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力
星期三下午,我逃学回了家。我没有脸面在学校里待到放学铃声响起来。这些日子,妈妈即将带着我和爸爸嫁给朱友谊这件事情,开创了乌拉镇婚姻史上的先河,也让我们家陷入了全镇人们唾沫汇聚的漩涡中。路上,悬铃木的叶片已经枯黄,一眼望去,满大街全是秋日萧索的景象。斜挎在左肩上的帆布书包不断拍打着我右边的屁股,像幸灾乐祸的人们发出的笑声。我感觉如果再这样被这些笑声拍打下去,我的屁股肯定会被他们笑得发肿。我赶紧加快了脚步。
爸爸斜坐在床上。双手握着那把黑布雨伞的伞头,用带勾的伞尾去够角落里三开柜上的提包。他的样子狼狈不堪,两年前他就成了一个只能瘫在床上过日子的废人,就像厨房里那只空空如也的尿素口袋,再也无法站立起来。见我进屋,爸爸把伞放下:“小志,你来的正好。帮我把柜子上的那个提包取下来。明天我好给你妈照相。”我心里烦,瞥见爸爸歪歪扭扭挣扎着要坐起的模样,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蒋木匠,你老婆明天就要嫁给别人了。你还有心思照相?”爸爸不言语,只是用恳求的神情望着我。我拖过椅子垫脚,取下那个印有“上海”字样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放在爸爸的床上。我知道这提包里装的是什么。那是一部爸爸视如珍宝的照相机——120海鸥4B相机。这是部胶片相机,是过去那个时代的产物,和手摇电话机一样古老,简直就是从影像斑驳的黑白电影屏幕上走进我家的道具。出事那天晚上,妈妈擅自作主,将这部搅乱了全家平静生活的相机悄悄拿到县城的“东方照相馆”,委托相馆老板赵东方去卖。好歹也能卖点儿现钱。爸爸住院期间已经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再说,爸爸这样子,别说再干木匠活了,恐怕就连脖子上挂根相机带子,走乡串寨地冒充摄影师也不可能了。一个多月后,以操锯子推刨子为营生的爸爸被医生用锯子锯成个“半截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向妈妈索要海鸥4B相机。结果可想而知,妈妈只好赶到赵东方的相馆去讨还。幸亏整个县城号称摄影师的家伙寥寥无几,人们倾注在麻将上的热情比把玩照相机的热情要高涨百倍。那部海鸥相机寂寞无比地停栖在相馆的玻璃柜中,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妈妈向赵东方匆匆谢过,返回家中,将海鸥相机物归原主。相机随后被封存入包,束之高阁。不卖就不卖吧,也许爸爸的下半辈子会这样一直瘫在床上了。无聊时拿出相机来把玩,也可以解解闷。两年来,爸爸瘫在床上,活动版图由从前的四乡八寨浓缩成了这张1.8米长的木床。直到八个月前,朱友谊回到我们小镇,并且出现在我们家中时,爸爸才学会了坐立。后来,又借助一辆朱友谊从县城买回来的轮椅,学会了坐着轮椅“走出”房门,到久违了两年的院子、场坝、街道、河边去逛。
人造革提包蒙了层厚灰,拉开拉链,灰尘满屋子飞舞,一股尘烟顺着敞开的西窗向外飘去。这个老旧的提包,自从那天被搁置在柜子上就没人取下来过。爸爸可能是害怕勾起自己的伤心事,或者是想起从前那些独自潇洒地挂着相机,大步走在乡间土路上,东拍西照的美好日子吧?可今天是怎么了,爸爸竟然要用这尘封已久的老相机去为即将二婚的妈妈照相?
爸爸轻轻抚摸着120海鸥4B相机牛皮套子。套子已由棕黄变成暗黄,啪地打开套子上的暗扣,取出机子,揭开镜头盖。屋子亮了一下,这个造型独特的“双眼”老相机似乎眨了眨眼睛,像沉睡多年的人被突然唤醒。爸爸用一块棉布细细擦拭着机身、镜头、取景框。他的脸上逐渐有了光泽,呈现出一种昏睡中的人被唤醒过来的神情。我把柜子边用床单包裹着的三角架也拿到床边,解开后架好。爸爸要在妈妈的婚礼上充当摄影师,也许是一时异想天开?看他病歪歪的样子,真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拿得动这部笨重的120海鸥4B相机。
“来,小志快过来瞧瞧。”爸爸侧着半截身子,两条空荡荡的裤腿挂在床沿晃悠。我走过去,按照爸爸的指点,低头凑近海鸥相机的取景框。爸爸残废后,为了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妈妈请人将旧的西窗敲掉,用铝合金镶边,拓宽成原来的两倍,延伸出去的窗台可以放置四盆左右的花卉。在爸爸的坚持下,没有安装防盗栏。这样,通过焕然一新的西窗望出去,就比原先要通透和宽阔。小镇西街大半的景观收入爸爸眼里:我和小伙伴们上学放学、路旁的悬铃木枝繁叶茂又转而枯枝败叶、妈妈挑着箩筐去菜场批发蔬菜回来时箩筐里多了些其他东西、容婆婆挽着木盆拎着红塑料桶去河边洗衣淘米、一些青年男女年后嘻嘻哈哈地走上乌河桥年前又大包小包地走下乌河桥、乌拉河水涨了又枯……镇上人只要一抬头,就会看见我家临河的西窗口爬伏着爸爸的头和双臂。我常想,一个人每天只能这样通过一扇窗户看世界该是多么绝望啊。现在,爸爸要我去看海鸥相机的取景框。那么小的镜框,能看些啥子呢?我看到几条流浪狗正在寒风中争抢一根类似猪排骨的东西,看到一群吃饱喝足的麻鸭在河里游弋,看到两个食客正从吴三肥家的米粉店里抹着油腻的嘴角出来。看来看去,看得我肚皮里的蛔虫开始大声提意见了。我不耐烦地抬头说道:“没啥子好看的。还不如窗户又大又亮。”爸爸伸出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双手指尖相互触碰,形成一个方框,举在眼前比划:“像这样,你要多练练。从这个框框望出去,所有的景物都会变得不一般。”看着这个一摸到相机就忽然变得神气活现的男人,我真想狠狠质问他一句:“蒋木匠,难道你好了伤疤忘了痛?难道你不正是因为照相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吗?”
两年前,你如果来到我们乌拉镇,走在西街口,也许会在无意中听到有人说:“看呐,蒋木匠又扛着那个鬼打的海鸥拍东拍西去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腰缠木匠家什,肩挎120海鸥4B相机牛皮套子,浑身上下牛皮哄哄的瘦个子男人就是我的爸爸蒋国瑞。其实,镇上的人们对爸爸职业定位是有个先后顺序的。先是认可他是大名鼎鼎的蒋木匠,然后才勉强承认他是个“拍东拍西的照相师傅”——尽管爸爸拥有一部全镇唯一的120海鸥4B相机,并且是镇上少有的把白衬衫扎进长裤子里的男人。
发现自己竟然具有照相的天赋,纯属偶然。
爸爸有一回接到一件翻新旧沙发的活儿,客人是镇小学一位姓虞的退休老师。退休后,虞老师和老伴到儿子所在的省城住了段时间。各方面都不习惯。还和儿子儿媳闹崩了,就孩子似的赌气拽着老伴拂袖而回。回来想过清静日子,看着老房子和自己一样老态龙钟,便想着手装修一番。当然是简单装修,家电家具厨卫用品该保留的还得保留,两老都是节约惯了的。那个老式沙发的弹簧失去了弹性,坐上去,身子会猛地矮一大截,扔了却舍不得,就通过熟人介绍,叫爸爸上门来翻新处理。虞老师桃李满全镇,曾经教过爸爸,对这位资质平庸性格内向的蒋国瑞同学没啥子印象。因此,当爸爸兴致勃勃地摁响门铃,满脸真诚地叫声虞老师时,后者的表情木然,爸爸一时以为是认错了人。爸爸的木匠手艺师承爷爷,属家传。爷爷在世时最爱对爸爸说的一句话便是:“考不起大学就算毬,反正天干饿不死手艺人。”这句话听多了,当爸爸毫无悬念地连中专都没有考取时,全家人都处之泰然。爸爸那个夏天都没有过完,就走进了爷爷的木工房,理所当然地拿起了刨子、角尺、凿子、墨斗等一堆家伙什。整日泡在木工房里,刨子鋸子锤子的声音不绝于耳。在镇上,蒋木匠这块招牌是深受人们信任和器重的。大到五斗橱三开柜,小到桌椅板凳,爸爸很快就出师了。在虞老师的老宅子里,爸爸用了三天半时间,不仅将沙发翻旧如新,还随手将屋子里摇摆不定的板凳和床全都重新加固上漆。干活间隙,爸爸看见虞老师在把玩一部照相机,就凑近去看。这一看不要紧,那通过取景框看到的景物好像从此把爸爸的魂魄勾走了一样。结算工钱时,爸爸说学生不成器,哪里还敢要老师的工钱。说话时,眼睛却瞄着阳台上架着的那部海鸥4B相机,眼神贼亮。虞老师什么人啊,一瞅便啥都明白了。刚好,在离开省城时,儿子又买了部新上市的“美能达”X-700单反相机给他。两相比较,自然这部海鸥4B就太老土了。虞老师想了想,走到阳台,取下相机装进牛皮套子,递给爸爸:“你喜欢的话,就拿去耍,大学上不了,搞摄影也是蛮上档次的。”也许是没付给爸爸工钱心里过意不去,也许是想在昔日学生面前继续为人师表,虞老师让老伴做了几个好菜,留爸爸吃晚饭。席间,虞老师给爸爸讲了些照相机的基本常识、摄影方法和窍门。爸爸听得津津有味,吃完饭又亲手操作一番,动作娴熟老到,揿动相机快门的“咔咔”声让爸爸满脸红光。爸爸当天就买了几个“柯达”胶卷,按照虞老师传授的摄影入门知识,朝着镇上的树啊桥啊山啊人啊一阵猛拍。拍完,就迫不及待地赶到县城“东方照相馆”去冲洗。洗完,又马不停蹄地返回镇上请虞老师指正。翻看着手上尚存体温的照片,虞老师的神色由漫不经心变得喜不自胜,他没有料到,自己这个在读书上前景暗淡的学生,却在摄影上一片曙光。如果把这种悟性用在答卷做题上,考个一本都应该不在话下。无论是曝光、对焦、构图,还是创意和想象力方面都不像出自于一个初学者之手。虞老师在兴奋之余,大加鼓励一番,又从书架上取了两本《摄影入门》《光与影:摄影作品赏析》赠送爸爸阅读。爸爸由此开启了摄影之旅的第一步。
爸爸回家时,抱着二手的海鸥4B相机,就像抱着一个新生婴儿或者出土文物,如获至宝。爸爸整天把相机带子吊在脖子上,双手托举着海鸥4B相机,半边脸埋进取景框里,对身边的所有景物进行重新审视。审视来审视去,几乎把自己吃饭的木匠活丢到了爪哇国。乌拉镇从此消失了一个木匠,惊现出一个摄影师。我们镇属于黔东南的偏远小镇,交通信息欠发达,城市里的时尚玩意暂时还来不及莅临小镇。但人们偶尔会在某部港台题材的电视连续剧中看见手握照相机的男女主角,或者在抵达我们镇的长途汽车上看见背着双肩包的摄影师——我们镇上的人文风情堪称旖旎,一年四季都会吸引外地的摄影师们慕名而来。爸爸作为一名本土摄影师贸然闯入大家的视野,与那些电视剧里和长途汽车上的正宗摄影师相比,就立马显出了寒酸和伪劣。哪个摄影师会穿着一件被汗水浸得发黄的长袖白衬衫到处乱窜?哪个摄影师会在按下快门以后不准围观的群众现场参观他取景框里的景物?爸爸陶醉在自己永无止境的摄影艺术世界中,把自己作为一个木匠的本职工作抛到了脑后。
有一阵子,爸爸四处奔波,他要创办首个“乌拉镇摄影公社”。这个组织是虞老师亲自命的名。虞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满脑子梦想的学生说:“但凡真正的艺术,都是沾满了泥土的芳香。国瑞,你晓得没,越土越国际越跟世界接轨。老朽愿意为公社奉献绵薄之力。”据爸爸声称,创办这个民间摄影组织的初衷是为了保护本土文化不流失不断代,要用一帧帧原生原貌原创的照片留住乌拉镇文化的根。爸爸老早就对那些身穿摄影背心,浑身披挂“长枪短炮”的外地摄影师心中不服。他象征性地征求母亲的意见后,动用家中的农村信用社存折,请县城最好的裁缝赶制了十件卡其色摄影背心,大小兜有13个,像补丁一样缀满前胸后背。最厉害的是背心上还印着“乌拉镇摄影公社”的字样和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农夫站在田野上的图案。爸爸指着图案对大家说:“这叫做搂狗,等公社正式成立后,我会去市工商局注册,受法律保护的。”我们镇上的人别的不晓得,光是看见背心上的13个兜和“搂狗”就感觉比那些外地摄影师们牛逼。爸爸的摄影背心总共发出去两件,一件自己穿,一件虞老师穿。不是爸爸舍不得发,而是放眼整个镇子,配得上穿着这么牛逼背心的人物又有几人?真是让人心灰意冷啊。不到一个月,爸爸创办“乌拉镇摄影公社”的梦想就无疾而终。作为已经化为泡影的“乌拉镇摄影公社”两个社员,爸爸和虞老师时常为壮志未酬而长吁短叹:“咱们起码也是填补了乌拉镇的一个空白了吧。”之后,人们看见虞老师穿着的摄影背心兜里装的是半盒香烟或一张折叠成豆腐块的报纸,爸爸穿着的摄影背心兜里装的是一瓶“牛栏山”小二锅头或啃了半块的烧饼。
以前,我还能带着其他小伙伴进入木工房。在散发着树脂和木料香气的房间里看爸爸干活。房间一角堆放着楸木、榉木、水曲柳、白松、落叶松、樟子松,都锯成了截。一些从山上林间刚砍伐的原木上还残留着断枝树叶,还附着绿油油的青苔,另一些已经打磨成型的主梁光洁如少女的肌肤。爸爸一下接着一下地向前推送着刨子,呼呼有声,薄如纸翼的刨花从刨子口喷吐出来,一朵又一朵,落满地下。刨花是生火煮饭的最好材料,谁都想从我家的木工房里得到刨花。如果你张大鼻孔仔细去嗅,那些镇上人家屋脊上冒出来的炊烟里,肯定有我们家刨花散发出来的香味。现在不行了,现在那间木工房的门框上挂上了一块从原木上剥下的树皮,上面用毛笔写着“暗房重地,闲人勿进。”八个大字。除了爸爸能够自由出入这个重地,其余人都是闲人。爸爸从“东方照相馆”还买回来相纸、显影液和定影液,按照操作步骤,自己冲洗和放大照片。他整天都搞得神秘兮兮的,好像在暗房里秘密制造出产于乌拉镇的原子弹。
爸爸的这种痴迷让我们全家怨声载道。事实证明,摄影就是吸毒,就是赔本烧钱的买卖。你得搭上时间、金钱和感情。别的不说,光是买胶卷和冲洗胶卷的花销就让我们家难以为继。我记得那天晚上爷爷气虎虎地来我们家,和我们一家人共进了顿清汤寡水的晚饭。饭后,爷爷让爸爸带路,母亲和我随同,沿着厨房里已经见底的米缸、卧室里简陋的家具和躲在角落瘦得下不出蛋的三只母鸡实地考察了一圈。然后,他们父子俩单独在荒草丛生的院坝促膝长谈。谈的啥子,我不清楚。但谈过以后,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带着海鸥4B相机重新去揽木匠活了,就这样,爸爸成为全镇唯一一个身上携带尺子刨子和照相机走乡串寨的男人。
不觉间,下午过去了一大半。从西窗望出去,乌河桥头、西大街、杨柳湾的人流逐渐增多。匆匆往家赶的是要给家中老小做饭的妇女,慢慢在路上晃荡的是刚刚放学的小学生。还有那个不知从哪里流落镇上的老乞丐也掐准时间,坐在桥头恭候施舍者的光临。爸爸歪坐在轮椅上,吃力地托着跟他一样老迈的海鸥4B相机,从取景框中向外眺望。本来我们家将以爸爸、妈妈、我和朱友谊组成一个新家的面目出现在小镇,就够让我抬不起头来的了。现在,爸爸又执拗地要坐着轮椅出现在妈妈的婚礼上,自不量力地充当婚礼摄影师。这简直让我难受得想哭。“我看见你妈还有容婆婆朱叔叔正在从镇东商贸街过来。看来明天在供销餐厅订的酒席取消了啊。一会儿,他们进屋来,你要主动喊容婆婆和朱叔叔,听到没?”爸爸说完坐直了身子,似乎立马就会有人从屋外进来。我张大眼睛去看窗外,又通过相机的取景框看了半天,根本就没有看到妈妈和容婆婆还有朱友谊的影子。自从爸爸瘫在床上后,就会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自己能从西窗看见许多东西,比如我是如何走进镇小学三年级的教室,如何在老师讲课时开小差,如何因为同学们嘲笑我有个瘫子爸爸而和他们打斗。又比如妈妈和容婆婆一起去乌拉河边洗衣聊天,容婆婆的儿子朱友谊帮着妈妈挑着蔬菜赶早去菜市场,妈妈的菜摊被几个“菜霸”掀翻后朱友谊抡着扁担冲上去。他说镇上发生的许多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扇西窗让他练成了“千里眼”。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爸爸看到的那些人和事情,多半来自他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可又有谁的想象能有这么身临其境的精确?
八个月前的一个黄昏。妈妈和容婆婆一起去乌拉河边洗衣洗菜。早春二月,河水清凉,七八只鸭子在寒气氤氲的河面上浮游着,偶尔扎一个猛子,出水时,连打几个冷颤,赶紧把一头一脸的河水甩干。容婆婆是我们家一墙之隔的老邻居,人虽瘦小,声音却响亮,做事情比男人还大胆利落。老伴五年前患病去世,女儿朱友兰远嫁东北某地,儿子朱友谊先到县城安家立业,又到温州一家贵州老板承包的建筑工地干活。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容婆婆独守老屋,日子过得素静。容婆婆和《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同姓,样子也有点像。那阵子,《还珠格格》正演得火爆,一些大人吓唬顽皮的小孩,就指着路过的容婆婆说:“再闹腾,小心容婆婆拿针扎你!”容婆婆非但不拿针来扎小孩,还常常拿大白兔奶糖给小孩吃。爸爸瘫在床上后,容婆婆时常来探望。妈妈从菜场卖菜回来,顾不得洗脸,就到里屋给爸爸端屎倒尿,打温水洗身子。还一个劲地问爸爸想吃啥子东西。容婆婆看得眼湿,便默不作声地帮衬妈妈。妈妈和爸爸一口一个容妈地叫,叫得容婆婆又心痛又欢喜。说来也是,爸爸和妈妈还有朱友谊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三个人的家都住在西大街,上学路上分着吃各自带的干粮,放学路上又变着花样地玩“过家家”游戏。镇上一些好事的婆姨叔伯经常拿夏家姑娘到底是嫁给蒋家老二还是朱家老大来打赌。直到成人。有一天,容婆婆收到写着蒋国瑞、夏芬芳喜结良缘恭请光临的请柬时,看到仍然形单影只的朱友谊,心头不由得掠过一阵怅惘。朱友誼后来也找了个媳妇,却把家安在了县城,说是便于今后的发展。“他发展个屁!没出息的东西!一辈子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啥子事情都做不长久!”容婆婆一说起朱友谊就来气,一看见爸爸和妈妈出双入对的样子就羡慕不已。现在,爸爸成了残废,妈妈起早贪黑地照料。容婆婆从心里就把这两个从小看到大的苦命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两年多了,容婆婆帮衬着妈妈一起操持着我们家。
朱友谊在那个黄昏从温州回来,事先没打招呼。所以,当容婆婆和妈妈瞥眼看见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牛仔裤耐克鞋的男人从桥上经过时,都以为是个走亲访友的外乡人。
“妈,这么冷的天,你咋还在河里洗衣服呢?”朱友谊在桥上俯身说道。
容婆婆吓了一跳,起身定睛一看,确认是儿子,忙拉了妈妈迎上去。朱友谊看到妈妈,神情诧异。妈妈不加修饰的脸和一套老旧的冬衣,乍一看,会误以为是容婆婆的老街坊。“芬芳妹子,国瑞哥还好吧?”朱友谊话一出口,就见儿时伙伴夏芬芳两眼含泪,端上洗脸盆低头走了。
朱友谊一直隐瞒自己突然返乡的原由。直到住了半个月后,才向询问自己的容婆婆和盘托出。
他因盗窃建筑工地材料被抓,后查实是协同作案,又检举揭发他人有功,故从轻处罚,拘留五个月。出来后,温州是呆不下去了,被他检举的人正找他算账。老婆早在去年就和他离婚,想来想去,只好暂时回到镇上避一避风头。至于避多久,他也是心中没底。背上这种黑锅的人,一辈子都会低人一等。容婆婆看着不争气的儿子,把一口浊气直叹到天亮。朱友谊也逐渐了解了昔日两个同窗的现状。知道我们家连洗衣机和电冰箱都没有,容婆婆才去河边帮忙洗衣洗菜的。“叫芬芳来我们家,洗衣机尽管用。不料她倔得很,来过一两次就死活不来了。”容婆婆说,“你回来也好,没事就帮着照看下国瑞,男人照看男人要方便得多。”
朱友谊管爸爸叫哥,管妈妈叫芬芳妹子。小时候这样叫,现在,三个人又重新聚在一起,朱友谊还是这样叫,改不了口了。容婆婆叹了口气:“这孩子在外面混傻了啊。连嫂子都不会叫?”这口叹出的气余音未了,容婆婆猛地醒悟了什么似的,看看儿子,又看看妈妈,脸上走了神。朱友谊说自己在温州时做过护工,比妈妈有经验。他几乎代替了妈妈照顾爸爸的位置。天气晴朗时,还把爸爸抱出来到院坝晒太阳。朱友谊抱着爸爸的样子,像是在抱一个婴儿。他们两人反差真大。一个因常年在户外从事重体力劳动,身材魁梧肤色黧黑。一个终年难见阳光形容枯槁,残存的半截身子让人心生怜悯。妈妈看见朱友谊出现在屋门口时,目光亮了一瞬,随即熄灭。
朱友谊暂时找不到事做,经常独自坐客车去县城。容婆婆问他是不是和其他女人有瓜葛?语气竟非常严厉。朱友谊摇头不语,似乎有难言之隐。又问他:“想不想再找个媳妇?”朱友谊说:“想,只是谁会瞧得起我这种坐过牢的人呢?”继续问他:“那你瞧芬芳妹子如何?”朱友谊吓了一跳:“妈,你老糊涂了吧?荒唐!”容婆婆说:“世上的荒唐事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做的。你们三个能在一个锅里吃饭,这是天意。若要外面人不说三道四,干脆名正言顺娶了芬芳。三个人划船好过河,加上我这个老不死的也好搭帮你们过日子。芬芳是个好媳妇,打着灯笼火把都难找。国瑞的福气浅,让你来接上趟,你别不识好歹!”几句话说得朱友谊低下了头。
容婆婆决定去做这个媒。
容婆婆先找妈妈捅破这层窗户纸。妈妈瞪大双眼,说:“容妈,我跟国瑞发过誓,如果再嫁人,就跳猫鼻岭去死。”容婆婆又去找爸爸。爸爸听了,脑袋嗡的一声,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容婆婆转过脸去:“国瑞,算我这个老不要脸的在放屁。你别这样。”爸爸抹了一把脸:“容妈,我是欢喜得不得了啊。”爸爸就去和妈妈单独谈话。爸爸说:“不要让我一辈子对不起你。”爸爸又说:“猫鼻岭摔不死我,从西窗跳下去肯定会一了百了。”妈妈攥紧爸爸苍白的手,哭成了泪人。
婚期定下来前,镇民政所的人上门服务,为爸爸妈妈先办理了离婚证。转眼,全镇子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这事说白了是两家人打伙过日子,可说来说去,就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好像我们家和容婆婆母子做的是一桩见不得光的勾当。婚期逐步临近,这当口,朱友誼却突然失踪。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难道朱友谊临时变了卦?
爸爸照旧趴在西窗朝远处眺望。
一天中午,爸爸平静地对妈妈和容婆婆说:“我看见朱友谊这些天一直都在忙……那个女人真难缠……现在处理好了,今天下午,太阳落坡时,他会坐最后一班客车回来……” 爸爸的谵妄之语如同一个巫师的梦呓,让人听后如坠五里云雾。但是,那天下午,就在太阳落坡时分,我看见朱友谊疲累地拖着一只大拉杆箱走下乌河桥。
晚上,听见有人在院坝里砸墙的声音。那是朱友谊请来的人正在拆除我们家和容婆婆家之间的院墙。拆除后,两家的院坝合二为一,明天可以摆下八大桌酒席,宽松得很。妈妈和我在爸爸的屋子里坐着,容婆婆和朱友谊当晚暂时住在镇上亲戚家,明天一早再上门来接亲,一切都郑重其事地进行着。秋风中,砸墙的声音渐渐低了。那一堵老土墙,拆起来方便。刚过白露,四下里响起秋虫的鸣唱,那是公蟋蟀向母蟋蟀发出的求偶声,婉转多姿,让寒凉的秋夜春情荡漾。间或听到一两声孤独的蝉鸣,突兀而遥远,显得有点儿不合时宜。爸爸从枕头下取出两本影集,递给我:“这两年,没事我就拿出来翻翻。”影集里是爸爸的得意之作。有乌拉镇的风景人物照,有我小学三年级以前的各个季节照,有妈妈的生活照和以小镇为背景的艺术照。其中一张日出照,是在猫鼻岭主峰拍摄的。云蒸霞蔚中,初升的太阳照耀着世间万物。就是为了拍摄这日出的美景,爸爸当时眼花瞭乱,往后直退,一跤就摔下了山沟。现在,爸爸又伸出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双手指尖相互触碰,形成一个方框,举在眼前比画:“从这个方框框望出去,很多东西会不一样。不信,你们来试下。”我和妈妈学着爸爸的样子用两手做成个取景框,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望去。
爸爸问:“你们看见了什么?”
我说:“看见灰黑色的云在慢慢移动。”
妈妈说:“看见我们家的院坝比原来大了一倍还多。”
爸爸又问:“再仔细看看,除了那些云和院坝,还有什么?”
我和妈妈使劲看,看了好久。我发现灰黑色的云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竟然是爸爸穿着寿衣躺在灰黑色的云朵上。爸爸死了。我被这个发现吓坏了,惊骇得大叫一声。爸爸和妈妈都奇怪地望着我。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知道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哭泣是多么的不应该,可我是那么没出息,管不住自己的眼泪。爸爸,我想哭。
西窗外,秋虫的鸣唱愈发亢奋。像春天的乌拉河正在涨水。听这声势,恐怕会把这个漆黑的夜晚唱得透亮。
责任编辑 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