在是九点一刻,男人已经坐进车里,五年前入手的这辆别克,可以说毫无可买之处,但他们的积蓄也只够买一些毫无可买之处的东西。按女人的意思挑了白色,从看车到付款他都没参与,以致第一次坐上去不禁问:“现在要干什么?”女人笑了一个咧嘴,架好导航:“你只要踩住油门,别让火熄了。”
刚开上路,男人就忍不住伸进口袋,去摸那副耳塞。行至红绿灯路口,他又伸进去确认了一遍,在方向盘上摩掉手心的汗。趁着红灯倒数,他摸出一把螺丝刀,往自己手上敲了十来下,这才长舒一口气。
部队里最不缺的就是神人跟传说。男人的射击水平在队友中够看了,但还没人拿他跟又一勺比过。那是食堂里管饭的,总是一边掂勺一边声如洪钟地喊,再来一勺!当兵不长膘,白来这一遭!营里不让传,他们这些一拐子还是知道了,又一勺就是赤鹰大队退下来的,上头让他去当营长,他不干,蹲在炊事班养老。上铺勾着手放在眼前,摆了个拔栓的假动作:“百步穿杨没见过,又一勺可是卖弄过百米射黄豆的,”他又用手捻了个黄豆大小的指尖,“啊呀!”
男人暗暗发誓,有一天别人谈起他,也要像提到又一勺那样,除了感叹,什么也说不上来。
他发现又一勺会去打靶场,是捡弹壳的时候,猫着腰险些捡了个龙眼核,起身看见的,就是又一勺蹲在场边,已经吐了一地。他的眼珠几乎不转动,盯着一处是一处的。
知道弹壳捡回来是要做什么吗?
男人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又一勺往他身上吐了一核,不懂装懂,番薯当芋种!
就这样,男人成了又一勺的徒弟。这是部队传的,又一勺和男人都不承认。
“抖抖抖,抖你妈呢抖,知道的是枪,不知道的以为你拿的是电棒。”男人稍一松泄,他抬手就是一螺丝刀。一个月下来,他手背上什么颜色都有了。“上过学没,地心引力知道吧?知道你还这样摆!你自己不举就算了,枪口给我举高!弹路是抛物线,记住,不要拿眼睛忽悠脑子,让眼睛听脑子的。”又一勺伸手帮他调整枪管,顺便一脚将他的屁股踩实,“下去!挨地一寸就要有一寸印子。”
十个移动靶打下来,他能拿到97.3环,两个营加起来都没人打出过这种成绩。又一勺却不以为然,照例操着螺丝刀:“不要赢,不要输,你要去理解。”男人在透视镜里理解心脏的部位、头颅的部位、不致命的部位。但他忘了问又一勺,到底理解什么?老头把龙眼核抛到空中,两秒不到的契机,男人抬枪就是一扳,它裂成两半,无声落在地上。
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螺丝刀就条件反射把力气灌注给手臂。赤鹰大队的初选名单下来之后,他怕又一勺没看见,跑去见他。老头正在大棚里浇菜,假意朝男人泼了一小勺尿,什么学前班水平?也好意思跟我显摆。以后回老家种地,别说我教过你啊。
后来他真的退役回了老家,渐渐把枪型和武器参数忘得差不多了,而赤鹰大队的人为了活着退役,还在反复背诵着毫无规律的数字。
上了高速之后,男人才想起来,枪里没装子弹,他有些懊恼,也只是一瞬间。他想即便记得,恐怕家里也什么都搜不到。女人一定把这些东西当作霉运清扫出去了,要是金属能烧,她会恨不得烧成灰冲进厕所。只能临时换路线,绕到更远的东南侧,从那里上山会经过他们以往的歇脚点,一个用迷彩布搭的营帐,博古肯定在那儿留有弹药。
坦白说,他们的结识,跟认识别的人一样,完全是稀里糊涂的,紧接着又像干别的事,稀里糊涂凑在一起狩猎去了。他们对彼此的全部了解只来自赶山时的闲谈。男人知道老白住在五仓巷,村里上来的青年都混居在这,直到结婚离开,一茬接一茬。老白没走,那就是没有娶妻生子。克子最年轻,但眼袋快跟鼻翼齊平了,他给一家极其有名的连锁酒店运货,轮班制,妹妹就在酒店前台,也是轮班制。男人还知道博古养过三条狗,来看管他厂子里的钢筋,三条都被偷钢的贼药死,但第四条还是叫旺财。
“死了算挡灾,没死是旺财,等着看吧,顶多七八年。”
“什么七八年?”
“不出十年,我就要发迹了。”
老白和克子在后座头也不抬,博古只好转头去招惹男人:“是真的。你不见我的下巴么,宽敞吧?胡子这么海长的可不多见,这是行晚年运的面相。”
博古从唇边到鬓角都茸着茂密的络腮,奇怪的是这并不害他粗犷,两瓣厚唇隐在胡髭中,反而显得俊秀;只不过,打结的眉头唯独到了透视镜前才会自动松开。皱眉会让眼肌抽搐,导致更频繁的眨眼。猎人的眼睛是能不眨就不眨的。
认识博古的时候,摸枪已经久远成了上辈子的事,但记忆很快在摸索中复苏了,男人感觉自己像一口老井,博古只是往里吐了口口水,他体内的井水竟重新涌出,源源不断。几小时一动不动的能力回来了。他喝很少的水,早上坐进办公室在什么位置,下班时还在什么位置。他的直觉受过训练,会尽可能减少挪动,但你很难说,到他这个年纪,会不会多少也有懒散的缘故。外出吃饭,他记忆衣着、声音、气味,第一时间找最高点,那通常是最佳狙击位。他做这些实在是出于自娱,狩猎根本用不着这么多技能,顶多要对风向保持敏感,那么他的车窗总是开着,手随时探出去,六点和十二点方向是零速风,二三四八九十全速,一五七十一半速。
这儿纬度很低,植物比动物野蛮,容不下大型兽类,这头母豹完全是个意外,整整九年,这里只有她在出没。雨水太充沛了,他们习惯从背风坡进山。枪也都是博古经手买来的,两把16号,一把12号,还有一把坤枪,总是被剩下,它过于秀气,口径不比熊眼大,背在任何一张男人的背上都像一把玩具,那么就总是轮到背脊最单薄的克子去使它。
他们匍匐在丛中,等待着随便什么猎物。正是珠颈斑鸠发情的时节,博古叮嘱,别狙母的。克子说我怎么分得清公的母的?老白嘿嘿一笑,你是不是也分不清自己公的母的,难怪找不到母的。克子抻着脸转过去,炫技般熟练地检查子弹再合上,表示不跟他一般计较。博古就地学了两声,喉咙灌炭的叫法是母斑鸠,雄鸟的呼唤总是更加洪亮清悠。打那起他们一直用着珠颈的暗号,母叫声是猎物进入可狙范围,打起精神来的意思;公的是鼻儿灵来了。鼻儿灵是另一个暗号,有时指警察,有时指附近的山民。秋雨下过之后,蛇满地乱钻,偶尔他们在地上扒拉,会发现陌生的脚印,像远古时期的图腾,很不规律。他们猜想,还有另一队猎人活跃在这个山头。
四把枪托上都系着三角黄符,缝在红布里。每次上山前,博古会在营帐前点一支横香。烟往上飘,说明这一趟不会空手而归,烟往下,就看它逸成几缕,两缕是不能打天上飞的,四缕则地上跑的碰都不要碰。有一次点火时博古的胡须燎着了,下颌焦了一小片,他当即把香插在地上,带队调头下山。当晚一场午夜汛,山洪连淹了两个村。
“反了。”博古拨过男人的枪身,“看山要从右往左,这样你会看得更慢,连鹧鸪的脚趾头都不会漏过去。”
克子在旁边问,为什么?
不要问,祖宗八代传下来的锦囊子,只管听只管信。
博古女儿出生那天,烟是平着飘的,他朝天放了两枪才进山,知会山神有怪莫怪。他要猎一头野山猪,劏了设宴。在山溪附近足有一米厚的猪屎堆,有排泄物就证明他们已经潜入野猪的领地。整整一夜,他们轮流守着那个树桩,赌最早醒来的那头会来这里摩擦鬣毛。这并不难,瞄准最薄的脊椎,很快就断气了。但博古打中的是肚子。男人要补一枪,被他拦下:“别,让它跑。”他们忍住腿上的麻痹,直追了一里地。
你要控制猎物的死法,有的猎物,价值在皮毛或手脚,你只是供货商,要尽力保持尸体的干净,用穿甲弹直接打穿心脏是最好的。但有的动物……甚至不配拿去交易,唯一的用处在骨肉,那么就用软尖弹,一时半会死不了。动物中弹,本能就是逃跑,这样一来,在它死前血液会窜到各个部位,死得越慢它们也就越平静……皮打死,肉跑死,跑死的肉不会有恐慌的腥臭,反而更有嚼劲,十分香甜。
博古说完已是气喘吁吁,他们仍追踪着血迹奋力奔赶。那头野猪最终四脚直挺,用微颤昭示它的将死。子弹在肝脏附近,灼伤蔓延至弹道之外,粉红色的筋肉往外绽翻,层层叠叠,内脏碎屑不断涌出,也许是肺。
就在抬着它下山的路上,他们第一次见到了那只母豹。老白暗呼:“山狸子!好多年没见过了。克子,你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说罢拿肩膀去撞他,这次克子照办了,注目镜中她饱胀的乳房涎坠着。“不是山狸子,是豹!纯种的金钱豹!”他们立刻嗅出不寻常。对人高度警惕的豹子不但不逃,还试探着朝他们迈了一步,伏低前身低吼。很快,在她的指引下,男人发现了卡在石缝中的幼豹。克子拿枪从底下伸进去垫着它没有着落的脚掌,博古一手托住它的臀尾,一手托住脖梗,将它腾挪出来,改拎住它的后脖颈。它以为是母豹子叼着自己,撒娇哀叫两声,但很短促,博古把它翻过来,果然,肋骨全挤碎了。
他蹲下去,提防着随时想扑上来的母豹:“丫頭,你运气不好,它活不了的。不如给我女儿做顶防寒的瓜皮帽,来年开春你有了新崽,我跟山阿公讨个谕,保佑它平安长大。怎么样,不赖吧?”
变故发生在博古掐死幼豹的刹那,他的手法称得上利落,母豹同样利落地跃上巨石,脊毛铮竖,獠牙龇显,吼得浑身发抖,朝博古扑来。来不及瞄准,男人架住猎枪扣下扳机。她从半空摔落,在地上滚了个趔趄,窜进林中。
营帐就在对面,男人熄了火,车窗摇剩一条缝,试探周围的动静。这次出来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拘留确实没留案底,但流言是不需要案底的。风声传到领导那儿,慈眉善目地警告男人,你已经被上头重点关照了。他点了点桌子,再有下次,我不能保你。一个办公室主任的位子,有什么值得保的?但他点头,起身出去了,像以往很多次那样,不记得替领导带上门。
离开部队以后,许多事都不能靠蛮干,他像脱离胎盘的婴儿学说话那样从头学起,却收效甚微。头两年,他还坚持晨运,在同样的点钟上床,后来就不干了,几乎是刻意。工作已经规律得让人发疯,总得自讨些混乱。没人会真拿专业的任务来为难他这个兵痞,只有去仓库成箱成箱运送文件的活儿轮得上他。后来在一次年终晚宴上,他在厕所将一个吐得满脸通红的男人送上车。他压根不知道那就是局长,因为这样的插曲,男人不小心升了主任。从那以后,工作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到场,每天醒来都是同样的一天。男人只好将学来的机灵用在杜绝升迁的可能。他无法想象一份工作还能继续宽容下去。倘若人生必须要有一个耗费的去处,对他来说,那只能是山头。匍匐的位置就是最佳的托身之所—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对山林的警惕,然后被它忘记。
赤鹰大队的选拔一年半一次,不在酷暑就是寒冬。他去的那年赶上热季,每人只分到一壶水,一块巴掌大的压缩饼干,按要求蒙上眼睛,一一被赶下车,散落在丛林各处。“五秒钟!摸枪!”护送兵喊道。男人迅速滑触塞过来的大家伙:“报告!M24!”无线电连同一颗子弹就应声砸到枪身上。听不见汽车引擎声后,他才被允许睁开眼睛。规则很简单,72小时无对应狙击,每个人都是猎物,也是猎人,活到结束就算过关。
没有地图,但必有布置的陷阱,他环顾四周,目测自己还在亚热带,昼夜温差不大,便放弃寻找御寒物,用林中最多的灌木编织成头帽,在湿地边缘挖起黏土敷在脸上。由于不知道别人的位置,他不能贸然突进,在自己的可视范围内快速找到了制高点。正当他要占据高位时,一个没试过、理论上却完全可行的计策使他顿住了脚步。
接下来三天,远远近近的枪声时不时响起,往往成对发生。也有人还没被击中,就先被机关倒吊起来,直升机盘旋在附近上空,把淘汰选手接出去。男人无法睡觉,他的身体早已麻痹过好几轮,都放弃了稍微活络的念头,他知道有第一次,就还会有无数次。这是意志跟肉体的较量。第二天夜里,林中第一次传出撕心裂肺的叫声。男人知道那人一定毫发无伤,只有毫发无伤才发得出这样程度的惨叫,那是被孤寂打败了的人。第三次日出之后,林中一片绝音,他不知道还有谁存活,也许只剩他,也许还有潜伏在别处的,但不可能太多。超过六个人以上的地方,男人都能感知到空气的流动幅度变化。而在这,它却凝固了。胜利的预感虚弱而明确地朝他走来,夜色水落石出般单薄下去,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清明,次声波一样反复震得他耳目惊醒。选拔官在无线电里宣布结束。身上没有死亡标记的人,算上他,最终只剩三个。而根据可查可信的记录,赤鹰大队那年招录的狙击特种兵,是两人。
他落选了。
已过晌午,四下仍然毫无动静,男人准备动身,把车停在低洼处,径直走进营帐。这个点数,母豹恐怕还在巢穴中昏睡,日头不落过地平线,她是不会出来的,到那会儿,只有她的眼睛是眼睛了。男人在黑暗中裸眼视力不及她的三十分之一。他只能祈祷衰老的速度能赶得上基因的差距。
自打初次会面,距今九年,她只主动露过两次面。
一次是博古女儿确诊Ⅱ型糖尿病的同月上旬,他们相继走在山林道上,头顶树叶及时发出颤动,吸引他们停下。她伫立在枝头,右前腿总是轻点到地就立刻缩起,靠这条瘸腿,男人立刻认出了她。博古一边举枪防御,一边和她叙旧:“是你啊,丫头。”她没有怀孕,显而易见。 在他们感到无聊打算离开之前,她把树杈间的蚂蚁窝捣了下来。几天之后,博古在家里发现蚁群,很快推测,是那天不慎沾回来的,只好里里外外做了扫除。然而,蚂蚁没有消失,在厕所尤为集中,接着是女儿身上。很快,小女儿有了第一次酮症酸中毒。
另一次是三年前,在无法遏制的腐烂之下,博古在切除女儿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手术方案上签字。那会大雨新停,他们在溪边休整,倒掉雨靴中的积水。克子睁了睁他的眯缝眼:“哈,那不就是摇滚?酷!”看得出博古尽力控制了面部的抽搐:“酷,我让你酷!”等男人反应过来去抢他手里的枪,子弹已经在克子脚边炸开,这个眯缝眼的年轻人接连几个趔趄摔进水里,吓得大哭。他甩下背上的枪,扔到博古脚下,蹬上靴子离开了。不算接风宴,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克子。克子离开片刻,距离他们50来米的上游处,是的,正是那只母豹,从河中跃起身,带起翅翼似的水花,踱上岸消失了。
博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男人面前耸起肩膀恸哭:“怎么会这样?我每个月都会吃斋的,我没有短过一次供祭,怎么会这样?”
老白提醒他:“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当着她面做杀子剥皮的营生!”
第二次见到母豹,她比上一次多了些笨重,这里盘根错节,灌木丛生,她没有飞奔的领地,丰腴是必然的。男人至今没弄明白,她究竟缘何误闯进这片山头,在这里她没有天敌,也找不到够格的猎物,没有子女,她就这样不为人知地被一些人类憎恨,也被他们无法公开地惧怕。
下一次上山,博古的胡子完完全全剃掉了,连短茬都没有,剩下一片隐青。而他的女儿还在吃药,为了让她上学,博古逼她学用左手写字。他对着男人发誓,假如女儿的病情好转,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好转,下次见到母豹,他一定会正经磕足三个头,走私也要给她走来一头雄豹子。可她要是敢继续缠着我女儿,你看着,他说,你看着我,怎么将她活捉过来剥皮拆骨。母豹再也没出现过。
落选回来之后,又一勺不肯见他。部队里都知道男人通过了测试,却还是落选,同样落选的战友将他的遭遇反复讲述,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都朝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但从始自终没人在他面前为他鸣不平。毕竟,无论是二拐子还是他们这些新兵蛋子,谁都不敢担保自己弄清楚了,赤鹰大队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兵。人们默契地忘掉又一勺给男人开过小灶的事实。他仍旧在食堂吆喝,男人却已不知自己训练下去是为了什么。那年的军区运动会,他浑浑噩噩着拿下射击组第一,有人开始叫他神枪手,新入营的小兵也就跟着叫。比起落选之前,他更风光了。别人可以看不见,他却没法不注意到又一勺的神情—蔑视、不屑,一头真正的豹子对只会捡剩抢食的鬣狗的不屑。他执拗地跟在又一勺后面,讨一个说法。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我一动不动待了将近三天三夜,去选拔的那批没人可以做到!
又一勺讓他去打靶,从一号靶打到十号,打穿靶心为止,他照做了。最后一声枪响结束,整个靶场从四面八方传来轰然沉静的锐意,一个不慎就会将人暗伤。又一勺说,把你刚才打的弹壳捡回来,一个不许多,一个不许少,再告诉我,你开了几枪。打靶场方圆七里,遍地都是弹壳,铺在短草丛中。但他照做了。匹配的型号,二十三个弹壳,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整齐罗列在又一勺面前。老头将它们统统扫落下去,告诉他正确答案:“你一枪都没有开。”
去选拔的那批人,只有你的子弹留在匣里。你是因为躲避才活下来的。为了避免成为别人的猎物,你也放弃了开枪的机会。
“你见过不开枪的狙击手吗?”
营帐里有一张木桌,博古关掉厂子后废弃在这,已经被潮湿的山间气候滋养得青苔遍布。男人拉开仅剩的抽屉,里面果然存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铁盒,同样是锈迹斑斑,水汽无孔不入,在这儿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腐朽的?他掰开铁盒,那张幼豹成色尚浅的皮毛在帐中也泛着圆润的暖光,铺在盒底,里面裹着十几枚软尖弹,而底部的异物,在昏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两张平安符。
这一带有毛冠鹿出没,有蹄类是最解饿的,母豹不会错过这种易捕的目标,假使她还咬得动它们喉咙的话。这种鹿男人见过,比较娇气,不喜潮湿,又不能离水太远,北面朝阳的山腰是它们最理想的栖息地。那儿是溪流的上游,母豹的活动范围不会离那一片太远。现在才到下午三点,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排查。
离开部队前,医生曾诊断过他有交替性强迫性解体障碍,具体表现为独自待在山林中时,会感到震耳欲聋的嘈杂,动物、植物、水声在他的接收系统中数以十倍计地放大;间以心慌气短的寂灭,如入真空,并坚持认为树上、河里跟丛中藏满了人。他翻出耳塞挤进耳洞,从铁盒里捻出一枚弹填进弹匣,抄起枪挂到背上,朝北坡走去。
警察发现得太迟了,在这之前该发生的都已发生,抓住他们的时机不免叫人委屈,入所时他们有五个月没赶过山头。最后一次进山,老白也不来了,博古仍然坚持在营帐前看香,山神的心意和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那样难以捉摸,烟还在飘升,但博古什么也打不中。“知道弹壳捡回来要干什么吗?”男人摩挲着弹头问他。博古无所谓,能干什么?不捡难道扔在这里等鼻儿灵来查吗?男人告诉他,这世上几乎没有跟枪管百分百贴合的原装子弹,而弹壳发射时经过枪管摩擦得以热塑,重新装药,才是一枚真正配套的子弹。当时博古似乎没听进去,而男人并无复述。
他尽量不动下颌骨,以免将耳塞扯松,他现在感觉良好,能听到的只有原本就在耳中的血管跳动的声音,像有一个妇人住在里边,一刻不停地在洗衣板上搓洗衣服。
这是离水源最近的洞穴,还没匍匐至洞口他就确定不是母豹的领地,没有尿味。可总有一天,她会老到计较距离的地步,搬到这里来。男人转念一想又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他不会给她机会,让她老到那一步的。山云飘过来,雨落在即,他加快脚步,一旦雨水冲去母豹的味道,能猎中她就真的需要一点护佑了。云还在头顶悬浮着,磅礴的雨声却忽然在他耳中响起,从体内往外瓢泼。他忍住耳蜗中的钝痛,徒劳地张大唇口,这痛是如此突然,以至于他佝起身体,山雷就是在这会儿响起来的。假使山神真的有灵,祂会让母豹老死在自己的巢穴,静静地等待,等着他走进去,像捡起一枚弹壳那样把她拾住。到那时,不管她的皮毛是不是还有余温,男人发誓,他一定会将幼豹豹皮,轻轻地盖在她的背上。
地上没什么枯枝落叶,只是鞋底踩在黏土上会发出吱啧声,他不可能带着这种动静去追击她,唯一的办法是停下来等,做过狙击兵的人都会知道,每一枪发出之前都是等。
雨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虚弱得无法追究。真正的雨落下来了,将地面上的热气烘起,所有的气息在这几分钟内会变得无比明显,之后再消失。他在树上找到半头牛的尸体,很新鲜,凝固的血迹重新被稀释,顺着树干往下蜒流。男人断定,母豹还会回到这儿来解决晚餐,便退到三株粗大的树茎之外,伏趴在板状根后。满山的桃金娘秾丽得很,男人忽然想到这又是珠颈斑鸠发情的季节,只是他不可能听见它们的叫声,现在他又被扔到了另一个极地,在这儿连自己的心跳声也不能被听见。下吧,他会等到雨停,等她走近,让唯一一枚软尖弹穿过她的胸椎。他的手还在抖,但他已经不想去找螺丝刀,即便射歪到母豹子的肩胛骨上,他也做好了陪她跑上两里地的打算,跑吧,只要是中弹,总有跑死的时候。
日头消失了,或许也没有。空气在他周遭流动起来,速度极快,密如夜色的雨帘中,他看见所有人,又一勺、女人、老白、克子、博古和他的小女儿,以及他养过的那四条狗都伫立在山中,站成等距的靶子,停在原地望着他。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一顶黄帽子。男人猛然站立起来,用肩部顶住枪托,熟稔地扣下扳机,一枪击中一个,那些黄帽就这样往后翻飞出去,露出他们跟男人一样光洁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