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阿珍
【摘要】 自古以来,“太阳”意象就出现在俄罗斯文学之中,并且在不同的时期有着不同的形象。本文选取巴尔蒙特、曼德施塔姆、马雅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和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五位“白银时代”诗人,分析他们诗歌中丰富多彩的“太阳”意象。
【关键词】 “太阳”意象;“白银时代”;诗歌
【中图分类号】I5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47-0019-03
“太阳”意象在不同文学时期有不同的意蕴。在古罗斯文学中,太阳总以“太阳—神话”的连体意义出现。到18世纪俄国世俗文学时期,太阳开始脱离这一意义,罗蒙诺索夫第一个将“太阳”比喻成具有科学意义的“绝妙的天体”就是例证。19世纪俄罗斯诗歌中的“太阳”被赋予浪漫主义的色彩,普希金、费特、丘特切夫等诗人笔下的“太阳”都是充满欢乐,令人愉悦的光明形象。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白银时代”诗人笔下“太阳”形象发生重大变化,不再具有统一蕴意,而是被赋予多种含义,不再只是“神话”“光明”“美好”的象征,也与“爱情”“痛苦”“死亡”甚至“劳动者”等词关联密切。其中,以巴尔蒙特、曼德施塔姆、马雅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中的“太阳”意象最有特点。
一、巴尔蒙特诗歌中的“太阳”意象
巴尔蒙特笔下的太阳是丰富多彩的。首先,它是生命的源头,光明的象征。诗人在《太阳颂》等诗中毫不掩饰自己对太阳的崇拜,将它称为“生命的哺育者”“光明的创造者”“世界的创造者”“神灵和造物主”,极尽溢美之词。
其次,诗人笔下的太阳是“永远年轻”的代名词,是“永恒”的象征。最能体现这点的就是《我们将像太阳!》。在诗中,诗人号召人们“千万不要安于舒适放慢脚步”,应该“继续向前”,沿着太阳的脚步继续追寻,就会进入“理想的境界”,“走向永恒”,收获双倍的幸福——即“最终会像太阳一样年轻!”
再者,诗人的太阳并不是一个单调的球体,它拥有色彩、气味和声音,如同一个活的生命体。其颜色是金色的,在该诗中,诗人虽然没有直言太阳是金色的,但太阳照耀下的一切都是金色的,“大路”是金色的,连幻想的“梦”也是金色的。金色是象征光明和希望的颜色,世界正是有了阳光的照耀才变得美好,那里开着“火红的花朵”,“空气透明”,万物都“闪烁金光”,充满生机和希望。不仅现实的世界是金色,诗人梦想的世界也是“花团锦簇”,充满阳光的。阿 · 谢德赫曾这样评价过诗人:“他生活在自己幻想出的由音乐和节律组成的奇特世界中,那里有古代祭祀、多神教的众多神邸,那是一个有巫术、太阳和火的咒语的世界,是一个色彩斑斓、音律丰富的华丽世界。”(Седых А. 2002:67)
此外,巴尔蒙特还将太阳的芳香喻为“青草的气味儿”“睡莲的清香”和“苏醒的早春”,如同“松脂”和“铃兰花”的香气,“细腻柔和,/沁人心肠”。(巴尔蒙特 2014:
9)而在描写太阳的声音的时候,他使用通感手法,将“太阳照耀”的触感幻化成“叮咚的铃声”“树叶的轻嚷声”“人的欢笑声”和“春鸟鸣唱声”的听觉,用拟人手法将阳光写成会“呼吸”(дышать)的生命体,使太阳成为一个富有动感,又充满欢乐和乐感的生命有机体。
对诗人而言,太阳还象征他的人生意义,凝结其毕生的追求。在《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看见太阳》中,诗人站在高处,仰天俯地,“将整个大千世界一览无余”,他自称是“世界的主宰,”拥有“高亢的威力”。然而,作为无可匹敌的世界主宰者,如此骄傲的诗人来到世界的目的和意义却是为了“观赏太阳”“歌唱太阳”。他以称霸世界的强势宣誓主权,认为自己才是“太阳”无人可及的歌咏者。他要一生歌唱太阳,“歌唱太阳/至临终一刻!”诗人如此珍视和崇拜太阳,甚至来生也希望生活在阳光照耀的世界,他曾亲口说“我希望,我所进入的天堂是充满阳光,开满鲜花的。”
二、曼德尔施塔姆诗歌中的“太阳”意象
与巴尔蒙特不同,曼德尔施塔姆诗歌中的太阳从来不是黄色的,他说“黄色的太阳更加恐怖”,因为黄色是犹太教的象征颜色。一战期间,曼德尔施塔姆的“亲基督教倾向”达到高峰,相应地,他非常排斥犹太教。在他的诗歌中,太阳不是消失就是阴沉的,并常以“黑色的太阳”“夜晚的太阳”“昨日的太阳”“被埋葬的太阳”等消极形象出现。
曼德尔施塔姆笔下的“黑色的太阳”常与死亡有关,但诗人赋予了它自己的思想。在《这个夜晚无法删除》中诗人将“黑色的太阳”与犹太人的命运相连,“在耶路撒冷的大门旁,/升起黑色的太阳。”(曼德尔施塔姆 2015:90)诗人认为,黑色太阳在死人中间升起,它是死亡的凶兆,也是犹太人命运的象征。犹太人的命运在新世纪初对于曼德尔施塔姆而言就是黑色太阳下的生命,散发着死亡的气味。而在《在我的耻辱中》中,诗人将费德拉的“黑太阳”描述為“野性而无眠的情欲的黑太阳”,被灌满了罪恶,等待着救赎。
为何诗人的太阳总是缺乏正常色彩和温度呢?究其原因,这主要与他一生多次被捕,长期住在缺乏阳光的监狱的经历有关,“他不仅坐过孟什维克的牢房,也坐过布尔什维克的牢房,最终病死在远东的集中营中里”(曼德尔施塔姆 2015:4)。他在1930年写给妻子的回忆中描写道:“我被弄昏,抓到监狱,那里没有阳光。我想要赶走谎言,但是我不能,我想洗净污垢(澄清诽谤),但是我不能。简直是胡言论语,你说,这是多么古怪又阴暗的梦……”在1937年的诗歌中,我们还读到这样的诗句“天空与我而言是种痛苦”。总而言之,诗人悲惨的命运反映在他诗歌抒情主人公的处世态度中,生活在没有太阳的世界中意味着诗人内心沉重的悲剧。
三、马雅可夫斯基诗歌中的“太阳”意象
与太阳斗争,否定太阳的力量已成为未来派创作的重要主题,这种情绪马雅可夫斯基在其著名诗歌《马雅可夫斯基夏日在别墅中的奇遇》中表达得最好。
诗人开篇就抒发了对“太阳”的强烈不满,这主要是因为太阳把“西天烧得通红滚烫”,使得七月的夏日酷暑难捱,一切都在烈日照耀下都失去生气。不仅如此,太阳每日西落东升,重复的是无聊的循环,诗人甚至将太阳西落的地点归结为“村子后面的坑”,这完全打破了过去众多诗人心中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的浪漫景致,而是充满不屑与嘲讽。终于有一天,不堪忍受的诗人“大发脾气”,对太阳斥责、谩骂。他认为自己在不分昼夜地工作,而太阳每天只是“热烘烘地闲逛”“躺在白云上躲自在”和“无所事事地往下落”,并指着“太阳的鼻子喊”,让它“滚下来”。从诗人对太阳发出的三次怒斥中可以看出,太阳与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它不再是古斯拉夫神话中至高无上,受人顶礼膜拜,不可亵渎的“宇宙主宰”了,而更像一个偷懒耍滑被揭发的劳动者,任何人都可予以谴责。
于是,怒火中烧的诗人打算请太阳落到自己家“喝杯茶”,对其好好“教育”一番。这原本只是诗人气头上的呓语。没想到太阳真的来了,只见他“迈开光线的步子,/向田野里走来”,“大睁着双眼,/已经走进了花园”,“闯入家中”,“呼了口气说,/嗓门好像打雷”。此处大量动词和拟人手法的运用将原本不具人形的天体—太阳写的活灵活现,使其拥有了人的特征。这可吓坏了诗人,他暗自思忖“这下我可把自己害了”,虽“想装得面无惧色,/可是两条腿,/却老是倒退”。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闯入家门的“庞然大物”并不是来惩罚、报复诗人的,他轻描淡写地让诗人端上茶水和糖果,好似应邀前来做客的友人,但诗人却窘迫至极,然而太阳却用他“奇妙的光”使诗人忘记拘谨,并与诗人聊起家常。当诗人抱怨自己在罗斯塔通讯社的工作繁重时,太阳犹如一位充满智慧和经验的长者,耐心地予以开解,他先以自己为例,说明自己的工作并不轻松,向诗人澄清误会,并且鼓励诗人“决心干这行,/就要干到底,/兢兢业业,双眼放光!”很快找到共同语言的诗人和太阳关系再次升温,他们互拍肩旁,结为并肩作战的“同志”:太阳继续用自己的阳光发光发热,而诗人则用自己的诗歌发出光芒。当夜晚来临,白日的太阳歇下,诗歌的“太阳”则再次升起,他们昼夜交替,共同将这“阴影的围墙,/黑夜的监牢”照亮。诗歌最后,诗人高喊出:时时发光,/处处发光,/永远叫光芒照耀,/发光——/没二话说!/这就是我和太阳的/口号!(马雅可夫斯基 1981:113)
这首诗歌写于1920年,带有强烈的时代印记。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将千百万人积极引入历史的洪流,马雅可夫斯基欣喜若狂地接受了革命,他在自己的诗歌中歌唱革命,但渐渐地,诗人欣喜昂扬的处世态度中充满了对当时俄国国家命运的担忧,感受到周围世界和他心中理想的不和谐,这从诗中他对将周遭世界的形容也可看出:“灰色废物堆”“阴影的围墙”和“黑夜的监牢”。因此,马雅可夫斯基号召的并非只是拿着笔杆的诗人,而是所有建设新社会的劳动者,他相信只有人们共同努力,忘我地工作才能改变世界,使它更加明亮、美好。“太阳”的意象在马雅可夫斯基笔下走下昔日神坛,退去华丽浪漫外衣,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辛勤工作的劳动者形象,它既是所有劳动者的榜样,也是与他们并肩作战,共创美好未来的同志。
四、阿赫玛托娃诗歌中的“太阳”意象
阿赫玛托娃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其笔下的“太阳”意象也极具个人特色。她笔下的“太阳”既没有巴尔蒙特的“太阳”的光芒与生机,也没有马雅可夫斯基的“太阳”的积极进取和激情高涨,其所描绘的“阳光”始终带有苍白无力的病态,充满感伤和忧郁色彩,这与她不幸的个人情感和坎坷的生活命运息息相关。太阳映射出她痛苦的内心世界。
在《我自窗口向阳光祷告》一诗中,诗人借阳光表达她在爱情中内心的苦闷。她将自身的不幸婚姻生活比喻成“冷宫”,是一个没有光明和温度的地方,生活在其中的诗人非常缺乏关爱和呵护,内心承受着孤单和痛苦的煎熬,变得憔悴、暗淡,缺乏神韵,因而她所看到的阳光也是“苍白”“消瘦”,没有气力和精神的,而阳光却对“冷宫”里寂寥、凋零的景象卻浑然不知,仍旧在已经变色的盥洗台上跳跃,它的“无辜”和“单纯”与诗人心中的痛苦形成极大的反差。阳光的“独角戏”也成为这无聊“冷宫”里唯一的排解,被诗人视为“金色庆典”,成为她精神上的抚慰和陪伴。
她将“太阳”视为“爱情”的象征,可是“心中对太阳的记忆日渐模糊”。 (郑体武 1996:361-362)没有太阳的世界里,植物枯萎,河流冰封,整个自然界被严寒笼罩,一切都显示太阳消失,爱情破碎。因为诗人并没有成为所爱之人的妻子。尽管她承认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但毕竟太阳消失的结果就是黑暗和寒冷的侵袭,爱情的幻灭的代价则是忧愁和痛苦的开始,因而全诗中饱含着诗人对“太阳”所寓意的“过往爱情”的惋惜之情。
五、玛丽娜 · 茨维塔耶娃诗歌中的“太阳”意象
玛丽娜 · 茨维塔耶娃是20世纪俄罗斯诗坛上一位特立独行,狂放不羁的实力派诗人,也是一位描绘“太阳”的能手,她以丰富的灵感和奇特的想象将使得“太阳”在她笔下不同的诗篇中穿梭、变幻:在献给她十分赞赏的诗人库兹明的诗歌中,茨维塔耶娃将他那如“两颗金刚石晶莹”,如“低下深远的明镜”般“两只要命的眼睛”比喻为“两轮太阳”(茨维塔耶娃 2012:117);在感受到来自爱情那强烈的震颤和极度的欢乐时,诗人写道:“脉管里注满的是阳光——而并非血液”(茨维塔耶娃 2011:19);当亲人面临战争的恐惧时,茨维塔耶娃的天空变成 “惨白的太阳”和“盘旋在低空的乌云”(茨维塔耶娃 2014:78),当得知亲人将要奔赴战场时,她的“两个太阳”结冰了,一个是悬在“天空的太阳”,另一个是住在“心里的太阳”,前者象征着她所爱的人们,后者象征着她对生命和幸福的美好期盼,这两个太阳都是她心头所爱,都使她为之发狂,然而如今“天上的太阳”即将面临毁灭,她“心里的太阳”也自然冰封暗淡。
此外,诗人对不同时段的太阳的喜爱也不同。她将“傍晚的太阳”描绘成一位深沉、谦逊,历经磨难却依旧不改初心的可敬之人,并感叹:“傍晚的太阳——/唱颂歌的人更为珍爱!”但她最爱的却是深夜“黑色的太阳”。诗人毫不掩饰地表达:“我爱你,机警的夜啊冥冥”,“夜啊!我已经看够了人的瞳孔/把我烧成灰烬吧,黑色的太阳/夜啊冥冥”。诗人一生受尽误解和波折,她已然厌倦了白日里人们虚伪、敌意的眼神,仿佛只有黑夜才是她的栖息之地,为此即便被“黑色的太阳”烧成灰烬也在所不惜。
茨维塔耶娃将“太阳”视作爱人般珍贵,她曾说,“我的太阳啊!我绝不会把你给予任何人。”(茨维塔耶娃 2012:117)这等霸气与气势全然不输男子,即便连巴尔蒙特这般对太阳崇拜之至的人也只是敢争夺太阳“歌颂者”的第一席位,而女诗人却直接宣布对太阳的所有权,其胆量和气魄令人惊叹。与阿赫玛托娃诗中的太阳所指向的“爱情”不同,茨维塔耶娃对“太阳”的爱是与她生命并存的一种无法或缺的情感,是对亲人、祖国乃至宇宙的爱,是形而上的哲学之爱,是能为之不顾一切的爱。
六、结语
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社会巨大的变革引起人们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剧烈变化,这毫无例外地体现在诗人们的作品中,以致这一时期诗歌创作中的“太阳”意象被烙上了独特的时代印记和个人创作风格。这也再次证明了“艺术来源于生活又反映生活”的文艺理论。此外,白银时代诗歌中丰富多彩的“太阳”意象不仅极大地丰富了俄罗斯文学中的“太阳”意象,还有力地展示了“白银时代”诗人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诗歌才华,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研究意义。
参考文献:
[1]Седых А. Бальмонт//Русский Нью-Йорк. Антология «Нового Журнала». М.: Рус. Путь,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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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俄)玛丽娜 · 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M].苏杭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