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无
摘要:中学语文课与其他课程最大的不同就是选文教育,而所选之文绝大多数是古今中外的文学名作。好的语文课,首先是好的文学课。任何经典(包括文学作品)的理解都是一个追踪的过程,要追踪,就要找到进入经典的角度。比找角度更为有效的方法是定位,且需做到全方位。而语文课、文学课其实都是训练我们理解人的课,具备了理解人的能力,才能具备做人的能力。
关键词:语文课 文学 全方位 知人
一、语文与文学
中学语文课与其他课程最大的不同就是选文教育,所选之文绝大多数是古今中外的文学名作。但是语文课是不是文学课呢?我们只能说,既是又不是。
为什么说语文课是文学课?因为语文课是通过文学课的方式实现语文教育的目标的,也就是说,文学课是工具性的,利用文学教育的手段,通过研习文学作品的思想、情感、艺术,传授人类语言文字的技巧和艺术,训练、培养学生研读、理解、运用语言文字(或文学)的能力。
为什么说语文课不是文学课?因为语文课的目标和文学课的目标不同,语文课的目标不是培养语言文学方面的专业人才,而是培养具有语文素养的国民,通过语言文学教育,形成对自然、社会和自我的理性认识、增强道德情操、审美能力和价值判断,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语文素养、人文素质、人文精神等理念的内涵。所以,培养人而不是培养某种专业的人,是语文课乃至一切國民教育的目标。
这种教育理念也是中国文化的传统理念。荀子在《劝学篇》中,将学习的内容分为“数”和“义”两部分。“数”的学习是所谓的“始乎读经,终乎读礼”;“义”的学习则是“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他特别强调:“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因此,古代的教育,将知识的获得与能力的训练作为“数”的内容,而将信仰、道德、人格、智慧、判断力的培养作为“义”的内容,前者是阶段性的学习,是培养人的途径;后者是终身的学习,是培养人的目标。宋代理学家张载将知识分为“见闻之知”和“德行之知”,也是这个道理,前者是知识教育,后者是人性教育。教育史上有一个特别的现象值得语文教师认真思考,那就是古代教育制度中对人的培养,主要是通过经典教育而不是文学教育达成的。可是现代中国的中学教育中,人文经典教育的任务事实上由语文课承担了,中学语文教材选讲的古代诗文,包括了经史子集四部的经典篇章。总之,从语文教育的目标和手段来看,从语文课承担的历史使命来看,我们既要将语文课上成文学课,又要超越文学课。
但是文学课与语文课两者还具有另外的关系。既然语文课通过文学课的手段来达成它的目标,文学课的水平就决定着语文课的成败。通过语文课培养的人,必须具有语文特有的风度与光彩,这种风度与光彩其实来自语文课中包含的文学教育,两者之间其实是文与质的关系:文学是文采,语文是本质。古人用皮毛比喻文质,《论语·颜渊》中记载卫国大夫棘子成问子贡:“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说:“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文质如果没有区别,如同将虎豹与犬羊的毛都去掉,就分不清他们的皮质了。所谓的“大人虎变”,“君子豹变”,要将每个人都培养成虎豹那样的大人和君子,但是一个人的质地再好,如果不接受诗书礼乐的教育,没有文采,没有才华,也只能混同犬羊之质,所以孔子强调“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因此,从语文课的性质和特征来看,好的语文课,首先是好的文学课。
二、定位与追踪
任何经典(包括文学作品)的理解,都是一个追踪的过程,而且永远在过程之中——因为经典中的意义没有终点,如果有终点,荀子就不会说出“学不可以已”这样的话。要追踪,就要找到进入经典的角度,比找角度更为有效的方法是定位。我们现在的定位技术,是指全方位的卫星追踪定位技术,也就是说,方位越全,定位越准。
一个作品或者文本的“全方位”,至少包括四个角度。第一是作品的题材、内容、情感。第二是作者的生活与经历,所处的文学背景、所受的文学训练。第三是作品的文本,包括语言、文字、体裁、修辞、风格。第四是读者的接受能力和角度,他们读出的新意,他们的续写与传播。这四个角度不是固定的,在作品中往往交织在一起,我们在理解时,越是面面俱到,从思想内容讲到艺术手法千篇一律,就越容易徘徊鸟瞰,无法定位。全方位定位的目标不是止于“全方位”,而是借助“全方位”精准定位。只有具备全方位的视野,才能准确找到讲解的着力处。追踪的过程,就是文学阅读与理解的训练过程;追踪的目标,就是作品对我们的文化启发。
比如,我们读曹操的《短歌行》,这是一首言志的诗,而中国的诗歌传统就是“诗言志”。我们在理解这首诗时,可以直接从这个传统入手来追踪。《尚书·尧典》中说“诗言志”;汉代《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所谓“志”是有思想,志通过诗表现出来,读《诗经》的人从中可以看出诗人的志向。孔子要求“士志于道”,他很重视观察学生的志向,对学生说:“盍各言尔志。”这其实是在考查学生对于“道”的理解。《诗经》不仅开创了中国的诗歌传统,也塑造了中国读诗的传统,读出诗人的志向,然后用这些志向来培育、提升自己的志向。如果读者自己也是一位诗人,他一定能将自己的志用诗表达出来。曹操首先是一个读诗的人,他受的教育就是儒家的诗教,这种诗教其实就是语文教育而不是我们所说的文学教育。但他又是一位诗人,他的《短歌行》最能体现他是如何继承这个传统,又是如何创新这个传统的。所以,他的志向可以成为我们读这首诗的切入点。曹操有什么志向呢?他为什么要用乐府民歌来言志呢?他的这种创造又给乐府民歌和中国文学注入了什么新的价值呢?于是,《短歌行》的文学与文化意义就可以在这样的追索下徐徐展开。
三、知言与知人
孔子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也。”理解语言的目的是理解人,不仅是作品中的人,还包括作品中体现出的普遍的人性。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学习经典的目的就是与更多的人(其中大多数是逝去的人)交朋友,用更多人的心胸和经历开拓自己的精神疆域。当我们与经典发生阅读关系时,其中最主要的关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经典的阅读有是有难度的,从文字到思想,加上文学修辞的隐喻与指代,最后还有心灵的沟通与情感的共鸣。所以,孟子除了主张“知人论世”,还进一步要求冲破文辞的阻碍,“以意逆志”,即以自己的心志去迎合作者的心志。孟子不仅要求从作品中读出人,还要求读出人的心灵。《孟子·万章上》中记载了一节孟子给学生上的《诗经》课,大意是——
他的学生咸丘蒙说:“《诗经》中的《北山》里有这样的句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都知道舜很孝顺,但舜的父亲瞽叟对他很不好,现在舜做了天子,他的父亲却可以不称臣,这是为什么?”孟子说:“《北山》这首诗恰恰是一个因为劳于王事而没有机会回家侍候父母的孝子写的,所以他写道:‘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我们解说《诗经》,不能拘泥于字面而妨害对文辞的理解,不能拘泥于文辞而妨害对作者心志的理解,要以自己的心志去体察迎合作者的心志,这样才能明白诗句中的意义。孝道的极点是尊亲,舜对父亲的尊崇可谓到了极点,《尚书》里说:‘舜恭恭敬敬地来见瞽叟,瞽叟也因此讲道理了。这还不能说明他们父子之间的亲情和伦理吗?”
这样的对话,既是对《诗经》中语言理解的讨论,又是对人性精微之处的探讨。有些作品,看似写事物,其实也是在写人,所谓咏物言志。即便是叙事文学,也是如此。
比如《左传》中的“烛之武退秦师”,叙述了一场军事和外交的传奇事件,体现出《左传》高超的叙事艺术。我们也是从情节如何展开,描写如何修辞来解读。但只要我们深入地阅读,就可以发现,这篇历史叙事其实是以展现人物为中心的。《左传》是编年体,不是纪传体。因此,很多历史人物只能随着时间和事件突然出场,不可能交代他的家世和经历。烛之武在这件事情中出场,他的身份是通过佚之狐、郑伯和烛之武之间的对话传递出来的,而这段对话丝毫没有透露烛之武的官职和身份,却点画出他怀才不遇的遭遇,他对秦伯的精彩说辞,恰恰是在印证他的才华与胆识。
所以,语文课、文学课其实都是训练我们理解人的课,具备了理解人的能力,才能具备做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