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探海取珠到沿珠觅海：“珠海”的文学隐喻

王威廉 陈培浩

陈培浩：让我们来探讨一下作为大湾区文学重要版块的珠海文学，我们先从作家聊起吧。珠海作家，小说方面为外界熟知的有陈继明、曾维浩等，诗歌方面则有卢卫平、唐不遇、谢小灵等。你对他们的写作有什么观察？

王威廉：对我个人来说，阅读过陈继明、曾维浩、韦驰的小说，还有卢卫平和唐不遇的诗歌，耿立的散文等，我跟他们也是很好的朋友。陈继明原来是宁夏人，来到了珠海，跟我的迁徙路线接近，也是从西北到华南，我觉得他的作品有种非常个人化的幻想气质，这种幻想当然不是奇幻，而是一种个体沉思时刻的那种氛围。曾维浩是湖南人，有着极为浓烈的先锋风格，他的《弑父》之大胆令人胆战心惊，让我们知道中国文学曾经那种突破一切边界的努力。韦驰是个专写长篇小说的家伙，而且每天沿着海边跑步，黝黑的皮肤像是某种强壮的捕猎者。卢卫平的诗歌有种日常感，似乎诗歌是不经意间写出的，又令人想到了另外的事物，他是个诗歌与生活已经融为一体的哲人。唐不遇跟我年岁相仿，我们私下交流也更多，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天生的诗人，他像贾岛那样改诗，注重诗歌的形式感。散文家耿立先生也是珠海极为重要的作家，他的散文带有对现实的浓烈关怀。报告文学方面，曾平标写港珠澳大桥的《中国桥》获得了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通过这本书可以深入了解到这座大桥的方方面面。当然，来中山大学珠海校区不久的批评家杨丹丹，已经展现出了对这座城市的迷恋与热情，他的批评会在未来的岁月持续照亮这座城市的文学。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苏曼殊，那可是珠海文脉的卓越代表，其性情、其文章、其经历，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迹。

陈培浩：说起来很有意思，现在在珠海有名的作家基本不是珠海本土作家。全球化大迁徙时代谈论某个区域的写作已经不再有绝对的本土了，不过这倒合乎湾区文学的海洋特质。人口的流动、人才的流动总是从相对闭塞落后的地区向更开放发达的地区流动，就中国而言，可能是四面八方向以北上广深为代表的大城市流动。这其中，大湾区的城市恐怕是中国最有吸引力的城市群。所以，湾区的文化不仅是岭南文化，而是一种海纳百川的文化。上面提到的几位，陈继明是西北人，卢卫平是湖北人，曾维浩是湖南人，唐不遇是揭西人。有趣的是，你会发现，他们的文学给珠海带来了不同的文化印记，但他们自身又变得不再具有他们出生地文化的特征。比如陳继明，他固然依然有大西北的那种粗犷和韧性，但也有了更多非典型“西北”的细致，我不知道这是性格使然还是南方生活经验对他的改造。再如卢卫平，他也不是一个典型的“湖北佬”，湖北的革命气质在他身上转变成一种对革命清谈的热烈爱好。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家伙，很少见到湖北人像他这样有趣。这不是贬低湖北人，而是说典型的湖北人有更硬更疏远于日常的东西，但他却是柔软而日常的，这很可能跟珠海这座属海的城市带给他的改变有关。我知道你本科有两年时间是在珠海度过的，谈一谈你对珠海这座城市特别的感情和观察如何？

王威廉：2000年，中山大学创办了珠海校区，每一个入学的新生要先在珠海读两年书。我是首届。我第一次来珠海的时候，我被它的干净整洁惊呆了，我看到道路是如此干净，觉得人躺在上边衣服都不会脏。在此之前，我没见过这样的城市。因为仅仅在那数小时前，我路过广州火车站的时候，可怕的密集人流以及遍地的垃圾才是当年中国城市的本色。如今再去珠海，那样的感受几乎没有了，中国的城市还是越来越整洁了。当然，还有大海，没有大海，珠海就会失去百分之六十的魅力。还有一部分魅力来自于澳门，当年的澳门环岛游是珠海旅游的保留项目。我环岛游过两次，揣测着澳门。这种揣测比进入澳门更重要。在珠海揣测澳门，在深圳揣测香港，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态。这种心态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会与你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当你真的到了澳门，会发现不过如此，但是当你站在拱北口岸，想象着那边那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你会被自己的想象力所击中。这种想象力曾经支撑了很多人的奋斗，如今也让很多人感到幻灭，但是我们对于这种想象力还没有更深的认识。我想，除了文学，也没有别的艺术形式可以探讨这种暧昧的想象力，它既是个人生命的想象力，也是一种社会学的想象力。我对珠海的感情依然浓厚，每次到珠海，都会接续上许多年前的那种心绪。无论时光如何荏苒变迁，我希望我能够从珠海这座城市获得最初的那种美好情感。也请你谈谈你对珠海以及珠海文学的印象。

陈培浩：我先从珠海这座城市说起，珠海在历史上原本属于中山，在文化上跟中山乃至整个珠三角城市都是同根同源。珠海地理位置很好，毗邻香港、澳门，粤港珠澳大桥建成后，这种地理优势更加明显。但珠海人口实在只能算是一个小型城市，这造成了珠海的宜居。它没有其它沿海城市那么拥挤—除了最热闹的拱北口岸这些地方，珠海甚至可以称之为地大人稀。在我看来，“珠海”这个名字其实隐藏着某种隐喻，珠海—海珠，相比之下，“珠海”这个词比“海珠”要更大，“珠海”的落脚点在海，而“海珠”的落脚点在“珠”。所以，“海珠”是要探海取珠，而“珠海”则是沿珠觅海，它要拥抱的终究是看得见的珠后面的海，以及珠背后看不见的包容和自由精神。这是珠海这座城市给予人一种莫名的精神启示，我想西北汉子陈继明，湖北汉子卢卫平，湖南先锋曾维浩和揭西苦吟青年唐不遇会共同选择在珠海安居，这背后可能确实和珠海这座城市的精神气质有很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