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涛
准确地说,我是先听到这棵树的故事,后见到这棵树的。
故事是在滔河支流汉河岸边一爿小院里听到的。小院有吊脚楼、石砌墙,有石板盖的瓦、鹊尾形的脊。那是一个秋阳暖身的午后,我们聚桌圈坐,端杯品茗,晒着周末的自在。天空碧远,四野如洗,季节、人群温和安妥。
故事便在这时开始了。早年间,岚河上游朱溪河有户张姓人家,为当地名门望族,常仗义疏财,济穷救贫、修桥补路、积善行德,在村里口碑极好。一天,不满四岁的小儿子暴病身亡,一家人哭成一团,乡邻们也为此难过。忽然,一道灵光出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持杖飘然而至,问大家因何悲痛。家人指着白布掩盖、尚未入殓的孩子说,小儿不幸夭亡。老者说,请忍悲痛,容我看看有救否。家人想,小儿已亡,即使无救也可以试试,便依了老者。只见他对着担来的一桶水念念有词,吩咐即刻灌入孩子口中。不一会儿,孩子竟神奇般复活,不多久便如睡觉刚醒一般,翻身下地行走。一家人连忙磕头大谢救命之恩,执意挽留老者酒饭并赠予银两财物,老者力辞不受。小儿死而再活,张姓人家诚心要谢。老者见感恩之意无法推却,留下一句:“若实在要谢我,日后在汉河口找一姓马的便是。”说完飘然而去。朱溪河、汉河两地相距数十里,翻山走小路半天即到。第二天天亮,张家人备上银两干粮,急忙赶往汉河口,一打听上下几里地全无马姓人家。只有一棵大树立于汉河口,张家人这才醒悟。原来,是这棵古树成了神,化为人身前去救小儿。忙跪在树前,上香烧纸谢恩。这树本名紫薇,人们因这棵树自称姓马,又显灵前去救人,称这棵紫薇为“马灵光”。后来当地将这种紫薇树都称为马灵光。
这故事有些神奇。
说这故事的是我同事,说时在他家祖传老宅院子里,他说这故事是他小时听父亲讲的,父亲也是听祖辈讲的。
他的话有些拗口,我们却听得专注。同事有个好听又诗意的名字:石柳山。石山上长着柳树,听到这名字,人不由得思绪遐迩:石山兀然,柳树立然,是一帧可入画的景致!
看紫薇树去!这个想法迸发得必然而倔强。
紫薇树离石柳山家不远,溯汉河上行百米即到。紫薇树高高站在一河一沟相挽处的沙洲上,躯干坚挺,腰身隆起,树枝横逸顽强地伸向天空。树皮褐红,树叶绛红,树枝搭着红绫,沙洲、河面岩石上坠满了红叶。远看树身、沙洲、河面、秋阳下的远山近水也是红色的。
我仰望着紫薇树,紫薇树仰望着天空。紫薇树是红的,天空是蓝的,红蓝间,树好像蹿进了天上,伴上了日月星斗。高高的紫薇树旁,再没有比它高挺的树了。它高过了脚下的竹林,高过了身旁的柿子树,高过了河边的岩石,高过了近处的农舍。比它高的,只有远处的山峦,山峦里挂着的瀑布,视线里,瀑布顶上就是紫薇树叶了。
紫薇树扎根处是块不规整的河边平地,周围皆是山峰,四周聚合,树像是被远的座座山巅合捧在手心。树下方,一宽一窄的两条溪流泛着莹白的水花,从山岭隙罅里淌出,款款从树后环绕,在树前聚汇为一起后又缓缓而去。当然,这前与后是从我的视角看出的,也是我强赋给它的,如若让树来看,它那圆圆的身,八方的枝,环顾的眼,看每一个方向也许都是一样的,有着青翠的山、清亮的水、羞怯的云、哼唱的鸟。在树眼里,每个方向都可为前,每个方向都可为后。
移步换景,走近树旁,树还原出它生活的姿态和细节。树叶漫踱秋红,气韵饱满,半仄挂枝,半仄醉地,洇红了枝上树下。树枝遒劲似松、树桠苍桑似槐。树皮薄如纸膜,旧褪新生,老皮褐黄、新皮桃红、光润似玉,触之如绸缎,视之如唇妆。树根龙曲蛇盘、意态自得。
树形阔绰,需四、五人牵手相围。绕树匝观,脚下树叶簌簌作声,一地红幔,脚有些不忍挪了。树杈上歇著落叶,用手碰一下,用嘴吹一下,甚至用眼瞅一下,那落叶都摇摇欲坠,像是要回到大地。
树下的小河里,有流水、鹅卵石、红叶、菖蒲。河滩空旷,流水悠长,我们面向紫薇树在河石上坐下,在凉深暖浅的深秋里念叨着阳光。溪水缓缓流淌,从我们面前走过,它有着声声絮叨,潺潺低语。
石柳山的父亲生于此,说这里的事自会说得通透、明晰。朱溪河张家人寻找马医生找到这紫薇树烧香跪拜后,紫薇树便被人尊称为了马灵光树,紫薇古树修炼成神化身人形治病的故事无腿而走,周边乡邻有了大病小灾都会到紫薇树下拜树烧香,装回香灰,捡上树叶,回家泡水喝。一来二去,还真有人祛了病痛,没了灾难,信的人便更多了,本地人来,山外人也来。来时乞求祛病许愿,下次来还愿,搭红绫,烧香表,树上的红绫越搭越多,越搭越红了。
身前的河石上,落下一只短喙长尾、黑背有纹的小鸟,望了望我们,尾一抬蹦到石旁的小水潭去了。浮游、潜泳,继而跃出水面,跳到一丛菖蒲旁,摇头摆尾。同伴问起树龄,石柳山的父亲答说,紫薇树边长边褪皮,长得慢,长这么大,估摸得过千年吧。当地的人尊称为千年神树哩。同伴笑说:古人曰,千年成神么。树吸食天地之精华,都修炼成神仙了。
石柳山插言说,紫薇树爱干净,每年都长新皮褪老皮,所以树上不长青苔。有人在树上刻名字,有人在树上刻保佑,过不了几年,字都褪得没有了。
见我们听得静声屏气,石柳山的父亲接续说:山里人命贱,灾痛多,为了孩子好养,父母亲常把孩子领到紫薇树下拜寄给树当干儿子、干女。一家人跪在树下烧香,报上孩子名字和生辰八字,让孩子朝着树喊三声干爹,说出心愿,回家让孩子喝半杯香灰泡的水,拜寄仪式便成了。一家人往往有几辈人都拜寄给紫薇树当干儿子、干女儿的。
同伴笑着问石柳山的父亲,你拜寄给紫薇树了吗?石柳山的父亲笑笑回答说,这河两岸的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拜过。我家老爷子拜过,我拜过,柳山小时候也拜过。
同伴笑说:一家几辈人都是树的干儿子。若当着老紫薇树论辈分,你们一屋人之间咋开口称呼?柳山父亲朗声答道:农村人有句话,黄泥巴打灶,各喊各叫。
多年后,我再次来到老紫薇树下,又是深秋。同事石柳山的全家已搬迁进城,单身的石柳山已娶妻成家添女,他的父母也进城照顾他已上小学的女儿。他家祖传好看鹊尾翘脊的吊脚楼还在,但已换了主人。屋内人满眉笑容让座让茶,面孔却有些陌生。
不陌生的是那老紫薇树,仍是那么古意、有着红色的树叶、树身,树枝上仍搭着红绫,树下还多了座灰墙红瓦的小庙。树下钟姓人家告诉我,来烧香拜树的人太多,他怕香火薰坏了老树,便好心在树下盖了间小屋,让烧香拜树人稍远树身,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烧香拜树人进小屋敬了香,便把小屋尊称为庙。我问庙有名字吗?答曰马仙庙。
树下环望,我看见老紫薇树旁已长出四散的子孙树。它们也挂着红色的叶,裸着红色的皮,一株株,昂身撑枝,出落得更高更粗实了。
红红的老紫薇树,在流年里,似乎也伸高伸阔了树身,高高耸立在空空的天上。仰首觐望,恰有一叶从树梢离枝,飘飘荡荡,柔肠百结般落在我衣襟上。那天上的叶,是来问好我这位故人吗?
我掂叶细看,秋叶静好,色泽樱红,逸着淡淡的清香。
再次想起了这棵树的传说。