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边城》看似在书写一个静寂单纯的“世外桃源”,实则安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不仅处处充满了不凑巧的焦虑,而且也有着极大的矛盾张力。小说中从最初对理想人生形式的努力营造,到不和谐因素的意识或无意识呈现,再到矛盾激化,波澜四起。不论是小说的情节走向,还是作品中悲伤情绪愈加浓烈的趋势,正是沈从文理想人生形式无法在现实中得以实现的失落与悲哀的体现。
【关键词】 沈从文;《边城》;理想;现实;不和谐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6-0008-03
一、春风化雨般的存在
《边城》是沈从文完成于1934年的中篇小说,它是沈从文最负盛名的作品。这篇小说曾经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排名第二位,仅次于鲁迅的《呐喊》。沈从文曾经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一文中写道:“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离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我虽然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1]333而《边城》写作的就是这样一个水边的故事。
故事在边城小镇茶峒边的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中慢慢展开。表面上,《边城》的故事极为简单,它写作的不过是与茶峒一户单独人家爷孙俩相关的人事。尤其小说前五节,即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中所节选的部分,呈现出的是一个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民风相对淳朴的世界:生活方式极为简单,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小女孩翠翠天真活泼、爷爷健朗忠厚、船总顺顺大方洒脱、天保豪放豁达、傩送秀拔出众。总之,小说中直至第五节,给予读者主要的印象是在一个相对安静平和的小城里,一种相对淳朴的民风中生存着的一些与世无扰相对单纯的人们。沈从文的得意弟子汪曾祺则曾说过:“《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于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2]326为此,这么一个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民风相对淳朴的世界,这样几个纯粹而美好的人儿,这样几段细腻优美的文字。毫无疑问,这样的“边城”世界似春风化雨般的存在。
二、边城不“边”且暗潮汹涌
《边城》出版之初,沈从文曾表示 “(小说)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极难得的鼓励。”[3]261然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在沈从文书写《边城》时,中国正处于风雨飘摇、亡国灭种的时刻,中国的百姓正饱受异族的欺凌,处于水深火热中。当时不少青年学子为了拯救中华,解救民众于危难中,纷纷走出书斋弃笔从戎。这种情况下,沈从文致力于营造供奉人性“小庙”,以“发生在小山城的哀乐”[4]194为观察点书写的《边城》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在当时甚至激怒了一些理论批评家、文学史家。用沈从文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所说的即是“这本书一到了批评家手中,就有了花样。一个说:‘这是过去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不要。’一个却说:‘这作品没有思想,我们不要。’”[5]150-151
虽然沈从文在《边城· 题记》中也写道:“(《边城》写作的是)中国另外一个地方的另外一种事情。”[4]175然而,沈从文笔下的边城真的就是这么一个遗世独立的“桃花源”,真的那么温馨,一切都是那么的怡然自得[6]125吗?其实不然。
边城不“边”,这里并非全然温柔淡远,宁谧平和;这里也并非全然是美的、善的,只是现实的丑与恶被淡化了而已。比如第四节中写到的那个沦为妓女的妇女,她父亲的死是那么触目惊心,“在棉花坡被人杀死的,一共杀了十七刀”[4]198,简单一句话却充满着血腥与暴虐。还比如人们对于二老到底该得“渡船”还是“碾坊”的讨论,以及那个为中寨探口风的米场经纪人的出现也是作品中的不和谐之音。为此,反观沈从文在《边城》中写到的:“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会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 [4]192中“似乎”二字可谓是颇有意涵。
《边城》大致是以时间顺序来结构全文的,小说的跨度为三年,虽然作品中也提及了中秋与过年,但是每年主要事件的发生均聚焦于端午前后。第一年端午翠翠遇到了傩送,从此年仅十三岁的翠翠春心萌动,心里有了傩送“但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4]201第二年的端午翠翠未见傩送却见到了天保,自此天保对翠翠一见钟情,也就暗埋下了悲剧的因子。第三年则是矛盾集中爆发期,这一年端午后天保傩送兄弟知晓了彼此对翠翠的心意,天保自知爱情无望驾船离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原本习于水性的天保却溺水死去;一向疼爱翠翠的爷爷此后则在种种压力下也终于病倒了,在响大雷下大雨的夜里抛下翠翠悄然死去了;傩送则既由于天保的死且因得不到翠翠的理会,又被家中逼着接受中寨王团总的女儿而负气离家。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翠翠的感情成熟了;而且作品中的不和谐性,矛盾性也益发突出了:如果说,第一年的端午,小说中总体呈现的是沈从文人生形式的理想之境;那么第二年的端午,则犹如石落湖面开始有了涟漪与不平;第三年的端午,则矛盾激化,原先的暗潮则显露无遗了。
而小说中尤其第五节后多数人物之间的错位紧张,则是造成《边城》在安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极富矛盾张力的重要原因。以翠翠与爷爷关系为例,虽然爷孙俩相依为命,情感深厚。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翠翠的成长,他们俩之间越来越难以达到同一个理解的层面。爷爷疼惜翠翠而有的种种隐忍;翠翠情窦初开,却对爷爷隐藏着自己对傩送的真意;爷爷对翠翠的情感选择虽然有所猜测却未能确证,正如文中所写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指体会到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再想下去便是……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4]239毫无疑问,故事后来所发生的种种矛盾纠葛在某个层面上正是爷孙俩无法达到对等的理解造成的。此外,还有翠翠与傩送之间的错位紧张,明明两人都对彼此有情,然而二人总是无法了解彼此的真意,加之大老对翠翠的爱,王团总欲将女儿嫁给二老则都成为翠翠与傩送在一起的阻碍,最后二老在种种压力之下离家而去,两个有情人终难成眷属。其他还有船总顺顺、天保、傩送兄弟及人们对于爷爷的误解;翠翠父母面对爱情时的两难抉择等等共同营造了《边城》中的紧张感。为此笔者也认同马丹、马春相在《〈边城〉中的人心隔膜及其美学意蕴》中所提出的观点,即用不巧来解释《边城》的悲剧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其中人与人之间的人心隔膜,却无疑是促成一系列悲剧性事件的更重要成因。[7]74
三、理想无法实现的悲哀
《边城》是在沈从文娶到了自己的女神张允和不久之后开始着手书写的。新婚伊始本该处于甜蜜中的沈从文却写出了这样一篇“隐伏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 的作品。[2]323除了沈从文自己的解释即《边城》是融汇了其“年青生活心受伤后的痛楚”“过去失业,生活中的压抑、痛苦”[8]11等复杂情绪之外,不少论者对此也有所论及,比如学者刘洪涛通过细读沈从文的作品及结合沈从文的情感经历指出:“《边城》是他(沈从文)在现实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诱而逃避的结果。”[9]234以上种种暂且不论,沈从文在1948年“新题记”中对《边城》创作缘由的交代也可见作品的悲剧性早在创作之初或者就已定下了“民十随部队入川,由茶峒过路,住宿二日,曾从有马粪城门口至城中二次,驻防一小庙中,至河街小船上玩数次。开拔日微雨,约四里始过渡,闻杜鹃极悲哀。是日翻上棉花坡,约高上二十五里,半路见路劫致死者数人。山顶堡寨已焚毁多日。民二十二至青岛崂山北九水路上,见村中有死者家人‘报庙’行列,一小女孩奉灵幡引路。因与兆和约,将写一故事引入所见……入冬返湘看望母亲,来回四十天,在家乡三天,回到北平续写。二十三年母亲死去,书出版时心中充满悲伤……”[4]178此中所述不论所闻、所见及母亲离世所怀有的心境无一不悲伤。
尽管沈从文自言自己试图将其中(《边城》)所浸润着的悲哀、痛苦用和平掩盖住,不外露。[8]11然而《边城》中这种悲哀、痛苦情绪实则是明显可感的。首先,小说书写的本就是这么一个母女同命,美丽得令人忧愁的爱情故事。其次,虽然小说里几个主要人物都是爱与美的化身,他们都怀着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在各自分定的一份日子里过活着。[4]186然而,这些人却都难以把控自己的命运,他们无不历经并承受着自己不幸的遭际。正如张新颖指出的:关于翠翠母亲的故事,作品中多次出现,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地指向某个似乎难以逃开的阴影。[10]128翠翠的不幸自不必言;船总顺顺失去了自己的长子;天保爱情未能如意,甚至连命都失去了;傩送则为爱远走,毫无疑问大老之死对他也必将永远是个伤痛。因此,事实上,《边城》中的所有人事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圆满:顺顺并不顺,经历着中年丧子的痛;天保也并未得到上天的保佑;傩送也未能应其名之美好;爷爷则为翠翠的幸福操碎了心,原本健朗自信的他却因为得不到理解,饱受质疑而迅速地衰老了,甚至被击倒了,最终带着满腹未了的牵挂在雷雨交加之夜死去了;翠翠则在成长过程中,尤其在得知其爷爷真正死因之后,更是失去了原有的天真与活泼。尽管,最后白塔在乡人的共同努力下重建了;杨马兵也代替爷爷守着翠翠;船总顺顺也接纳了翠翠;翠翠也在等待着她的心上人傩送的归来,只是“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4]282故事虽然留有希望,但却留有无尽的伤感。
再次,作品中这种难以被掩盖的悲哀、痛苦情绪实则与作品中充溢着的强烈死亡意识也不无关系。这种死亡意识早在第一节中就已经出现。这一节中,沈从文在交代翠翠身世的过程中牵出了翠翠为爱赴死的父母。翠翠的父母原为两情相悦的爱人,然而却因种种缘故未能长相厮守,而双双赴死,终留下孤女老父。可怜翠翠尚在襁褓中就失去父母,而年老的爷爷也失去了独女,从此满怀着悲伤,独自担负起养育孙女的重任。此外,年岁已大的爷爷所面临的逐日逼近的死亡也是笼罩于作品中的无形压力。翠翠曾多次暗中担心,“假若爷爷死了?”“爷爷死了呢?”[4]197-198而赶在死前为自己的孙女找到可托付终身的人,则是爷爷坚强地活于人间的重要缘由。“祖父对着星子想心事,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但要让翠翠有个着落”[4]210-211。爷孙俩一直担忧而不太愿意正面提及的死亡在那个落大雨响大雷的夜晚,被最真切地感受到了,也无可避免地到来了。“翠翠說:‘爷爷,我真吓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个意思,就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4]273。而天保的死,在某个层面上也造成了作品后来矛盾无法完全调和及人事关系紧张的原因之一。正如作品所写到的“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4]264
有论者说沈从文在《边城》中唱出了其理想的生命之歌,是支撑沈从文所构筑的湘西的柱石。[11]212然则细读作品,沈从文在《边城》中从最初努力营造人生形式的理想境界,到不和谐因素的意识或无意识呈现,再到矛盾激化波澜四起;不论从小说的情节走向,还是其中无法掩盖的悲伤情绪愈加浓烈的趋势,在某个层面上或可视为沈从文无力转变现实,无力实现理想人生形式的失落与悲哀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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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蔡榕滨,女,福建莆田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