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名扬四海,在朝鲜半岛也极具盛誉。考察东坡对朝鲜半岛文学、精神文化的影响,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东坡,还能对汉字文化圈内文学、文化的交流与借鉴,有更全面的认识。
东坡的作品究竟是何时、经何种途径传入朝鲜半岛的,至今仍无定论。据东坡《论高丽进奉状》载,“熙宁(1068—1077)以来,高丽人屡入朝贡”,及宋人苏颂赞誉东坡“文章传过带方州”的自注:“前年(1077)高丽使者过余杭,求市子瞻集以归”,可知最迟在宋熙宁年间,东坡的作品便已传入朝鲜半岛。
一般来说,文学作品从被人接受到产生影响要经过较长时期。但自新罗末期至高丽前期,整个文坛受中国晚唐诗风影响,弥漫着追求浮华的形式主义文风,致使当时的文人深为不满,欲加改变,加之高丽时期佛教盛行,而东坡具有比较浓厚的佛教、老庄思想,总能以老庄的淡泊来化解人生的不幸,东坡诗文成了失意政客、潦倒文人的精神慰藉品。因此,东坡诗文一经传入,便引起文坛的广泛关注,并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流播,产生了很大影响。
高丽文宗时期文坛开始知晓东坡,高丽中期(1170—1270)便达到了“东坡热”的鼎盛时期。当时,高丽的文坛代表李奎报在《全州牧新雕东坡文集跋尾》中,对东坡文集受到追捧的情形做了详细记述:“夫文集之行乎世,亦各一时所尚而已。然今古已来,未若东坡之盛行,尤为人所嗜者也……自士大夫至于新进后学,未尝斯须离其手,咀嚼余芳者皆是。”甚至在蒙古入侵高丽时,东坡文集“不幸为虏兵所焚灭”,全州“太守以为古之人尚有临戎雅歌,投戈讲艺者,文之不可废”,并以尚州摹本的东坡文集为基础,进行了重新雕刻。高丽中期,人们认为东坡“可以与少陵并驾”,借用苏诗的题材,模仿苏诗的辞章用句,活用苏诗诗句,借用苏诗之韵进行次韵、和韵之作,更是层出不穷。当时的文坛代表李仁老、李奎报、林椿等人深受其影响。李仁老是朝鲜半岛文学史上第一位模仿东坡的《和陶归去来兮辞》创作“和陶诗”的诗人。高丽诗论家崔滋在《补闲集》中曾这样评价:“今观眉叟(李仁老)诗,或有七五字从东坡集来”,“观文顺公(李奎报)诗,无四五字夺东坡语”。林椿也在《与眉叟论东坡文书》中云:“仆观近世东坡之文,大行于时,学者谁不服膺呻吟。”东坡诗文无疑给高丽文人提供了一个新的文学坐标,这种大量的模仿极大提升了汉诗的创作数量。
高丽后期(1271—1392)的学苏热潮虽不及中期,但东坡依然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后期的文坛代表李齐贤曾亲自拜访过眉州的三苏祠,并作《眉州》一诗,称赞三苏父子“联翩共入金门下,四海不敢言文章。迩来悠悠二百载,名与日月争辉光”,并以“金门非荣,瘴海何惧。野服黄冠,长啸千古”之句,将东坡受贬时的豁达表现得淋漓尽致。“丽末三隐”之一的李穑更是自少时便读东坡集,其在诗中提到“长松影里读东坡,定水高谈似决河”“苦热西风自有时,平生喜读老坡诗”。李穑的个人经历与东坡极为相似,因正直敢言多次遭到流放,流放生涯令其对东坡诗的思想内涵有着更深切的体会,“尝以东坡自比”。
朝鲜王朝时期(1392—1897),东坡的影响呈现出一个“V字”过程。朝鲜王朝建国之初,文坛“承胜国之绪,纯学东坡”。但随着朱子学统治地位的逐渐加强,尤其是在朝鮮王朝中期(1506—1637)“儒学双璧”李退溪和李栗谷的继承和发展下,朱子学成为朝鲜王朝唯一的正统思想,与朱子学相对立的苏学自然受到了抵制。加上东坡的“反高丽观”及其部分诗文句句用典、隐晦难解等,于是,东坡受到了不少大儒的批判。但之后朱子学日渐式微,部分朝鲜王朝文人又重新提倡苏学,并以此作为反朱子学的重要依据。东坡虽在朱子学盛行时期受到不少否定评价,但有趣的是,在这一期间也不乏对东坡旷达之语的赞美之声。而到了朝鲜王朝后期(1637—1897),受清代苏东坡研究热潮的影响,文人的慕苏之风又再次掀起。
如果说东坡在高丽时期产生的影响主要是被视为创作的最高典范,对汉诗的创作起到了极大的借鉴作用的话,那么,在朝鲜王朝时期,文人们则被东坡的人格魅力及其诗文的思想内涵所折服。他们更多地沉浸于对东坡艺术行为的关注上,不少失意政客更是视东坡为人生的理想典范,在现实中模仿东坡的艺术行为,以求引发共鸣。如在朝鲜王朝时期,本土文学的代表“时调”中也隐隐存在模仿东坡的痕迹。最伟大的时调诗人尹善道,其代表作《渔父四时词》中流露出的思想与东坡的《渔父四首》极为相似,都是追求超然物外,与世无争。还有著名时调《铁岭歌》,也与东坡有着极深的渊源。东坡曾在密州作《水调歌头》词,相传宋神宗闻后感叹“苏轼终是爱君”,并量移汝州。这一佳话亦为朝鲜王朝文人所熟知,故而李恒福在被贬途中为表忠君之情,便效仿东坡创作了《铁岭歌》,其好友李廷龟则多次在诗中视《铁岭歌》为“水调歌声”,云“水调歌声满洛城”“水调空传岭外文”。之后的大学者宋时烈更是模仿东坡的《水调歌头》体式,将韩文时调《铁岭歌》重新翻写为汉文。可见,“时调”这一朝鲜王朝时期本土文学的创作,也从东坡的诗文及人生经历中获取了一定的灵感。
除此之外,东坡的前后《赤壁赋》更是深受朝鲜王朝文人,尤其是经历党争士祸、退隐山林之士的喜爱,由此催生的“赤壁文学”绝对是朝鲜王朝时期文学和精神文化生活中的一大亮点。丁希孟认为:“赤壁之游,使无子瞻之赋,则赤壁不过高山大江而已。”不少文人更是“兴来长吟子瞻之二赋”“手把李白杯,口咏苏赤壁”。不仅如此,朝鲜王朝文人还模仿苏子赤壁泛舟之举。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以李荇、朴訚为代表的海东江西派文人,把汉江绝壁假想为长江赤壁,并模仿苏子泛舟,云:“拟把汉江当赤壁,何妨壬戌作庚辰。”除汉江赤壁船游外,还有在其他各地举行的泛舟活动,如“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会于宣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泛月东江”“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赋赤壁之夕也。权君一甫语余,欲泛舟四郡山水之间,以续故事”等。
总之,东坡及其作品在朝鲜半岛的接受与评价虽在各个时期有所不同,但整体而言,影响的持续时间是极为久远的。东坡作品在朝鲜半岛的流传及影响,不仅是文学史上的一大盛事,更是中国与朝鲜半岛文化交流的一个有力见证。
(源自《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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