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假作真时
唐人段成式撰写的《酉阳杂俎》中记载过一种叫梦草的植物:汉武帝时,异国所献,似蒲,昼缩入地,夜若抽萌。怀其草,自知梦之好恶。帝思李夫人,怀之辄梦。
说的是汉武帝时候,某国献上了一种叫梦草的东西,这个梦草呢,长得有点像生长于池沼水边、叶长而尖的蒲草,白天的时候缩隐于地,夜里就像萌芽一样又长出来。放此草于怀中,便可得知梦的好坏。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死后,汉武帝异常思念,常常怀抱此草入睡,每每便能梦见她。
这是使人生梦的植物。
日本暗黑美学大师涩泽龙彦的长篇小说《高丘亲王航海记》中有一段,高丘亲王与侍从秋丸在酷热密林中被抓到盘盘国后,因为听说高丘亲王经常做梦又擅做美梦,于是被送到貘园——盘盘国太守专门养貘的一个灵囿。貘这种动物身体像猪,却比猪大得多、肥得多,鼻子奇长而能收缩。它以人类的梦为食,又将梦的残渣当成粪便拉出,食了美梦的貘,拉出的粪便馥郁芳香、令人陶然;如若食了恶梦,粪便便会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于是乎,被貘吃掉了梦境之后的高丘亲王,清晨醒来,已然不记得梦境若何,“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因此在貘舍度过数个夜晚,亲王郁郁寡欢、无比寂寥。
貘这种动物是有的,但以梦为食则可说是涩泽龙彦的杜撰了。当然,说是梦境,也未尝不可,因为以梦境为食的貘,也只存在于高丘亲王的似真似幻的梦境中。梦中之梦,痴人说梦,梦与非梦,虚实交错,真假难辨,然而对于修行的高丘亲王来说,未必梦就不是真实,真实就未必不是梦境。这当然也是涩泽龙彦的高明之处。《高丘亲王航海记》这整本书也即以高丘亲王有迹可循的从广州到天竺的航海之旅为依托,写出了无迹可查、不可考据的旅行细节。更为巧妙的是,这些细节几乎都以高丘亲王的梦境为由进行铺展和陈述,颇有庄周梦蝶之感。
在涩泽龙彦这本“杜撰”大全中,不仅有以梦为食、且肉能治疗抑郁症(前提是食了美梦)的貘,还有能上岸能说人语的儒艮。
说到“杜撰”,抑或说志怪,这和唐人笔记小说,也有异曲同工之处。涩泽龙彦的小说中经常提到《抱朴子》《淮南子》之类的,我猜他一定也非常喜欢《山海经》《搜神记》《玄怪录》之类的书。阅读中一种意外的小乐趣倒不是志怪和“玄幻”,而是文中那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读来令人忍俊不禁:比如,在《儒艮》里出现了一只大食蚁兽,亲王的随从就认为,六百年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才第一次发现这种生物,此刻出现在此地颇为不妥;比如,在《镜湖》当亲王质疑一打雷能让女人怀孕而生卵时,那个南诏国的蒙剑英便加重了语气:没有这种事吗?像孔雀这类的鸟,听到雷鸣而怀孕,佛教教典里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
《唐草物语》的译者林青说,涩泽龙彦“所展示的世界与我们所认知的世界并不完全契合,仿佛世界的现实平面在某处产生了一条裂缝,在这裂缝的边缘某些异样的东西正在闪闪发光。”《唐草物语》如此,本书也是如此。小说的结尾,高丘亲王那副被鲜血浸染的尸骨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果然以身饲虎了啊。因为“老虎将我怀于腹中,代我行至天竺”,天真赤诚读来令人感动莫名,悲怆之感油然而生。
修行之人高丘亲王,在前往未来与憧憬的天竺途中,心中时刻浮现怀想的是父亲的一位宠妃药子,这个药子和八岁时的高丘亲王亲密有加,也就是在药子那里,高丘亲王第一次听说了天竺。而卵生,化而为鸟,内心映照未来的镜子,药子扔到院中的发光物体——药子自述为“我尚未出生的卵”,遥远神秘的天竺,这些词语、物体、事件和地方在八岁的亲王脑海中辗转痴缠,以至于一个甲子之后,高丘亲王所遇所感所想,皆与此种过往密切相关。这种相关,是真实还是梦境,是蝶梦周还是周梦蝶?以至于我不禁暗想:去往天竺,以梦喂貘,踏足兰房,照影镜湖,乃至虎怀于腹,会不会都只是修行佛法的高丘亲王在入定时(就像他的老师空海高僧在高野山入定那般)的头脑风暴,是他修行中的魔障呢?
青云深处
作为日本“暗黑美学大师”的涩泽龙彦,不仅关注西方文化与思想,对中国文化也相当关注。在他获得第九届泉镜花文学奖的《唐草物语》的集子中,就有以秦始皇派徐福求长生不老药为蓝本的《海市蜃楼》。收入《虚舟》的几个故事,《工匠》以宋代佛师陈和卿为主线敷衍故事(其中又包含了庄周梦蝶式的“蟹变”,不,应该说是卡夫卡式的“蟹变”更为确切——“第二天早晨,在材木座弁之谷的偏僻房子里,陈和卿从闹心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红色螃蟹躺在床上”);《护法童子》里的男主人公彦七自己就爱看《聊斋志异》,并且遭遇了和聊斋中《陆判》类似的事情。
既然连涩泽龙彦自己都提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而且收入小说集《虚舟》中的八篇故事也基本都类似于聊斋,我免不了想作一点小小的比较。
《虚舟》中的几乎每一篇后面涩泽龙彦都有一段类似“情况说明”或“补充说明”的话,不知是他无意还是故意,正是这段“异史氏曰”,让人从似是而非、朦胧绰约的幻境中走出,而并非像蒲松龄那般更加深了读者对故事真实性的信任度,让读者更能深入故事本身。
而且,以我个人的阅读习惯来说,涩泽龙彦这些故事标题都过于潦草,像《花妖记》,便有些令人先入为主,不像蒲松龄的“作风”,蒲松龄写妖写怪,标题十分含蓄:写一条听诗歌便能病愈的白鲤,他要取名白秋练;写一只报恩的獐,他要取名花姑子;写一只爱笑的狐,他要取名婴宁;写一只慕雅的绿蜂,他要取名绿衣女;写菊花精姐弟,他要取名黄英……
不过,如《花妖记》这般故事,倒也如聊斋般云深不知。不知真假的梅花妖——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与次郎的编造還是真实的经历,毕竟结尾让我们大吃一惊——那个女人已经被杀死了啊!数以万计的梅树正在盛放,夜幕降临,四野静寂,只有花香缭绕,只有晚风轻吹,只有一个半醉半醒的人在花树下沉吟。酒醒不知归处,入梅林深处——所有的意外都是在这种时候发生的。你并不知道是有着高贵身份的与次郎编造了这样的幻境,还是他真的经历了如此的奇遇,总之最后的结局是:有一个穿白色睡衣的女人,在绘有花鸟的幔帐中已经死去。
在与次郎的叙述中,那个“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的居所叫做华胥窟,门旁竹联上还刻着李商隐的“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不知为何,读到此处,我忽然想起了贾宝玉到秦可卿卧房中休息时看到的两句“嫩寒锁梦因春暖,芳气袭人是酒香”。也正是在这样的房间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也从此解了男女之情。
曾在朋友那里看到过一本《百鬼夜行》,里头说,在日本的传说中,正常的活人也可以因为某些原因,如嫉妒、悲痛、悔恨等情绪,而化为妖怪,这个过程被称作“生成”。如書中提到的一种妖怪:飞头蛮。飞头蛮的本身是正常人,但因为内心存在执念,在夜晚,头部可以脱离身体而四处游走,鸡鸣时分返回身体。那种因为对男子非常执着的爱恋而无意识生成为飞头蛮的女人,她们在无意识中是要去做什么呢?是去看那个人吗?可是你想,月明星稀,树影婆娑,一颗也许美丽的头颅飘来荡去,哪怕只是隔着窗子看那人一眼呢,会不会把他给吓死?
涩泽龙彦《鱼鳞记》中因为被冤枉或诬告而死的十二岁少女由良,以及那个来历不明、行踪成谜的少年十一郎,前者因为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屡屡以亡灵出现在家中;后者也许是被残忍对待的鱼的某种化身。他们不也是因为某种执念才有如此之种种表现和变形?还有,《骷髅杯》中那个兰亭,临死之前的迷梦——也许并不是梦——是年幼时因缘巧合害死的小座头的怨念在报复,还仅仅是那种因自己的一时意气害死了一条生命的悔恨之心始终埋藏在心底,在人生最后时刻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
过分的执念、嫉妒、恨意、报复之心,都能生成“鬼”。人心不定,则百魅生。人心愿望过盛,执念过强,爱意成为某种“执”,则会变成不自知的“鬼”。也许,因为不能生而为人,只好“生成”了“鬼”。但人如无“执”,人生有什么意味呢?
梦中所见
蔓生的草,即唐草,通常是指阿拉伯式花纹。据说唐草可上溯至古埃及时期,我不甚明了。唐草花纹细碎、繁复、向边界处铺陈、蔓延、缠绕,仿佛通向无尽的远方,充满了神秘和不确定性。这也许便是作者为这集子如此命名的缘故?涩泽龙彦在后记中引用了波德莱尔写于《火箭》中的话“所有纹样中,阿拉伯花纹是最具概念性的”,并称,“若蒙认为本书总标题来自波德莱尔的话,那就不胜荣幸了”。
我并不关心这书名来不来自于波德莱尔。这集子中的故事本身,就像是唐草——枝枝蔓蔓,内容庞杂,回环缠绕,围绕S型柔软的茎秆四下延展又不可名状,时而到无边无际的暗中发光的大海,时而到枝摇影动、婆娑幽暗的密林,时而到达初秋微薄日光照耀着的湖面,时而,又到了水声丰沛、浪花四溅,有瀑布飞奔而至的深潭。到是到了,但到达之处有什么,会有什么,还有什么,是神秘未知的,是不可预料的,是需要反复阅读体悟却仍觉恍惚的、幽暗的。也许这便是涩泽龙彦想表达的意味?《唐草物语》的译者林青说,涩泽龙彦“所展示的世界与我们所认知的世界并不完全契合,仿佛世界的现实平面在某处产生了一条裂缝,在这裂缝的边缘某些异样的东西正在闪闪发光。”
正是这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着我。
在《三个骷髅》中,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更令人着迷。安倍晴明三次占卜时确认,三个骷髅分别来自花山院的三世:前世七岁时死去的小舍人,前前世十六岁时死去的后宫女官,前前前世二十五岁落入山谷圆寂的修行者。而那场景,随着安培晴明的禀报,渐次浮现在花山院的脑海和情绪中,亦真亦幻的描述体悟、前世与当世的重叠、场景的重现,让人恍惚,仿佛有无形的手拖曳着花山院和读者一起到达那不可名状的神秘前尘。
据说,涩泽龙彦手边有一只常年为伴的骷髅头,他写出《三个骷髅》这样的作品也不足为怪。我只是很想知道,他手边的那只骷髅头,到底是谁呢?是否也是他的某个前世?他手抚摸骷髅的瞬间,想到的是山间的凉风、林间的鸟鸣、湍流的溪水,还是幽暗不明的前世?
如果《三个骷髅》总让人觉得有些迷茫、幽暗、不知真假和神秘难测,那么《金色堂异闻》则更明确地道出了故事存在着虚构。在这异闻中,涩泽龙彦让八百多年的藤原清衡仍旧活着,并给“我”当了一次“向导”,游览了中尊寺、伽罗御所遗址等,并借此机会描述了日本最著名的国宝金色堂及其相关的历史,在虚构中讲述历史,让人在亦真亦幻的迷雾中想去触摸当时的风物和眼下的世界。
看完全书,我有点茫然,不知道怎么给这些作品归类,《鸟与少女》看起来像是旅行札记,《死于火山》像关于《博物志》作者普林尼的随笔,《六道十字路》像关于马卡贝及马卡贝舞的“传记”,《女体消失》则明显带有中国的古代志异小说的意味。在《女体消失》中,跟随作者的叙述节奏,我知道纪长谷雄一定没有遵循和鬼的百天之约定,但谁会知道,那“声音美丽得无以言喻”“眉毛漆黑浓密,有如远黛”“仿佛会发光般”的美女竟会消失成水呢?
也许,正是这种不可捉摸的特质,才构成了有“暗黑美学大师”之称的涩泽龙彦,正如他在《金色堂异闻》里听到藤原清衡抑扬顿挫地唱起他从未听过的歌时的感受——“像是中国人在说梦话”。涩泽龙彦作品中展现的,大约也是梦中所见,是梦话般的呓语,是迷离曲折,恍惚幽暗的迷途,是旁逸斜出、不知所踪的神秘。
亦真亦幻
给小孩买过一套克里斯提昂·约里波瓦的“不一样的卡梅拉”,里头有个小故事叫《我不要被吃掉》,讲的是鸡舍闹饥荒,大家出门寻找食物,却被一个大怪物变成了石头的故事。小公鸡卡梅利多和妹妹卡门,好朋友绵羊贝里奥前往怪物所在城堡的路上,碰到了想要去杀掉怪物拯救世界的骑士兰斯洛特,这才了解了怪物的来龙去脉。原来,这是一个鸡头蛇怪,是公鸡下的蛋、被癞蛤蟆孵化出来的。它的眼睛里能喷出毒液——看书中画册,应该是有毒的光芒,大约就是江湖传说能杀死人的目光了。只要和它四目相对,就会变成石头。最后,小公鸡卡梅利多用外星小鸡给他送的眼镜,阻挡了蛇怪的目光,然后喔喔啼鸣杀死了蛇怪。
孤陋寡闻的我,自然以为这只不过是作者自己的异想天开,编出来哄小孩子玩的小故事。也因此,这个在幼儿书中被绘成上半身是羽毛艳丽、色彩缤纷的大公鸡,还带着四只看起来有点可怕又有点滑稽的大爪子,下半身则是蛇身,且带着黑黄红色环状条纹的大怪物,我也就是看看而已,也没有当成一回事。直到在涩泽龙彦《幻想博物志》中看到了类似的蛇怪的故事。
这哪里是克里斯提昂·约里波瓦的杜撰!这种动物的还有一个也许是非洲的也许是罗马的名字,叫巴吉里斯克。
这种巴吉里斯克直立着上半身行走,头上有王冠形状的斑纹。在有的博物学家的描述中,巴吉里斯克身上长着黄色的羽毛,有的长的则不是羽毛而是鳞片。最详细的描述是涩泽龙彦引用中世纪动物志作者皮埃尔·德博韦的文字:
“有一种动物叫作巴吉里斯克。《博物学家》里说它产自公鸡蛋。公鸡经过七年后,肚子里就会形成一颗卵。當公鸡感到这颗卵存在时,会受惊、非常害怕。于是在草垫(原文如此)上寻找隐蔽处,用脚抓地,挖出一个产卵的洞。蟾蜍通过嗅觉发现公鸡肚子里的毒素,期待地等待公鸡产卵。公鸡一离开,蟾蜍就马上去看看下没下蛋。如果产下蛋了,就偷走并孵化它。不久一只动物从蛋里孵化出来,它有雄鸡一样的头、脖子和胸脯,蛇一样的下半身。这种动物一旦会行走,就会隐藏到地面的裂缝或旧水渠里,所以谁都看不到它。”
这蟾蜍真是邪恶到令人匪夷所思又“细思恐极”啊!
在《我不要被吃掉》里,被鸡头蛇怪用眼睛射出的毒液或者说是光波,变成石头的事物,会在蛇怪死后复活,这不免是孩童世界里的天真温柔。在皮埃尔·德博韦的记录里,则是非此即彼的你死我活:
“如果人在被这个动物看到之前先看到它,那么动物就会死。相反,这个动物看到人的话,那么人就会死。……因为这种动物的眼睛会释放毒素。……想杀死这种动物,就要准备透明的水晶或玻璃瓶,通过玻璃看它……从动物视线里释放的毒素遇到玻璃会反弹,反而会杀死动物。”
不同的意见说,巴吉里斯克很反感公鸡,会小心避免接近公鸡。因为一旦听见公鸡的叫声,巴吉里斯克就会立刻死掉。
产自公鸡的蛇怪,天敌却是公鸡的啼鸣,这一点很耐人寻味啊。也许心理学家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能赋予它更多的意义。
而且,传说还说,这种目光有毒素的蛇怪,体内有蛇发女怪美杜莎的血。但是公鸡下的蛋怎么和美杜莎联系起来呢?莫非是这种能下蛋的公鸡,在莫名的情况下,在遥远的时空里,曾经中过美杜莎的毒?这大约又需要另外的考证了。
在涩泽龙彦的这本《幻想宇宙志》中,还有至少二十种奇怪得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动物。作者从宗教故事、美术作品中抽丝剥茧,仔细考证,融合了世界范围内的神话传说,综合出了这样一本兼具“检索”功能的考据版的博物志。
也许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然而好奇的人,则可以此为图,按图索骥,各自追踪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实在是过于详实的资料了,涩泽龙彦涉猎广泛、引经据典,要不是他的这种分类整理考据归纳,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了解这些神奇的也许从来没有存在过、却影响过人类思想文化历史的事物。
比如,在一个叫迦的勒的大国,有座叫甲斯便的山,山上生长着极大的瓜,瓜熟裂开,小羊羔便从里面蹦出来!比如,据说生活在印度的独脚人,他们可以用一只脚快速奔跑,而且这脚巨大,在睡觉时还能当伞打在头上遮阳。你想象一下这样怪诞有趣的画面吧!比如,广泛存在于希腊神话,被无数作家艺术家描绘、再创造的三姐妹怪物戈耳工、人马一体的肯陶洛斯、各种羊头鹰头狮子头的斯芬克斯。
当然少不了弥诺斯的迷宫了。帕西菲“诱奸”(这个词多么奇怪,但事实上确实如此,帕西菲爱上了丈夫弥诺斯从海神波塞冬那里求来的公牛,求欢不成,便在天才发明家代达罗斯的帮助下钻到披着真牛皮的木质母牛体内,欺骗了公牛)了这头美得让弥诺斯违背向海神献祭的誓言的公牛,从而诞下了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弥诺斯对妻子出轨生出的怪物无可奈何,只好建了迷宫来关押它,而且还要求雅典人民每年献出少男少女各七名给怪物当食物——弥诺斯的这一波操作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难言的隐情?后来雅典英雄忒修斯在弥诺陶洛斯同母妹妹阿里阿德涅线团的帮助下,解开了弥诺斯的迷宫,杀了弥诺陶洛斯,解放了更多的少男少女。
涩泽龙彦提到的这些动物中,唯一真实存在过、且没有背负所谓寓言神话和传说的,大概就是渡渡鸟了。
在马达加斯加岛的东边,西南印度洋上,有一座被珊瑚礁包围的火山岛,叫马斯克林群岛。1508年被葡萄牙人发现,1598年被荷兰人殖民。自此,岛上生活的渡渡鸟就遭了殃。这种像火鸡却比火鸡大得多的胖墩墩、有翅膀却不会飞翔的鸟在荷兰移民到来后,数量急剧减少——当然会急剧减少,渡渡鸟一次只下一个蛋,蛋被狗和猪吃掉,没被吃掉的蛋,好不容易孵出雏鸟又被老鼠啃了。因此,1681年,地球上最后一只渡渡鸟在布拉格可悲地死去了。
有的千奇百怪,有的莫名其妙,有的闻所未闻。这本好玩的博物志,也许只能由暗黑美学大师来写才不显得浮夸和怪异,只是,很想不明白的,是在《最初的鱼》一文中,涩泽龙彦说“尽管中国自古就被认为是‘无神话之国’,但……”什么?中国自古就被认为是“无神话之国”?!是我理解出现偏差了?还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莫非认为我们的女娲造人、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都是真实发生的?
夏之终结
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与世长辞。几个小时之后,涩泽龙彦写了一篇追悼文。在文中,他这样说:“三岛氏把自己一步一步地逼到了死亡深渊。虽说如此,他并不是厌世了,也不是为了清算颓废的生活,毋宁说是在世人所谓的道德性受虐的克己与陶醉中,坚定了自持的死亡理论,把自我戏剧化推向了极致。”
深以为然。
从前我总在想,作家如何写作家?尤其是活着的写死去的,熟悉的那一位写他自己已逝的朋友,他们会怎么下笔?逝去的已然逝去,无论生者怎样描摹刻画抒写,都无力也无法反驳。一位是暗黑美学大师,一位与普鲁斯特、乔伊斯、托马斯·曼并称为20世纪四大代表作家,在他们十五年的交往中,前者对选择以切腹方式告别世界的三岛由纪夫有什么和他人不同的看法?面对这样一位友人,涩泽龙彦真的能像他自己所说,“不带主观的文学价值判断来客观叙述”他们之间的交往吗?
随便翻开此书,恰好看到了这一段:
“一个文学者自杀后,议论该文学者之死的最低礼仪,不应该是在排除政治思想、风俗现象以及社会影响关系后,与其裸露的精神进行对决吗?不应该是评价他作为一位作家积蓄了多少能量,其在积蓄能量的途中又是因何种必然性而自尽的吗?”
啊,就是这样啊,因此决定好好看下去。
涩泽龙彦的这本《三岛由纪夫追记》中虽说几乎都与三岛由纪夫的文学创作有关,但也有一些涉及到了三岛氏的“私人生活”,开篇的二三事就让一个风趣幽默的三岛氏画于纸上。
书中有不少涩泽龙彦为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写的书评,如关于《丰饶之海》的几篇评论,还有对三岛氏戏剧作品的观后感及评论,尤其是三岛由纪夫戏剧中的最佳作品《萨德侯爵夫人》,涩泽龙彦更是从不同的侧面不厌其烦、“连篇累牍”地谈了又谈。也由此可见二者对萨德的关注。
涩泽龙彦以友人及作家同道的身份解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大概不能赶得上三岛氏的“自白”,但也算是贴近了三岛氏的本意,书中就有不少三岛氏对涩泽龙彦评论的肯定与得遇知己的喜悦。当然,对同一事件、人物、观念等,他们也有各自不同的见解、欣赏角度等,这些,涩泽龙彦也毫不避讳地谈及,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用笔给我们呈现出一个多面体的三岛由纪夫,一个熟悉的“他眼”中的作家、友人。一个“活”的三岛由纪夫,一个生活着的、而非总是以作品的面目呈现于众的作家,一个“让我们有心情打趣的人”,渐渐凸显。我们也因此得知:“不经历衰老的死亡是永恒的、健康的。”这正是三岛由纪夫自身揭露出来的最为单纯明快的自杀意义。
书中还收录了涩泽龙彦和三岛由纪夫的两次对谈,一次关于泉镜花,一次关于稻垣足穗,从这两次对谈中,我像看到了两个人在某个活动的主席台上侃侃而谈的样子,脑海中三岛由纪夫那黑白的、刚毅的面孔忽然变得生动起来,他微笑着仿佛在说:“男子若是变得大腹便便,那是永世永代的耻辱。”
然而,這样生动的三岛由纪夫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我们。
涩泽龙彦说,三岛由纪夫的《天人五衰》中最后一个夏天,终究是终结之夏,它“寂静无声,充斥着灾难来临时的沉默,它是不管三岛氏如何努力都没能脱离的永恒之夏”。因为,在三岛由纪夫眼中,“那破坏后的颓废,那与死比邻而居的怪异之生,正是夏天。夏天是绚烂的腐败与新生的季节……是一段凶暴无比的抒情时光。”
储备着好多“甜言蜜语”并不断抛给我们的三岛由纪夫,如今不在了;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三岛由纪夫不在了的涩泽龙彦,如今也不在了。炎炎夏日,看着后者对前者的追记,内心实在难以平静。
责任编辑 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